小伙子道过再见,安娜看着他出门走到街上,犹自在照进门口的阳光里站了一会,两手捂着发烫的面颊。她关上门,额头贴着门上窗玻璃,眼睛里什么也没看见。她的心跳得很快,一遍又一遍重温刚才那情景。这里包含着远大于原先看来的意义。……
她虽然一直怀有 思乡恋土之情 ,尤其在暑假前的学期结束时;但今年却是怀着完全不同的感情,才使她对丈夫说:“我要去那山里!”
十二年来,每到夏天,她就想望那山区,但从来没有要求去;今年,她要求去了,却没有想望之情。而正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离开英国,明白了这一怪事的原因,这才要求去山里的。
然而,既然要摆脱对那小伙子的情思,她为什么却说:“对;依我看,他应该去!”唉,对她来说,生活可一直是奇异的体验,让她在良知和铤而走险之间被争来夺去;真是件古怪、强烈、痛苦的事!那天小伙子第一次来用餐,不言不语的,又带点儿腼腆,突然,仿佛整个心灵被照得通明,他微微一笑——也就是在那天,她后来对丈夫说:“哦,他真是个天使!”从那天到如今过了多久?还不到一年——事实上,那是去年十月份刚开学的时候。他跟其他小伙子都不一样。倒并非他是一头乱发的天才青年,穿着不合身衣服,说话很动听;而是因为某种——某种——哦!某种不同;因为他就是——他;因为安娜渴望捧住这小伙子的头吻吻。这渴望第一次出现的那个日子,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复活节假期后,开学还不久。她给小伙子端来茶;这位女主人的猫老爱找这小伙子,这时正在他身边。他一边抚弄猫,一边跟女主人谈话。他说自己打算搞雕塑,可监护人反对;所以要等成年后再说。桌上那盏灯的灯罩是玫瑰红的,他先前又一直在划船,再加那天很冷,所以他的脸通红通红;而平时他脸色比较苍白。突然,他笑着说:“要等待什么事情可真讨厌透顶,是吗?”就在那时,她差点就伸手把小伙子的头捧近嘴边。当时她认为自己很想吻吻那前额,因为能做这孩子的母亲该有多好——只要她十六岁那年结婚就能做上。但现在她早已明白,自己想吻的并不是小伙子的额头,而是他的嘴唇。
莱恩南已来到她生活中——是又冷又闷气房子里的一炉火。这时她觉得难以理解,这些年来没有他,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在那六星期的复活节假期,她实在惦记莱恩南。这小伙子的三封来信又怪又短,半带羞涩,半是推心置腹,却让她着了迷,一封封吻过不算,还都揣在衣裳里!她写了几封长长的回信,虽说她的英语有点奇特,信却写得完全正确。她从不让小伙子揣摩到自己的真实感情,一想到也许会揣摩到,她就吃惊得难以形容。眼前这学期开始以来,全部的生活似乎只是对他的思念。倘若十年前自己的小宝贝能够活下来;倘若孩子的死没使她痛苦至极,从此打消再生一个的愿望;倘若这些年来,她不是清楚知道生活中已无温情可指望,恩爱之事也早已过去;倘若这座最美丽古城的生活能攫住她的心,那就有力量抑制这感情。但世上已没什么能转移这感情了。何况她活力如此充沛,又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勃勃生机在白白浪费。她心里那感觉有时很吓人——那就是渴望生活,为自己的精力找到出口。在所有这些年月里,她千百次独自漫步,想让自己忘情于大自然——在人迹不到的树林里或田野上,她独自一人匆匆急走,想摆脱虚耗生命之感,想恢复当姑娘时全世界敞开在面前的感觉。她身段窈窕,棕色的头发这样有光泽,眼睛又如此明亮,这些都不该给无端浪费。她试过许多排遣办法。在贫民区做慈善,音乐,表演,打猎,却一样样放弃,接着又满腔热情再一一拿起。这些在过去还有用。但今年却无效了。……
一个星期日,她忏悔后从教堂出来,并没真正忏悔的她扪心自问,觉得很邪恶。她得掐灭这感情——必须远远离开,离开这叫她如此动心的小伙子!如果不赶快行动,她会被冲走。可接着她又这样想:为什么不行呢?生活就是去生、去活——不是在这古怪的文明地方,在这气衰血冷之地半死不活地瞌睡!生命是献给爱的——是供人享受的!下个月她就三十六岁了!在她看来,这年岁已老大不小。三十六岁!她很快就会变老,真正地变老——却从没体验到炽热的恋情!当时,带头登上希莫奈台拉巴拉的,是大她十二岁的英国人;于是这模样挺帅的汉子成了受崇拜的英雄。但崇拜之情不是炽热的恋情。也许这有可能变成挚爱,要是这汉子有此意愿。但他始终彬彬有礼、冷若冰霜,只顾书本。究竟他还有没有一颗心?血管里还有没有热血?在这太美的城市和这城市的居民里——这里哪怕满腔热忱,也显得拘谨刻板,决没有灵活的翅膀;这里每件事物都有繁复造作的成规,犹如这里教堂和修道院的回廊——这里,还有没有一点生活乐趣?
