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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斯茅斯的阴霾

(一)

1927年到1928年的冬天,联邦政府对马萨诸塞州古老海港印斯茅斯展开了奇怪的秘密调查。外界直到来年2月才有所耳闻,那时当局突然大肆搜捕,并在做好充分预案的前提下,有计划地焚毁和爆破了镇内荒废的海滨地带大批摇摇欲坠、饱受虫蛀、理论上无人居住的房屋。鉴于禁酒令期间时有流血冲突发生,习以为常的大众并未放在心上。

敏锐的新闻爱好者就不同了,此次行动投入力量之巨、逮捕犯人之多、处置方式又秘而不宣,这些都令他们倍感惊诧。对外报道并未涉及审判,连明确的指控都没有,事后在全国各地的普通监狱也找不到相关囚犯。有些声明含糊提及“疫病”和“集中营”,稍后又有传言说犯人被分散关押在陆海军监狱,但均无法证实。经此一役,印斯茅斯几乎沦为空城,最近才稍有复苏迹象。

许多自由主义团体对此口诛笔伐,迎接他们的是官方漫长的闭门谈话,他们中的代表长途跋涉走访了某些监狱与集中营,回来便集体失声、噤若寒蝉了。报刊记者更难对付,但最终也大多选择与政府合作,仅有一家小报——一家风格过于浮夸以致可信度大打折扣的小报——声称有艘深水潜艇朝魔鬼礁外的海底深渊发射了鱼雷。这条新闻是在水兵们常去的地方偶然打听到的,听上去颇为牵强,毕竟低矮的黑色礁石距印斯茅斯港足有一英里半之远。

周边乡野村镇的人们私下议论纷纷,对外却三缄其口。近一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谈论日薄西山、几近废弃的印斯茅斯,恐怕很难有什么东西比他们多年来流传与暗示的故事更疯狂、丑恶了。然而许多经历教会了他们谨慎,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对其额外施压——他们了解的真相毕竟有限,印斯茅斯地处广阔的盐碱沼泽,外加荒凉贫瘠、人口稀少,与内陆的交流本就不多。

至于我本人,最终还是决定打破禁忌,讲一讲此事的来龙去脉。我相信官方解决了问题,在这个时间点上,略微暗示惶恐的搜捕队队员们在印斯茅斯的发现,除了让公众起一身鸡皮疙瘩,并不会带来什么实际损害,或许还能引出对物证的其他解释。说到底,我也不了解全貌,且有许多理由希望此事真能到此为止——同局外人相比,我的牵扯过多,由此产生的种种杂念正驱使我做出过激举动。

1927年7月16日清晨,我发疯般逃离印斯茅斯,随后惊恐万状地请求政府展开调查并采取行动,由此带动事件见诸报端。当其热度高涨、悬而未决之际,我宁可保持沉默;如今时过境迁、尘埃落定,公众失去了兴趣与好奇,我却生出古怪而强烈的冲动,渴望不动声色地道出在那个名声不佳、阴霾笼罩、死神与亵渎怪物盘踞的海港度过的惊心动魄的数小时。原因无他,纯粹是想通过讲述来恢复镇定、回归本心,相信自己并非被癔病般的梦魇幻影压垮的头一人,并在今后面对可怕的选择时保持清醒。

我前往印斯茅斯时对它一无所知——迄今为止也没再去过——甚至前一天才听说这个地名。我为庆祝成年在新英格兰旅行观光、考察文物和寻根问祖,本打算由古老的纽伯里港直达阿卡姆,后者是我母亲的祖籍所在。由于没有私人汽车,我只能乘火车、电车和公交车,一路寻找最省钱的路线。在纽伯里港,有人说去阿卡姆得乘火车,而我在火车站售票处抱怨票价太高,这才引出印斯茅斯的话题。那位售票员身材结实,一脸精明,明显不是本地口音,他对我的精打细算深表体谅,进而提供了一条不寻常的建议。

“或许,你可以搭那路老公交。”他话里有些犹豫,“这儿的人一般不坐它,因为它会途经讨厌的印斯茅斯——你大概听说过此地。一个叫乔·萨金特的印斯茅斯人负责运营,但在这儿根本拉不着客,估计在阿卡姆也一样,鬼知道为啥还能通车,兴许是因为便宜吧。你在广场上就能找着——在哈蒙德药店门口——没改时间的话,早十点和晚七点各一趟。那辆老爷车一向只有两三个印斯茅斯本地客,反正我没坐过。”

这是我首度听说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然而任何一座没出现在通用地图和最新旅游指南上的小镇都能勾起我的好奇,售票员欲言又止的奇怪态度更是火上浇油。在我看来,能让附近居民如此反感的镇子,总该有些值得探究的特点,既是顺路,倒也不妨稍作逗留。于是我向售票员深入打听,对此他有些谨慎,口气也透出些许鄙夷:

“印斯茅斯?唔,那个马努塞特河口的古怪镇子,以前差不多算是座城——1812年战争前港口相当繁盛,但近百余年间完蛋了。现在没有火车去那里,波缅线压根儿不从那里过,从罗利延伸的支线也停运好些年了。

“那地方除了捕鱼捞虾没啥营生,现在的空房没准儿比活人还多,外界基本都上这儿、阿卡姆和伊普斯威奇做买卖。镇子里以前还有几家工坊,如今统统关门,只剩一家黄金精炼厂半死不活地硬撑着。

“说起那家精炼厂,以前倒有点名头,东家马什老爷子是个大财主咧。但这怪老头基本上足不出户,据说晚年患上皮肤病,要不就是残废了,没法抛头露面。生意是他爷爷奥贝德·马什船长创办的,他娘好像是外国佬,有人说是南洋岛民。五十年前,他娶了个伊普斯威奇姑娘,当时差点儿没炸锅,因为附近没人想跟印斯茅斯沾亲带故。其实哪,马什老爷子的子孙后代跟别人也没两样,有人指给我看过——不过现在想想,好久没见着那些年长的子女了,我更没见过老爷子本人。

“为啥大伙不待见印斯茅斯?哎,年轻人,这些说法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儿的人很保守,一旦种下什么念头就不放松。最近一百年,他们大概一直在议论——悄悄议论——印斯茅斯,我猜他们实际上怕得要死。有些传闻能让人笑掉大牙,比如说老船长跟魔鬼做交易,把许多地狱的小恶鬼带进印斯茅斯啦;又如有人声称1845年前后在码头附近同一地点撞见过恶魔崇拜和恐怖的献祭仪式。身为佛蒙特州的潘顿人,我不信这些鬼扯。

“但你最好听听老人家怎么描述海上那块黑色礁石——他们管它叫魔鬼礁,平素高出水面一大截,涨潮时也不会淹过太多,但算不上个岛。传说大群魔鬼时而来礁石上躺着,或在礁石顶部的洞穴群窜进窜出。那块礁石崎岖不平,离海岸有一英里多远,过去印斯茅斯有船只来往时,船员们为避开它,最终宁愿绕个大圈。

“我指的是外地船员,而他们厌恶马什老船长的一大原因,就是认为他会趁夜晚退潮登上魔鬼礁。或许他真的干过,礁石的奇特构造值得一看,上头兴许还真有海盗的宝藏,但船员们相信他是去跟魔鬼做交易。坦白说,我认为其实是老船长把那块礁石的名声搞臭了。

“这些都是1846年大瘟疫前的事了。瘟疫令印斯茅斯的人口锐减一多半,始终没查清来源,也许是船只从中国或其他什么地方带来的外国病。当时情况很糟,发生了暴乱,我相信许多不堪入耳的细节没传到镇外。最后印斯茅斯就成了这副德行,元气大伤,只剩下三四百号人苟延残喘。

“说到底,这儿的人对印斯茅斯人有种族歧视——我对此深表理解,我自己也很讨厌印斯茅斯,这辈子都不打算过去。跟你聊了几句,我听出你是打西边来的,但你也应该知道咱们新英格兰船去过非洲、亚洲、南洋及世界各地其他许多奇怪的港口,时常带回奇怪的人种。你可能听过,有个塞勒姆人娶了中国老婆回家,而鳕鱼角附近住着一大帮斐济岛民。

