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斯道默走进书房,见丈夫站在窗前,头略略偏向一侧——这是腿很长的高个子,身穿悦目的花呢上衣,颈子上是那时并不多见的低低硬翻领,系着用环套住的蓝色丝领带——那是她亲手织的。斯道默先生哼着歌,仔细修剪过的指甲轻轻叩着窗玻璃。虽说他因完成的工作量而颇有名声,但在这屋里,做妻子的从没见他在工作——选中这房子,是因为离学院至少半英里,而学院里有他指导的学生——他称之为“年轻的小丑们”。
他没有转身——除了绝对必须,他自然没有注意任何事情的习惯——但妻子感觉到丈夫知道自己进了屋。她走过去,在窗边椅子上坐下。这时丈夫回头看她,“啊!”了一声。
声音虽低,却几乎是赞叹。这出于他之口颇不寻常,因为除了对经典作品的某些部分,他可说毫无赞叹习惯。而妻子知道,她挺直地坐在那里模样最好——既展露确实很美的身段,又让阳光照着她棕色头发,照亮她深陷在乌黑睫毛下那双冰一般绿莹莹的眼睛。有时候,想到如今还保有这份漂亮,她大感欣慰。真的,要是她感到自己惹得丈夫挑剔,就会恼上加恼。即便如此,根据丈夫的口味,她的颧骨还是太高了。这是一种表征,显示出她与丈夫合不拢的某种个性,也总惹得丈夫不快——那是置一切于度外的冲劲,是活力充沛的锐气,是缺乏某种英国式的平和圆滑。
“哈罗尔德!”——她发r音时,永远没法不卷舌头 ——“今年我想去那山里。”
那山里!她十二年没见那些山了。最后一次是在圣马蒂诺—迪卡斯特罗扎 旅游,而他俩的结合正是那次旅游的结果。
“怀乡病!”
“我不懂你这词什么意思——我想念家乡。我们能去吗?”
“如果你想去,为什么不能去呢?但对我来说,再也不会带头登上希莫奈台拉巴拉 !”
她知道丈夫这话什么意思。毫无浪漫情调。那天他带头带得多出色!当时简直是崇拜他。多么盲目!真是大变其样了!跟眼前站在窗前的这位,难道竟然是同一个人?——如今他眼睛虽亮,却显得疑疑惑惑的,而头发也已经斑白。对,浪漫情调已过去!她默默坐着,望着窗外的街——那条她日日夜夜凝望的古老小街。只见那儿走出个人,来到了门前,拉响门铃。
她柔声说道:“马克·莱恩南来了!”
她感到丈夫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知道他此时已转过身,还听得他咕哝:“啊,那天使小丑!”斯道默太太静静坐着,等着看门儿打开。小伙子进来了,好一头得天独厚的乌发,稳重的神气里带着腼腆和温雅,手里拿着文章。
“哦,莱恩南,老克伦威尔怎么样?是个假仁假义的天才吧,嗯?过来,我们来把他结束了吧!”
斯道默太太一动不动坐在窗边座位上,凝视着桌旁两个身影——小伙子念着文章,低沉而柔美的嗓音怪怪的;丈夫靠在椅背上,双手的指尖相互抵着,脑袋微微偏向一边,脸上隐隐透出含讽带嘲的微笑,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对,他在打瞌睡呢,竟然还睡着了;可小伙子没有看到,还在往下念。念完了,抬眼一看。哦,他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啊!换了别的小伙子,准会笑出声来,但他的神色中简直含有歉意。斯道默太太听得他嘟哝低语:“我太抱歉了,先生。”
“啊,莱恩南,我可被你逮住了!说真的,一个学期下来,我给弄得精疲力竭。我们准备去阿尔卑斯山。你去过吗?什么,从来没去过!你应该跟我们去,怎么样?安娜,你说呢?你不认为这青年人应该跟我们去吗?”
安娜站起身来,眼光直盯着他们两个。她没听错吧?
她随即作了回答——神情很严肃:
“对;依我看,他应该去。”
“好;我们就让他带领着,上希莫奈台拉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