可是,竟然对一个年轻小伙子——对几乎可做她儿子的孩子怀上这感情!这就太——不体面了!这想法萦回在她心头,使她夜里无眠地躺在床上,在幽暗中涨红了脸。她是个虔诚教徒,曾拼命祈祷,求上帝使她心灵纯净,赋予她母亲般圣洁感情,让她对这小伙子充满关爱,肯为他和他的幸福作出一切牺牲,忍受任何痛苦。在这些长长祷告后,她恍若用了麻醉剂,心里平静了,昏昏欲睡起来。这状态也许能维持几小时。接着,所有那一切重又袭上心头。她从没认为这小伙子也爱她,小伙子爱她的话——那可是违情悖理的。为什么小伙子要爱她呢?在这点上,她倒自视颇低。
那个星期天,她避免作认真的忏悔;此后冥思苦索,想着如何了断这感情——如何摆脱这对她来说过于强烈的想望。总算灵机一动,她想出个办法——要求去那山里。就是在那个地方,丈夫闯进她的生活,所以她要回那里去试试:看这番感情是否可就此熄灭。要是不行,她就要求留下,同自家人待在一起,这就远离了那种危险。可如今这傻瓜——这有眼无珠的傻瓜——这挂着含嘲带讽微笑、一向摆出保护人架势的高级傻瓜——逼得她推翻原先的打算。好吧,让这个傻瓜自食其果:反正做妻子的已尽了最大努力!这回她可要豁出去尽情大乐一番,哪怕这意味着自己不得不留在那里,永远再也见不到这小伙子!
门窗都关上的时候,门厅的空气里,隐隐约约总有股烂木头气味。现在她站在那昏暗里,一阵暗暗高兴使她全身哆嗦。同莱恩南一起待在她故乡的山峦间,给他看所有熠熠闪亮或褐中带黄的奇峰危崖;同他一起爬上崖顶岩巅,俯览脚下一个个人间王国;同他一起闲步在松林中,在热烘烘阳光下,在千树百花的芬芳里,漫游在阿尔卑斯山上!七月一日;可现在只是六月十日!她还能活那么久吗?这回他们不去圣马蒂诺,还是去考尔蒂纳 吧——去没有往事旧情可追忆的新地方!
她从窗前走开,忙着摆弄一盆花。她已听见那哼着歌儿的声音,这往往是她丈夫即将到来的预告,就好像事先发出警告,让周围的世界在他到达前恢复良好秩序。她因为满腔欢喜,对丈夫也就宽容而友好。虽说他不是有意给妻子这份欢乐,毕竟还是给了!他一跨两级走下楼梯,显出一派不是妻子看惯了的教书匠神态;接着,他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朝妻子微微扭过头来。
“小后生莱恩南是讨人喜欢;但愿到了那里别惹我们嫌!”
他的声气中似乎略带歉意,为刚才一时冲动发出的邀请要求原谅。这时安娜憋不住要大笑,为了掩饰,为了找个发笑的理由,她奔向丈夫,为了让自己够得着,拉着他上装的翻领使他俯下脸来,随即在他鼻尖上吻了一下。这时,她才笑出声来。丈夫站在那里看着她,脑袋稍稍偏向一边,眉毛微微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