“印斯茅斯人同样不简单。沼泽和溪流几乎把那里与内陆隔开,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马什老船长曾有三艘船跑远洋,肯定带回过来历不明的怪人,所以印斯茅斯人的长相才变得这么怪——怎么说呢,看见就发毛,你坐上萨金特的车就明白了。他们大多长着奇怪的窄脑门、扁鼻子,玻璃般的眼泡朝外鼓凸,好像永远闭不上。他们的皮肤也不对劲,粗糙得像结了痂,脖子两边皱皱巴巴的全是皱纹。还有,他们年纪轻轻就秃了,岁数越大越难看——哎,说实话,我没见过他们当中年纪特别大的,八成照镜子就能把自己吓死!连动物都讨厌他们,汽车出现之前,他们经常惹得马匹闹事。

“在这儿、阿卡姆和伊普斯威奇,没人跟印斯茅斯人来往,而无论是进城办事还是对付去他们地盘捕鱼的外地渔民,他们同样非常冷漠。也罢,鱼就爱往印斯茅斯跑,别地儿见不着——但你要自个儿跑去打鱼,就知道他们会怎么撵人喽!火车支线停运后,他们起初是步行到罗利再坐火车来这儿,现在则坐那路公交。

“对了,印斯茅斯有家‘吉尔曼旅馆’,但肯定很掉价,我不推荐。你最好在这儿过夜,搭明早十点的车去印斯茅斯,再赶晚八点的夜班车去阿卡姆。几年前有个工厂巡检员住过那家旅馆,碰到不少糟心事。尽管大部分房间是空的,有些房间却传来奇怪的说话声,吓得他直打哆嗦——他认为自己听到了外国话,可怕之处在于说话声很不正常,很像扑腾的水声。那晚他没敢脱衣睡觉,苦熬到天亮赶紧走人,说话声也差不多一宿没停。

“那位老兄——对了,他叫凯西——回来大发牢骚,抱怨印斯茅斯人如何戒心重重,好像时刻监视着他。他发现马什的精炼厂设在马努塞特河下游瀑布边的老工坊里,跟传闻中一样古怪。厂子的账册稀里糊涂,没有明确的交易记录。要知道,金子的来路一直是个谜,马什家族似乎没买过原材料,但多年前确实用船运出过大批金锭。

“以前还有传闻,船员和精炼厂工人会偷偷出售怪模怪样的外国首饰,马什家的女人们也戴过一两次。有人猜那种珠宝是奥贝德老船长从异教徒的港口换来的,身为航海家,当年他经常批量订购玻璃珠和小饰品去跟外国土著做交易;也有人至今依然坚信他在魔鬼礁找到了海盗的宝藏。有意思的是,老船长死掉六十年了,内战以来也没有像样的大船从印斯茅斯出过海,可马什家还在不停订购那些小玩意儿——听说主要还是玻璃和橡胶制的便宜货——仅仅数量有所减少。兴许印斯茅斯人自己喜欢,天知道他们是不是变得跟南洋的食人生番和几内亚蛮子一样坏了。

“1846年大瘟疫肯定带走了那地方的优良血统,无论如何,现在的印斯茅斯人有问题,马什家族等有钱人也强不到哪儿去。刚才说过,虽然那里的街道保持完整,但镇民应该不满四百,南方人管这号人叫‘白垃圾’——无法无天,奸诈狡猾,尽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们倒总能打到鱼和龙虾,一货车一货车地拉出来卖,邪门儿了,为啥鱼就爱往那里跑,其他地方见不着咧?

“没人清楚印斯茅斯人的情况,公立学校和人口普查员为此伤透脑筋。你可以想象,到处打听的陌生人在印斯茅斯有多不受欢迎。我老听说商人或官员失踪,谣传还有人被送进丹佛斯精神病院——肯定是他们干的好事,把人给活活吓疯了。

“所以喽,我要是你,就绝不会在那里过夜。我说了,我没去过也不打算去那里,但估摸着大白天旅行应该没问题,没这儿的人说的那么严重。若只是顺道逛逛,参观老古董,印斯茅斯还凑合。”

那天傍晚,我花了些时间在纽伯里港公共图书馆查资料。此前我在商店、餐厅、修车铺和消防站打听印斯茅斯时,发现本地人比那位售票员描述的更难开金口,似乎本能地抗拒这一话题,而我也没太多工夫软磨硬泡;况且他们隐隐有些怀疑我,似乎对印斯茅斯感兴趣本身就不正常。后来我在基督教青年会住下,办事员也不赞成我前往那个阴郁堕落的镇子,图书馆员同样如此——显然,在有教养的人们眼里,印斯茅斯乃是文明衰退的典型例证。

图书馆书架上的多卷本《埃塞克斯县志》对该镇描述不多,只提到它建于1643年,独立战争前以造船业闻名,19世纪初的海运兴旺发达,此后又利用马努塞特河的优势形成一个小型工业中心。但书中极少涉及1846年的瘟疫与暴乱,似乎把那当成本县的历史污点。

印斯茅斯衰落期的材料固然稀少,重要性却毋庸置疑。内战后,小镇的工厂只剩马什的精炼公司,除开传统渔业,金锭交易成了当地唯一重要的买卖。随着鱼价一跌再跌和大企业加入竞争,捕鱼收益越来越少,好在印斯茅斯港周围的渔获从来不缺。那里很少有外国移民,某些遮遮掩掩的证据表明,曾有一些波兰人和葡萄牙人做过尝试,但被当地人毫不客气地赶走了。

最有意思的是,县志还简略提到似与印斯茅斯相关的奇怪首饰。显然,全县人民对那些东西印象深刻,以至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和纽伯里港历史协会的陈列室都有样品展出。纵然零星的描述乏味又平淡,字里行间却有些古怪的暗示撩拨着我,使我心头涌起微妙难言、无法释怀的暗流。尽管天色已晚,我还是决定申请参观,据说那是一件比例奇特的大型三重冕。

我带着图书馆的介绍函,拜访住在附近的历史协会负责人安娜·蒂尔顿小姐。幸好没到深夜,简单说明来意后,好心的老小姐就把我领进业已关闭的协会陈列室。那里的藏品琳琅满目,但我无暇欣赏其他,直奔角落展柜里那件被电灯照得闪闪发亮的奇异饰品。

紫色天鹅绒衬垫上的三重冕超凡脱俗、光辉夺目,充满异域风情又令人浮想联翩,再粗枝大叶的观众也会为之屏住呼吸。时至今日,我依然很难用语言描述它。诚如县志记载,它明显是种头冠,然而前端太高、周边太宽又不规则,就像为畸形的椭圆脑壳定制的。它的材质似以黄金为主,光泽却又白又淡,大概掺了同样华丽但我分辨不出的其他金属,熔炼成不可思议的合金。它的保存状况近乎完美,装饰设计不落窠臼,表面以无比优雅与娴熟的技法镂刻或浇铸出层次分明的高凸浮雕,其中既有单纯的几何线条,亦有直观的海洋生物——我所见到的三重冕意蕴深远、引人入胜,哪怕花上几个钟头研究也值得。

我越看越入迷,痴迷中又隐含着一丝难以界定或阐释的不安。一开始,我归咎为三重冕过于另类的神韵,因我见过的艺术品要么烙上了某个民族或国家的风格,要么是刻意挑战大众认知的现代主义尝试,但那头冠独树一帜、成熟到几近完美的技法与我见闻过的范例——不论西方还是东方,古典还是现代——都大相径庭,仿佛来自另一颗星球。

我很快又意识到,不安感或许存在同样强烈的第二个源头,也就是三重冕上构图与数学元素的古怪意象。所有装饰都隐喻着时空的遥远奥秘与无从想象的深渊,单调的海洋浮雕因之变得险恶起来。浮雕中那些半鱼半蛙、怪诞恶毒、难以言表的可憎怪物,似乎唤醒了人类的细胞和组织深处最古老原始的记忆,投射出萦绕不去的丑怪幻影,教我时而感到,每根描绘它们的渎神线条都在彰显彻底的异端与非人的邪恶。

据蒂尔顿小姐所言,别看三重冕雍容华贵,得来却全不费工夫。1873年,一名印斯茅斯醉汉以可笑的价格将它抵押给政府街某家当铺,随后死于斗殴,历史协会直接从当铺老板手中得到头冠,并立刻举办了与之相称的展览。它被标注为疑似出自东印度或印度支那,坦白讲只是猜测罢了。

对于三重冕的真正来源,又为何出现在新英格兰,蒂尔顿小姐比较各种假说之后,倾向认为其属于奥贝德·马什老船长得到的海盗的异域赃物。马什家族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开出高价试图赎回,即便遭历史协会反复拒绝,至今也没有放弃,这从侧面印证了此观点。

好心的小姐领我离开时明确表示,马什家族的财富来自海盗宝藏是本地有识之士的共识。纵然她并未去过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但那里无可辩驳地正与文明社会渐行渐远,活该受到排斥。她还向我保证,传闻中的恶魔崇拜并非捕风捉影,一个罕见的秘密教团已在那里发展壮大,霸占了所有正统教堂。

据她所言,该教团名为“大衮秘教”,毋庸置疑是个卑劣的异教组织,一个世纪前由东方传入。当时印斯茅斯的渔业本已濒临枯竭,却突然反弹并长盛不衰,教团自然笼络到大批头脑简单的百姓,很快成为镇上的最强势力,甚至取代共济会,将后者设在新教会绿地旁的总部老共济会堂也夺了过去。

总之,虔诚的蒂尔顿小姐完全有理由远离那个堕落衰败的古镇,但我的探索意愿却不减反增。抛开建筑与历史,那里的人种状况似乎也很有趣,回到青年会的小房间,我兴奋得彻夜难眠。

(二)

第二天上午十点不到,我便拎着小提箱,站在老集市广场的哈蒙德药店门口,等待前往印斯茅斯的公交班车。随着班车抵达时间临近,我注意到路人们纷纷沿街走向别处,或穿过广场钻进“理想餐厅”——售票员所言非虚,本地人的确厌恶印斯茅斯及其居民。没多久,一辆格外破旧的脏灰色小公交“叮叮咣咣”地开上政府街,拐了个弯停在我身旁的路边。直觉告诉我就是这辆车,挡风玻璃上字迹模糊的招牌旋即证实了猜测: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港。

车上仅有三名乘客,个个皮肤黝黑、衣冠不整、脸色阴沉,但看上去倒挺年轻。车子停稳后,他们摇摇晃晃地下来,沉默到几乎有些鬼祟地走上政府街。司机也下了车,我看着他进药店买东西,估计就是售票员提到的乔·萨金特。在我有机会深入观察前,一种难以解释但无法抑制的厌恶感便油然而生,本地人不愿乘坐那家伙运营并驾驶的公交车、不愿拜访那家伙及其同胞生活的镇子,原因真是显而易见。

司机走出药店时,我更仔细地审视他,试图厘清厌恶的来源。他身高近六英尺,体形瘦削,肩膀佝偻,身穿脏兮兮的蓝色便服,头戴有些磨损的灰色高尔夫球帽;他大概三十五岁,倘若忽略毫无表情的木讷面庞,只就脖子两边深陷的古怪皱纹判断,很容易高估年龄;他脑门狭窄,鼻子扁平,水汪汪的、几乎一眨不眨的蓝眼睛朝外鼓凸,额头和下巴向后收缩,耳朵发育极不完全,嘴唇又长又厚;他毛孔粗糙的浅灰色脸颊几乎没长胡子,只是杂乱分布着几撮卷曲的黄色绒毛,脸皮的某些部分也不规整,仿佛曾因皮肤病脱落一样;他青筋凸起的大手呈怪异的蓝灰色,指头短得不成比例,好像还有点伸不开;他走回公交车的蹒跚步态也很古怪,多半是由于大得离谱的脚掌——我越琢磨越疑惑他上哪儿才能买到合适的鞋子。

司机的油腻感增添了我的厌恶,他显然常在鱼码头周围工作或晃悠,沾染了特有的鱼腥味。总而言之,尽管我猜不透他体内流着哪国人的血——他怪异的外表跟亚洲人、波利尼西亚人、黎凡特人乃至黑鬼都不同——但他与普通人的区别可谓一目了然。或许那并非异族混血,而是人种退化?

没见到其他乘客,我心中暗暗叫苦,不想跟那司机单独上路。然而随着发车时间临近,我只能压下不安随他上车,递去一元美钞,惜字如金地低声道:“印斯茅斯。”他好奇地看了我两眼,一声没吭地找来四十美分。我寻了个离驾驶席很远,但位于其同侧的座位,毕竟沿途还想看看海边风景。

破旧的公交车猝然一抖发动了,伴着排气管喷出的白烟,“叮叮咣咣”地驶过政府街两边老朽的砖房。我瞥见路人个个目光闪烁,视线小心翼翼地避开公交车——至少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看着它。车子左拐进入高街后,路面平整多了,建国初期的庄严老宅与更早的殖民地时期农舍纷纷闪过,再经过绿洼地与帕克河,漫长、单调而开阔的乡村海滨终于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天气候温暖、阳光明媚,沙滩、莎草和低矮灌木组成的沿途景观愈显荒凉,亏得驶离连通罗利与伊普斯威奇的主公路、进入狭窄的海岸公路后,还能眺望湛蓝的海水和李子岛的黄沙海滩。一路没有房屋,沿途交通也不繁忙,饱经风霜的小电话线杆只托着两条线路。车子偶尔驶过横跨潮沟的简陋木桥,沟壑蜿蜒切入内陆深处,加剧了陆地的碎片化。

沙滩上偶尔可见枯死的树桩与破碎的墙基,让我想起县志记载的往事。据说这片乡野也曾土地肥沃、人口众多,但环境于1846年印斯茅斯大瘟疫前后发生剧变。单纯的民众将一切归咎为隐秘的邪恶势力暗中作祟,真实原因恐怕是对海岸森林愚蠢的乱砍滥伐,由此导致水土流失,为风沙大开方便之门。

经过漫长旅途,李子岛渐渐退出视野,浩瀚的大西洋在左边映入眼帘。狭窄的公路开始险峻爬升,眼看车辙在前方孤独的山顶与天幕交会,我不由得大感不安,仿佛担心车子升个没完,以致抛却理智的世界,融入高天之上神秘未知的异境。此刻,就连海洋的味道也充满不祥意味,一言不发的司机那僵硬佝偻的背影和狭窄的脑袋更是越发可憎,我发现他的后脑勺跟脸庞一样光秃,粗糙的灰色头皮上只有几撮散乱的黄色绒毛。

车子终于登上山顶,底下是铺陈的山谷。漫长的悬崖自国王港峰向北延伸,在安角转了个大弯,马努塞特河恰在其最北端汇入海洋。我在远方雾气弥漫的地平线上依稀辨出国王港峰朦胧的侧影,峰顶便是承载众多传闻的怪异古屋,随即又被山下的图景牢牢吸引住了——我亲眼见到了传闻中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

这个镇子占地宽广、建筑稠密,却显得生机寥寥、死气沉沉。林立的烟囱不见几许炊烟,三座未刷漆的高耸尖塔呆板地映衬着大海,其中一座的顶部已然垮塌,它与另一座塔上镶嵌的钟盘都不见踪影,剩下两个黑窟窿。放眼望去,大片下陷的复折式屋顶与依然坚挺的三角墙挤在一起,明确宣布这些建筑业已惨遭虫蛀、腐朽不堪。公交车沿路下山时,我还发现许多屋顶彻底垮掉了。镇内也有些乔治王朝时期的方正大宅,搭配着四坡屋顶、圆顶和带护栏的“望夫台”,多数远离海滨,其中一两栋似乎保养得不错。一条锈迹斑斑、荒草掩盖的废弃铁路引向内陆,路旁东倒西歪的电线杆没了缆线,通往罗利和伊普斯威奇的旧马路也模糊难辨。

越靠近海滨,房屋腐朽越严重,但那一带中央有栋带白色钟楼、状态不错的砖砌建筑,貌似是个小工厂。早已被泥沙淤塞的港口围着古旧的防波石堤,我渐渐看出堤上坐着几个几不可见的渔夫,防波堤尽头似乎还有过去的灯塔遗留的基座。堤岸内侧形成一道沙嘴,上面有些破屋、停泊的小渔船及零星的捕虾笼。河流经过带钟楼的建筑后折向南边,在防波堤尽头注入大海,那里应是唯一的深水区。

海滨到处是废码头,它们从岸边伸进水中,末端都烂掉了,越往南越不堪入目。时值涨潮,远处却能看到一条稍高于海面、隐约带有古怪恶意的长长黑线。我知道那就是魔鬼礁,但看得越久,强烈的排斥中竟生出微妙而可疑的向往,说来也怪,后者似乎比前者更教我心烦意乱。

公路上并无行人,直到途经荒凉程度不尽相同的农场,我才注意到某些房子尚有人住,破破烂烂的窗户挡着碎布,杂乱无章的院子堆着死鱼和贝壳。我有一两次瞥见无精打采的农夫在贫瘠的菜园里干活,或在满是臭鱼味的滩涂上挖蛤蜊。几伙尖嘴猴腮的脏孩子在杂草丛生的门阶前玩耍,不知为何,他们比凄凉的房屋更让我不安,几乎所有人的面孔和动作都有种莫名的古怪,让人出自本能、没来由地厌恶。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们的体貌特征应和了某本读过的书中,为大肆渲染的恐怖或阴郁情节绘制的插图,好在这份虚假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

公交车行到山脚,诡异的死寂才被持续不断的瀑布水声打破。道路两旁未上漆的歪扭房子越发密集,显示出更多城镇气息。再往前就全是街景了,我频频见到鹅卵石路面与砖砌人行道留下的痕迹,但房子都明显无人居住,有些甚至已彻底坍塌,空旷的缺口只剩下垮掉的烟囱与地下室的断墙,而一切均弥漫着糟糕透顶的鱼腥味。

不久,前面出现岔路和交叉路口,左边没有铺砌的街道通往肮脏落魄的海滨,右边街道依然残留着几分昔日的繁荣。迄今为止,我在镇内还没遇上半个活人,只见到稀稀落落的生活迹象——有些窗户挡着帘子,路旁间或停有破旧汽车。随着公交车继续行驶,车道与人行道的界限越发分明,房屋虽以陈旧的19世纪早期砖木建筑为主,但明显经过修缮,仍旧适合居住。身为业余文物爱好者,置身这片保存完整、内容丰富的遗迹当中,我几乎忘记了恶心的气味,也消减了对其氛围的反感。

然而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我又对某地生出强烈憎恶——那是个开阔的广场或道路枢纽,两边都有教堂,中心为残留下来的杂乱无章的圆形绿地。我在右边路口见到一座廊柱支撑的大会堂,其粉刷的白漆已然脱落泛灰,三角墙上褪色的黑、金两色牌匾亦只能勉强认出“大衮秘教”的字样。毫无疑问,那就是被堕落的异教团体霸占的共济会堂。我正拼命辨认牌匾上的铭文,突然又被街对面嘶哑破碎的钟声所吸引,便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这一侧,往车窗外望去。

钟声来自一座低矮的石塔教堂,其落成时间明显晚于周围大多数建筑,遵循拙劣的哥特式设计,高得不成比例的地下室开有不少百叶窗遮挡的窗口。尽管眼前所见的钟盘没了指针,反复敲打的嘶哑钟声却告诉我正是十一点。紧接着,一幅来势汹汹、异常尖锐又难以言表的恐怖画面冲去所有时间观念,攫住了我的视线:教堂地下室敞开的大门犹如长方形的黑暗深渊,有个东西正在我的注视下走出——或即将走出——那个深渊。在我意识到之前,脑海中已深深烙印下噩梦般的画面,更让人抓狂的是,画面里的东西若用理性分析并无可怕之处。

那显然是个活人——确切地说,是我在镇内除司机外见到的第一个活物——如果我的情绪更稳定一些,就不会阵脚大乱了。我很快意识到对方的牧师身份,奇特的法袍无疑是大衮秘教修改本地教会礼仪的结果。说到底,他之所以能挑动我的神经、引起我的恐慌,恐怕得归咎到他头上那顶高高的三重冕,那东西同昨晚蒂尔顿小姐展示的样品几乎一模一样。在想象力的帮助下,三重冕为对方模糊不清的面孔及法袍下的蹒跚步态增添了不可名状的险恶气息,但我很快正告自己不该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不管怎么说,试图扎根地方的异教团体穿戴本地人熟悉的别致头饰——也许真是海盗的宝藏——不是很正常吗?

人行道上开始零星出现面目可憎的年轻男女,有的单独行走,有的三三两两,但全都一言不发。公交车叮咣作响地继续前进,两边摇摇欲坠的楼房的底层常设有小店铺,门口挂着看不清的招牌,还有一两辆货车停在路边。瀑布水声越发分明,前方即是颇为陡峭的河谷,河上高耸而宽敞的公路桥有铁栏杆围护,对面是个大广场。过桥期间我分别向两侧观察,只见绿油油的悬崖边缘及悬崖下方的台地均有厂房,充沛的河水则来自右手上游方向两个奔腾的瀑布,左手下游方向至少也有一个瀑布,所以水声才这么震耳欲聋。车子过河后开进半圆形大广场,停在右边一栋圆顶大楼前,大楼的黄漆尚未掉光,只能看清一半的招牌表明它就是吉尔曼旅馆。

我欣慰地跳下车,把小提箱寄存在寒酸的旅馆大堂。大堂内只有一名上年纪的营业员,虽然他没有所谓“印斯茅斯长相”,但我记得这家店发生过怪事,并不打算在此询问那些困扰我的问题。公交车开走后,我在广场上一边溜达一边盘算。

铺有鹅卵石的开阔广场一侧是直的,背后就是河道,另一侧呈半圆形分布着若干19世纪的斜顶砖楼,几条街朝东南、正南和西南辐射开去。稀稀落落的路灯装的都是低功率小白炽灯泡,虽然晚上月光明亮,我仍庆幸天黑前可以离开。广场周边的建筑状况尚佳,大概有十几家店铺在营业,包括一家“第一国民”连锁食杂店、一家阴暗的饭店、一家药店和一家渔获批发店,最东边靠近河流的地方,还有镇上唯一的工厂“马什精炼厂”的办事处。目光所及不过就十个人、四五辆汽车或货车,但不消说,这就是印斯茅斯的中心了。向东望去,我能瞥见港口的一抹湛蓝,映衬着那三座曾经风光无限、现已颓唐衰败的乔治王朝时期的尖塔。河对岸靠近海滨有一栋带白塔的建筑,估计便是马什精炼厂。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食杂店打听,那儿的雇员十有八九不会是印斯茅斯土著。果然,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哥独自看店,他开朗又友善的脸让我倍感振奋,相信能打听到有用信息。小哥十分乐意开口,我很快听出他不喜欢这个镇子——尤其是这里的鱼腥味和鬼鬼祟祟的居民——能与外地人聊天算是种解脱。作为阿卡姆人,他目前寄宿于一户来自伊普斯威奇的人家,且一有机会就跑回老家。家人不赞成他在印斯茅斯工作,可连锁店非把他调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

根据小哥的说法,印斯茅斯没有公共图书馆和商会,只能靠自己逛。公交车行经的是联邦街,那条街以西的几条老住街——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斐特街和亚当斯街——保存完好;那条街以东是海边的贫民窟,其中主街边上有乔治王朝时期的老教堂,可惜废弃已久。他劝我别太招摇,尤其在北岸,那头的居民性情阴郁、充满敌意,外乡人甚至可能一去不返。

某些地点基本属于禁区,小哥也是吃了点苦头才知道的。比方说,外乡人切不可在马什精炼厂、任何仍在使用的教堂及新教会绿地旁廊柱支撑的大衮会堂附近逗留。这里的教会很古怪,以致外地的兄弟组织毅然决然地与之撇清关系。他们的法袍和仪式都可疑到极点,离经叛道的神秘教义似乎暗示信众经过神奇的转化,就能在尘世间达成肉体的不朽。小哥的牧师——阿卡姆美以美会阿斯伯里教堂的华莱士博士——曾郑重警告他不要加入印斯茅斯的任何教会。

小哥对印斯茅斯人了解很少。他们犹如穴居动物一样神出鬼没,很难想象除隔三岔五捕鱼之外如何打发时间——根据消耗的走私酒水判断,没准儿大半个白天都醉得不省人事。某种社团或共识似乎将他们阴险地撮合起来,鄙视外界,仿佛一只脚已踏进更美好的领域。他们的外貌委实可怕,尤其是一眨不眨地圆瞪着、好像永远也闭不上的眼睛;他们的声音亦难听极了,教堂的夜间唱诵教人毛骨悚然,每年4月30日和10月31日是他们的主节期或奋兴日,比鬼哭狼嚎更有过之。

他们特别亲近水,喜欢在河道和港口游泳,经常比赛游向魔鬼礁,虽然辛苦但个个乐此不疲。值得一提的是,公共场合现身的一般只有年轻人,其中年纪大的长得最丑,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旅馆的老营业员就没怎么脱相。外界好奇的是,大部分印斯茅斯人老去后会变成什么样?“印斯茅斯长相”到底是不是会随年纪渐长而加重的奇怪慢性病?

只有极罕见的病症能导致成年个体的生理结构——譬如头骨的基本形状——发生如此剧烈的改变,但要想全身上下多处同时发生,真是匪夷所思且闻所未闻了。小哥的结论是外乡人很难弄清个中奥妙,因为不管在印斯茅斯居住多久,都无法与本地人交上朋友。

他言之凿凿地保证,一定有好多比见得到的丑陋镇民更难看的家伙被锁在屋里,有时会听到非常奇怪的动静。据说在北岸海滨,摇摇欲坠的小屋彼此通过暗道相连,那是不见天日的畸形怪胎真正的聚居地。没人说得清他们到底混杂了哪国血统——如果真有的话——遇到政府官员或外来访客,特别难看的家伙会被藏起来。

小哥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我,别白费工夫找本地人打听镇子的事。唯一可能开口的是个相貌正常的高龄老头,平时住在镇北边缘的救济院,没事喜欢在消防站附近遛弯。老头名叫扎多克·艾伦,九十六岁,脑子不太清楚,又是镇上有名的醉鬼。他有个怪癖,总爱疑神疑鬼地扭头张望,就像在提防什么一样。说到底,他清醒时也不会跟外乡人开口,幸好对钟爱的“毒药”毫无抵抗力——几口黄汤下肚便会沉湎于往事,讲出令人震惊的闲言碎语。

尽管如此,他的故事其实没什么营养,支离破碎的疯话暗示了毫无根据的奇闻与惨祸,或许关于本地最疯狂的流言蜚语统统出自他的想象和那张碎嘴。总之没人信他,本地人更不喜欢他酒后跟外乡人乱说道,所以找他搭话也不安全。

印斯茅斯的外来户时而看到怪东西,考虑到他们住在丑陋的本地人中间,又受扎多克的故事影响,产生错觉原本不足为奇。依照彼此间的共识,他们天黑后绝不外出,不管怎么说,在黑得无以复加的街道闲逛并不明智。

至于这里的营生,众所周知的丰富渔获固然费解,本地人对之的兴趣却越来越少。加上鱼价一跌再跌,竞争越发激烈……真正的产业只剩下精炼厂,其办事处就设在广场东边,离连锁店只隔几家门面。然而马什老爷子从不露面,偶尔上班也坐一辆拉着窗帘、车门紧闭的轿车。

不少谣言提到马什变了副模样。他过去是个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传闻到现在还常穿爱德华七世时代华丽的双排扣礼服,以此来巧妙隐藏某些身体缺陷。他的儿子们以前在广场的办事处办公,最近也淡出视野,业务主要交给下一代打理。他的儿女相貌都很怪,尤其是年长那些,听说健康状态亦每况愈下。

马什有个长得像恶心爬虫的女儿,喜欢挂满珠宝招摇过市。那些珠宝与我所见的三重冕似乎属于同一种诡异的异域风格,小哥不但目击过好多次,还听说它们来自海盗抑或魔鬼的秘密宝藏。教堂的牧师——或许该叫祭司吧——也会戴同样的头冠,只是外人很少得见。小哥没见着其他首饰,但据传镇内类似的东西多的是。

马什家与另外三家大户——韦特家、吉尔曼家和艾略特家——平时待在华盛顿街的大宅里深居简出。据说各大家族出于外貌原因将某些亲属藏了起来,对外宣称已死,并登记在案。

小哥不只提醒我许多街道没了标牌,还煞费苦心地画了张粗糙但详尽的地图,标出各主要地点。我看出这张地图的价值,千恩万谢地仔细收好。鉴于此前见到的唯一一家饭店环境恶劣,我干脆在食杂店买了些奶酪饼干和姜汁华夫饼充当晚些时候的午餐,并决定接下来沿主要街道走一遭,碰到外来户就聊一聊,最后搭晚八点的公交车去阿卡姆。这个镇子是稍显夸张但不乏现实意义的社区衰败例证,但我并非社会学家,专心欣赏建筑足矣。

我就这样迈入印斯茅斯阴霾笼罩的狭窄街道,开始了有条有理但稍感迷惘的参观。过桥后,我转向水声轰鸣的下游瀑布,从近处经过马什精炼厂。那地方静得有点诡异,毫无工厂生产的轰鸣喧嚣,它建在河边陡峭的悬崖上,紧邻着另一座桥和一片街道交会的开阔地,后者应是镇子早期的中心,独立战争后已被如今的镇广场取代。

我沿主街桥折回南岸,来到一片几乎彻底废弃的街区,不知为何有些毛骨悚然。行将崩塌的复折式屋顶挤作一团,勾勒出参差不齐、光怪陆离的天际线,上方还有一座尖顶不翼而飞的阴森老教堂。虽然门窗几乎都被厚木板钉死,但主街两旁的个别房子似乎还有人住,未铺砌的支路边上则全是废弃小屋,且多因地基下沉倾斜到岌岌可危乃至不可思议的角度,黑漆漆的窗洞好似无数幽灵的眼睛,我必须鼓足勇气才能转向东边、走到海滨。要知道,鳞次栉比的废弃房屋连成刻板荒芜的城镇,其可怕程度并非线性增长,而是呈几何级数膨胀。看着死鱼眼珠般空虚死寂的漫漫长街,联想到屋内沉默的黑暗空间已被蛛网、怨念和志得意满的蠕虫占领,再顽强的信念也很难驱散本能的恐惧与厌恶。

鱼街同主街一样荒凉,区别在于不少砖石修砌的仓库依然完好。水街几乎是鱼街的翻版,只是有些朝海的大缺口,过去应是码头。除开远处防波堤上零星的渔夫,我看不到任何活物;除开海湾里潮水的拍打和马努塞特河瀑布的咆哮,我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个镇子让人越来越紧张,当我从年久失修的水街桥——根据地图,鱼街桥早已垮塌——走回北岸时,不由得也开始偷偷扭头张望。

北岸倒有些惨淡生机——几家渔获加工作坊开门营业,几根烟囱冒出青烟,几个屋顶经过修补,偶有不知源头的声音,萧条的街道和未铺砌的小巷亦曾闪过蹒跚人影——但我感觉这里比废弃的南岸更压抑,这里的人也比镇广场周围的居民更丑陋畸形,乃至让我频频产生虚无缥缈的邪恶联想。印斯茅斯人与外国佬混血的确比内地严重得多——退一万步讲,就算“印斯茅斯长相”真是疫病而非血统特征,这片街区的晚期病例也明显更多。

一个令我深感困扰的细节是那些偶尔传出的微弱声音,它们的分布相当奇特——按说声音本该来自有人居住的房屋,但实际上被木板钉死的建筑里动静最大,其中包括吱嘎声、跑动声、嘶哑而可疑的喧哗声……令我难以抑制、惴惴不安地想起食杂店小哥提及的暗道。我突然疑惑这片街区的居民说话是怎样?迄今为止,我还没在街上听人说过话,也难以解释地不想听见。

我在主街和教堂街稍作停留,欣赏过两座废弃老教堂的残缺之美,便匆忙离开肮脏落魄的海滨。下一目标本该是新教会绿地,但我毫无动力前往来时经过的教堂,那里的地下室有令我莫名惊恐的怪影——一个戴头冠的牧师或祭司——再说食杂店小哥也叮嘱过我,陌生人最好不要在印斯茅斯人的教堂周围乱晃,其中当然包括大衮会堂。

于是我沿主街北行到马丁街,然后转往内陆方向,从新教会绿地北边平安穿过联邦街,进入衰败的上流街区——北岸的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斐特街和亚当斯街。这些老住街虽然路面残破、疏于打理,但在榆树掩映下依然保留了几分褪色的荣耀。一栋栋大宅让我目不暇接,它们大多年久失修,门窗也被封死,周围是闲置的园子,然而每条街总有一两栋有居住迹象。在华盛顿街,四五栋细心保养的大宅并肩而立,草坪和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其中最奢华者拥有宽敞的梯台花圃,一直延伸到拉斐特街,想必就是马什老爷子——饱受病痛折磨的精炼厂老板——的宅邸。

但这些老街同样不见活物,连猫狗都绝迹,即便是最完好的大宅,三楼和阁楼上的窗户也严严实实挡着百叶窗,让人格外焦躁和疑惑。诡异与死亡的气息沁透了沉默的印斯茅斯,鬼祟和神秘无处不在,四面八方似乎都有狡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暗中监视着我。

左边突然传来三声嘶哑钟鸣,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之前那座带钟楼的低矮教堂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赶紧沿华盛顿街走向河边,经过过去的工商业区,好几家废弃工厂出现在前方,右手方向的河道上游有废弃的旧火车站,车站以外是横跨河道的铁路廊桥。

桥头立着警示牌,但我还是冒险走过危桥。南岸果然多了些生机,神神秘秘、脚步蹒跚的形影投来似有若无的视线,正常一些的面孔则是冷漠而好奇地扫视着我。印斯茅斯让我越来越难忍受,只顾沿潘恩街直奔镇广场。由于那辆破败的公交车还要很久才能出发,我打算随便找个交通工具,提前赶去阿卡姆了事。

就在此时,我注意到街道左边破败不堪的消防站,一个满脸通红、醉眼惺忪、胡子拉碴、衣衫破烂的老头坐在站前的长凳上,正与两个同样不修边幅但相貌还算正常的消防员谈天说地。不用问,他就是扎多克·艾伦,那个半疯半傻的九旬老酒鬼,关于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古镇,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疯话就是从他那张碎嘴里传出来的。

(三)

由于机缘巧合,抑或隐藏的黑暗势力暗中推动,我鬼迷心窍地临时改了主意——我原本只想研究建筑格局,当时又急着赶往镇广场,打算随便找个交通工具,尽快离开被死亡与腐朽主宰的糜烂镇子,可一看到老酒鬼扎多克·艾伦,心思却突然活络起来,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食杂店小哥提醒过我,这老头只会讲些支离破碎又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而且找他搭话被本地人看见不安全。然而老头见证过小镇的没落,肯定还记得早年间船只往来、工厂兴旺的岁月,以及这九十年来围绕印斯茅斯的风雨变迁,一想到这些我便不愿直接走人了。说到底,再荒诞离奇的传言也不过是现实的象征和影射罢了,熊熊燃烧的好奇盖过了理智与谨慎,年轻气盛的我自信能在生酿威士忌的帮助下撬开老头的嘴,从他絮絮叨叨的口水胡话中提炼出历史真相。

可我也知道不宜马上上前搭讪,以免引起两个消防员的注意和阻挠。我先搞到酒——正好食杂店小哥推荐过一个大量供应私酿的地点——然后假装在消防站周围闲逛,等老扎多克习惯性起身散步时悄悄跟上。小哥说过,这老头不太安分,在消防站也就能坐上一两个小时。

卖酒地点就在镇广场外围的艾略特街,从那家昏暗的杂货铺后面搞到一夸脱威士忌虽然破费,但并不难。招待我的伙计脏兮兮的,圆瞪的眼睛颇有几分“印斯茅斯长相”,好歹还算客气,也许是习惯了外地的货车司机、金锭买家等偶尔在镇上买醉吧。

回到广场,我立刻交上好运:一个又高又瘦、衣衫破烂的人影刚好拖着脚步走出潘恩街,绕过吉尔曼旅馆的转角,正是老酒鬼扎多克·艾伦。我按计划故意挥舞刚买的酒瓶吸引他注意,然后转进韦特街,走向印象中全镇最荒凉的区域。没多久,老头果然满脸饥渴、脚步虚浮地跟了过来。

我照着食杂店小哥的地图,直奔南岸彻底荒废的海滨,根据此前的散步经历,除了远处防波堤上的渔民,那地方没人看得见,而只消再往南过几个街区,还能完全摆脱渔民的视线。届时我可以在某个废弃的码头边随便找地方坐下,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慢慢盘问老扎多克。

不待我走到与主街交会的路口,背后便传来气喘吁吁的低唤:“嘿,先生!”我放慢脚步等老头追上,拔开瓶塞请他喝了两口。

我俩一起走向水街,之后转道向南,穿过大片废弃街区和倾斜得夸张的破房子。我开始试探口风,老头的嘴却远比预料中严实。最终,我在断壁残垣间找到一处朝向大海、杂草丛生的缺口,同样杂草丛生的土石码头由此伸入海中。水边有许多生满苔藓的石头,勉强可以坐下,北面荒废的仓库刚好能挡住窥探的视线,我认为这是长时间密谈的理想位置,便领扎多克择路而行,在生满苔藓的石头间找地方坐下。纵然死亡与衰败的气息如影随形,鱼腥味也强烈到令人作呕,但我下定决心要排除一切干扰。

想赶晚八点的公交车去阿卡姆,还能聊四个钟头,我一边给老酒鬼倒酒,一边享用简陋的午餐。我小心谨慎地灌他,意在多套出些疯话,而不是早早把人放翻。一小时后,他紧闭的嘴终于有了松动迹象,但令我失望的是,每当我问起印斯茅斯及其阴霾笼罩的过往,他总会岔开话题。他絮絮叨叨的都是时事,摆出一副常读报纸、见多识广的架势,并用乡巴佬的说教口吻对各种新闻做出高屋建瓴的点评。

眼看两小时即将过去,一夸脱威士忌也快见底,我始终没能撬开老扎多克的话匣,不由得琢磨着该不该撇下他回去再买点酒来。然而事情突然有了转机,老酒鬼喘着粗气改变了话头,我赶紧凑过去,不放过他说的每个字。我一直背对腥气冲天的大海,老头则是面朝大海。出于某种原因,他游离的眼神最终聚焦于远处的魔鬼礁——那片礁石是远海的浪涛间一条低矮但清晰、相当打眼的黑线。老头似乎对它很不满,低声嘟嘟囔囔骂个不停,最后声音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眼睛还是一如既往恶狠狠地瞪着那边。接着他朝我俯身,一把揪住我的外套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些我绝不会听错的话。

“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被诅咒的礁石,汇聚了深海的邪恶,那是地狱的大门,直通到测深索也够不着底的海下。都是奥贝德老船长干的好事,他在南洋海岛得到了不该得到的东西。

“当时日子艰难,大家都不好过,生意下滑,工坊停业,新盖的厂子也不例外。最棒的那批小伙子不是1812年战争期间死在私掠船上,就是随了吉尔曼家的双桅帆船‘伊莱扎号’和三桅小帆船‘漫游者号’再没回来。奥贝德·马什有三条船——双桅帆船‘哥伦比亚号’和‘海蒂号’、三桅帆船‘苏门答腊女王号’。当时坚持跑东印度和太平洋的就他一个,以斯拉·马丁的三桅帆船‘骄傲马来号’1828年出海之后也歇业了。

“没人喜欢奥贝德船长——那条撒旦的老狗!嘿嘿!我记得他召集大会吹嘘遥远的地方,咒骂所有虔信上帝的基督徒、所有逆来顺受的伙计都是傻蛋,又说大伙儿应该像印度人一样找些更好的神明来供奉——有求必应、会用渔获回报献祭的神明。

“奥贝德的大副马特·艾略特作了补充,但他反对大伙儿接受异端。据他描述,塔希提岛东边有个岛,岛上有许多年代比人类更早的石头废墟,有点像加罗林群岛的波纳佩岛上那些,石头上刻的脸又与复活节岛的巨型石雕相似。那个岛旁边还有个小火山岛,该岛废墟里的雕刻更为奇异——那些废墟侵蚀严重,像在海底长期泡过——全是可怕的怪物。

“哎,先生,马特说当地岛民有抓不完的鱼,还有奇怪的用金子打的手镯、臂镯和头冠,那些首饰刻满怪物图案,与小岛废墟里的雕刻一模一样——像鱼的青蛙或者说像青蛙的鱼,摆出各种人类的姿势。他们不肯透露首饰的来源,附近岛屿的土人更纳闷自家没啥收获,凭啥他们能抓到那么多鱼?马特和奥贝德船长都琢磨过这个问题,老船长还发现当地的漂亮小伙子年年失踪,根本见不到几个老人。还有,就算以卡纳克人的标准,他们的长相也够怪了。

“后来,奥贝德设法搞到了异教徒的秘密。说不准他具体咋弄的,无非一开始是拿东西交换岛民的金首饰,再伺机询问首饰打哪儿弄来、怎样才能多弄点,就这样一点点从老酋长——岛民管这人叫瓦拉契亚——嘴里掏出真相。嘿嘿!也只有奥贝德老船长的胆儿够肥,敢信那个黄皮老魔头的鬼话,他看人比翻书还准咧。这些东西我说出来没人信,我也不指望你信,年轻人——虽然我一瞧见就晓得,你的眼睛跟奥贝德一样犀利,你也很会看人。”

老头的声音越压越低,尽管我知道他说的只是酒后疯话,但格外真挚的语调透出的不祥意味仍令我不寒而栗。

“哎,先生,奥贝德知道,世上有些事咱老百姓压根儿没听说过,听了也不敢信。这伙卡纳克人好像会把自家的姑娘小伙分批献祭给海下的神明,换取各种回报。他们在满是古怪废墟的小火山岛上见过海神,那些神似乎就是雕刻图案里可怕的半鱼半蛙的怪物,搞不好各种美人鱼传说都起源于它们。它们在海底有许多城市,后来小火山岛突然从海底升起,有些成员还住在岛上的石头房子里咧。卡纳克人就这样知晓了它们的存在,并在克服恐惧后通过手势比画交流,很快达成协议。

“它们喜欢活人祭品,好久好久以前就喜欢,只是后来与陆地断了联系。我不知道它们如何处置祭品,估计奥贝德也没兴趣打听,反正异教徒们无所谓,他们经历过苦日子,拼了命想捞取一切,于是每年两回尽量准时地——就安排在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献祭一定数量的年轻人,还献上自己刻的小饰品。对方按协议回报他们许多鱼——从大洋各处驱赶来的鱼群——不时还赠送一些类似金子质地的首饰。

“哎,正如我所说,岛民是在小火山岛上见到它们的,并用独木舟送去活人祭品,带回金首饰。一开始,对方不愿到人类居住的大岛去,但时间长了也就随心所欲了,它们好像很喜欢跟岛民结合,并会在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这样的大日子共同举行祭典。你知道,它们有水没水都能活,也就是所谓的两栖吧。岛民警告它们别被其他土人瞧见,否则有灭顶之灾,但它们不在乎,声称要不是没兴趣,消灭全人类易如反掌,除非有人能掌握失落的古圣——天知道那是什么——使用的特殊符文。总之它们还是嫌麻烦,每有外人登岛就躲藏起来。

“卡纳克人起初并不愿跟半鱼半蛙的怪物结合,直到学会用新眼光看问题。人类与水里的东西原本就有关,毕竟所有生命都来自大海,稍加改变就能回去。它们告诉卡纳克人,混血诞生的孩子一开始像人类,但越长越像它们,直到最终返回海洋融入大家庭。注意啊,年轻人——等人类变成半鱼的怪物,就能在水中永生,除非被杀,否则永远都不会死。

“哎,先生,在奥贝德的时代,岛民已完全融入深海怪物的鱼类血统。随着年纪变大,相关特征慢慢显现,他们不再见人,直至感到大海的呼唤后离开岛屿。有些岛民受血统影响太大,一落生就长得怪,变得也早;另一些岛民变化不充分,没法潜入深海,七十多岁还困在岛上,只能不断下水适应;大多数人则遵循海神描述的步调发生变化。潜入深海的人还经常回来看看,岛民甚至能跟两三百年前就离开旱地的五世祖聊天。

“岛民可以一直活着,除非潜入深海前在与其他岛屿的独木舟战争中战死,或被献祭给水下的海神,再或遭遇蛇咬、瘟疫、急病等突发状况。他们已不惧怕自身的变化,反倒十分向往,认为所得远大于付出——我猜奥贝德回味老酋长瓦拉契亚的故事时,也认同这个理。不过瓦拉契亚本人可是少数派之一,身上没有一丁点儿鱼类血统,身为统治家族的成员,他必须跟其他岛屿的统治家族联姻。

“瓦拉契亚向奥贝德展示了许多相关的仪式与咒语,带他见过许多业已不成人形的岛民,但出于某种原因,没让他看到从水中返回的生物,一次也没有。最后,他送给奥贝德一件用铅或类似材料做的怪玩意儿,说是把它沉到海里,配合正确的祷词,就能随意召唤那种半鱼怪物,只要附近有它们的巢穴——他保证它们遍布全世界,有心人不难找到巢穴并将之唤出。

“马特不喜欢那个岛,并希望奥贝德也避而远之,可老船长一心想发大财,既然能轻松搞到金首饰,便转而以此为主业。就这样过了好些年,他确实赚到大量类似金子的贵金属,得以盘下韦特家濒临倒闭的老洗衣工坊,改造成精炼厂,但他不敢原样卖出首饰,唯恐外界问东问西。船员们虽然发誓保密,时而仍把得到的珠宝偷偷倒卖,奥贝德也允许自家婆娘挑选人类能用的首饰来打扮自己。

“哎,大约在1838年,也就是我七岁那年,奥贝德发现该岛岛民在他出海的间歇期全给灭了。多半是附近听到风声的土人主动出手,我猜他们找到了海底怪物提及的古老魔法符文,那是它们唯一的命门——当其他岛屿从海底升起时,鬼知道附近的卡纳克人从那些比大洪水更久远的废墟中碰巧找到了什么。天杀的,无论大岛还是旁边的小火山岛,除开特别巨大、无从下手的遗迹,他们把其他东西统统砸碎了。有的地方散落着类似护身符的小石头,上面刻着现在说的‘卍’字符,也许那就是古圣的符文。总之岛民死绝了,金首饰也没了,附近的卡纳克人对此绝口不提,甚至矢口否认那个岛有人住过。

“这事显然把奥贝德打击得够呛,本来他的正经生意就很惨淡。整个印斯茅斯也大受影响,毕竟在海上讨生活,船主发达了,船员才能跟着分一杯羹嘛。世事艰难,人们只好像绵羊一样逆来顺受,现在船上没了活干,本地又渔获减产、工坊停业,日子很不好过。

“奥贝德就在那时咒骂镇民都是傻蛋,说上帝压根儿不管人间疾苦,基督徒的祷告无济于事。他说他知道真正有求必应的神明,只要足够多的人站出来支持他,或许他就能求到神力,弄来渔获和花不完的金子。‘苏门答腊女王号’的船员去过那个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不太愿意接纳传闻中的海底怪物,可惜不知情的人着了道,问他咋样才能改变信仰、得到好处。”

说到这里,老头支支吾吾地嘟囔着,情绪明显低落下来,随即陷入忧虑不安的沉默。他疑神疑鬼地扭头张望,又回头出神地盯着远处的黑色礁石。我跟他说话,见没回应,只好让他先把酒喝完。无论如何,我对这个疯狂的故事很着迷,故事试图表达的粗浅寓意一定根源于印斯茅斯的怪状,经想象力发散加工,又掺杂了大量异域传说的碎片。这样的故事不可能有什么现实关联,我片刻也没这么想过,听老头讲述时产生的那一丝真切的恐惧,大概是因为故事里的奇异珠宝与我在纽伯里港见到的邪恶三重冕委实相近吧。也许那顶头冠真的来自不为人知的岛屿,也许荒诞的故事本是奥贝德老船长的夸夸其谈,却被老酒鬼传承了下来。

我把酒瓶递给扎多克,他一饮而尽,没想到他灌下这么多威士忌,呼哧带喘的高亢嗓音却没增添多少醉意。他咂了咂瓶嘴,把酒瓶滑进衣兜,自顾自地点着头小声嘀咕起来。我倾身靠近,不想漏过每个字,却见他脏兮兮乱糟糟的胡须下露出一抹讥笑。没错,他的确在说话,我至少听懂了大半。

“可怜的马特……马特一直反对……他想把大伙儿拉到自己这头,还跟牧师们长谈……没用……他们把公理会赶出镇子,美以美会也跟着离开……浸信会牧师、‘倔驴’巴布科克从此不见踪影……耶和华的烈怒啊……我虽然少不更事,但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大衮与亚斯他录……彼列与别西卜……金牛犊、迦南与非利士人的偶像……巴比伦的孽物……‘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

老头再次停下。看着那双迷蒙的蓝眼睛,我担心他是不是快醉倒了,便轻轻摇晃他的肩膀,结果他异常警觉转过头,劈头盖脸喷出一连串更含糊的句子:

“你不信,嗯?嘿嘿嘿……那我问你,臭小子,奥贝德船长干吗总带上二十多个狗腿子,半夜三更划船去魔鬼礁鬼哭狼嚎啊?顺风的时候,全镇都听得一清二楚!你说这咋回事,嗯?我问你,奥贝德为啥总在魔鬼礁另一侧、顺着直通下去的悬崖、把重物丢进测深索也够不着底的海下?我问你,他拿瓦拉契亚送的那个铅做的稀奇玩意儿干了啥?说啊,小子!他们为啥总挑在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折腾?为啥过去的船员现在当上新教堂的牧师,身披奇怪的法袍,头戴奥贝德弄来的金饰?嗯?你说啊!”

迷蒙的蓝眼睛射出几近癫狂的凶光,脏兮兮的白胡子如触电般根根直立,老酒鬼扎多克见我缩紧身子,便发出咯咯的狞笑。

“嘿嘿嘿嘿!明白了,嗯?没准儿你也想学我当年的样,夜晚爬上自家圆顶,自个儿瞧个清楚。噢,这么说吧,小鬼耳朵灵,奥贝德船长同他手下去魔鬼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可一个字都没落下!嘿嘿嘿!那晚我拿着老爸的望远镜上屋顶,瞧见魔鬼礁密密麻麻挤满怪东西,月亮升起后那些东西就立刻跳进水里了。奥贝德同手下坐在一艘小渔船上,怪东西跳进的是礁石另一侧的深水,再没浮上来……倘若你是那个在屋顶上偷看的小男孩,看到那些不像人的东西会咋想?……嗯?……嘿嘿嘿嘿……”

老头变得歇斯底里,我也莫名其妙地吓得直发抖。他把一只粗糙的手掌搭在我肩头,那只手也在发抖——不,这不只是他纵声狂笑的缘故。

“假设某天晚上,你看到奥贝德把渔船上的重物丢到礁石背后,第二天就听说有个年轻人在家里失踪,你咋想?……嗯?有人再见到海勒姆·吉尔曼吗?连根毛儿都找不着!还有尼克·皮尔斯、卢力·韦特、安东尼拉·索斯威克、亨利·加里森?嗯?嘿嘿嘿嘿……那些怪东西比画着手势……它们确实长着手……

“哎,先生,奥贝德就在那时东山再起,他的三个女儿戴上了以前没人见过的金首饰。精炼厂的烟囱再度冒出黑烟,其他人也跟着兴旺——涌进港口的鱼怎么抓都抓不完,天晓得我们往纽伯里港、阿卡姆和波士顿运去了多少船海货,后来旧铁路的支线也被奥贝德引到镇里。有些国王港的渔民得到消息,驾着单桅帆船过来捕捞,结果全都有来无回、下落不明。紧接着,大伙儿成立大衮秘教,从髑髅地骑士手里买下共济会堂……嘿嘿嘿!马特·艾略特就是共济会的,他反对这桩买卖,然后也人间蒸发了。

“记住,我可没说奥贝德打算照搬卡纳克人的作为,我认为他一开始根本没想混种,没想把子孙后代送进大海,永远变成鱼。他只想要金子,宁愿铤而走险,最初大伙儿也乐此不疲……

“但到1846年,镇民们见得多了,终于开始为自己考虑。失踪人口不断增加……礼拜日集会上的宣讲太离谱……关于魔鬼礁的闲话沸沸扬扬——其中应该有我一份功劳,我向莫里行政委员报告了圆顶上的所见。后来某个晚上,一伙人尾随奥贝德他们去了魔鬼礁,我听到渔船间传来枪声,奥贝德与三十二个狗腿子第二天就进了局子。大伙儿都很好奇到底啥情况,能定啥罪……天哪,如果有人能预见……整整两周过去,没人再往海里扔东西……”

说到这里,扎多克显得既害怕又疲惫,我让他歇一歇,同时焦急地瞥了眼手表。开始上涨的潮水似乎刺激了老头,也令我欣慰地冲淡了恶臭的鱼腥味,我再次凑过去听他低语。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它们……我在圆顶上……那些东西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爬上魔鬼礁,游过港口,涌进马努塞特河……天哪,那晚印斯茅斯的大街小巷发生的事……它们摇晃我家紧闭的大门,老爸不给开……他带着步枪爬出厨房的窗口去找莫里行政委员,看看能做什么……外头尸横遍野……枪声与尖叫不绝于耳……老广场、镇广场和新教会绿地哀号不断……监狱被打开……公告……叛乱……外面赶来的人发现半数镇民不见了,官方说法是瘟疫……剩下的镇民要么加入奥贝德和那些东西的阵营,要么乖乖闭嘴……我再没听到老爸的消息……”

老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捏住我肩膀的手越发用力。

“第二天早上,镇子被打扫干净,虽然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大权在握的奥贝德一伙宣布新政……那些东西将与我们一同礼拜,我们要腾出房子招待客人……它们希望与我们结合,就像当初与卡纳克人结合一样,而他不打算阻止……太出格了……奥贝德疯了,他说它们赐给我们渔获和财宝,理应得偿所愿……

“镇子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排斥陌生人了,而这仅仅是为了自保。大伙儿被迫发下‘大衮誓言’,某些人后来还发过第二誓、第三誓。特殊贡献者会得到特殊奖励——比如金子——反抗则无济于事,因为它们在水下有数百万之众,懒得浮上来消灭全人类而已。但若别无选择,它们绝对会斩尽杀绝,而没有古代符文的我们只能束手待毙,南海岛屿上的卡纳克人是永远不会分享秘密的。

“为求自保,我们被迫献上大批活人祭品、粗糙的小玩意儿和镇上的房子。我们不敢跟陌生人接触,更不能让他们瞎打听,唯恐泄密。所有人都被大衮秘教拴在一起,这样我们的孩子就能得到永生,有朝一日回归母神许德拉和父神大衮的怀抱,回归起源…… 噫!噫!克苏鲁,番沓艮!噗嗝戮,嫲侮符,克苏鲁,拉莱耶,瓦噶糯,番沓艮……

老扎多克开始狂躁地胡言乱语,吓得我大气不敢出。可怜的老头,酒精上头外加对腐朽、排外和病态的故乡的厌憎,竟让他陷入如此深重的谵妄狂想之中,实在悲哀!他呜呜呻吟起来,泪水滑过皱纹密布的脸颊,淌进浓密的胡须。

“天哪,十五岁以来,我见证的……‘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一直有人失踪,一直有人自杀……有人在阿卡姆、伊普斯威奇等地吐露实情,却被骂作疯子,就像你现在怀疑我一样……可是天哪,我见证的……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早想杀我,亏得我向奥贝德发下大衮秘教的第一和第二誓言才受到保护,除非评议团能证明我故意泄密……但我不会发第三誓……宁死也不会……

“内战前后情况急剧恶化,因为自1846年以来出生的孩子慢慢长大了……至少是部分孩子吧。我很害怕……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不敢再打探,也没再近距离见过……它们……我是指纯血的。我参了军,但凡有点勇气或头脑,就该逃得远远的,永不回头。但人们来信说情况有所改善,我猜这得益于1863年后征兵人员进驻镇子,可惜战后一切又故态复萌。人口萎缩……工坊和店铺接连关张……航运停止,港口淤塞……铁路废弃……可它们……它们仍源源不断地从该死的魔鬼礁游入河口,进进出出……越来越多的阁楼窗户钉上木板,本该无人居住的房屋越发频繁地传出怪声……

“外地人对我们大嚼舌根……从你提的问题推断,你也听说了不少……偶尔瞥见的怪事,来路不明、尚未熔成金锭的古怪首饰……这些问题没有定论,只有流言纷纷。他们说金首饰是海盗的宝藏,说印斯茅斯人血统不纯或者有病,镇民则尽可能地赶走外地人,浇灭他们的好奇心,尤其不让他们在夜里乱跑。牲畜不喜欢那些东西……马儿比骡子的反应更大……幸亏后来有汽车。

“1846年,奥贝德船长还娶了第二个老婆,镇上没人见过她……有人说他压根儿不想娶,但必须服从他召来的那些东西的命令……她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两个从小就见不着,剩下一个相貌正常的丫头送去欧洲念书。后来奥贝德耍了点花招,把她嫁给一个不知情的阿卡姆佬,倘若放到现在,没人想跟印斯茅斯扯上半点儿关系。奥贝德同第一个老婆生下的儿子叫阿尼色弗,精炼厂现在的老板巴纳巴斯·马什是阿尼色弗的长子、奥贝德的孙子,巴纳巴斯的老妈也从不露面。

“巴纳巴斯正在变化,两眼合不上,身子骨走形。听说他还穿着衣服,但很快就得下水。也许他已经试过——我说过,完全入海前可能会短期下水适应,反正他将近十年没露面了。不知他可怜的老婆作何感想——她可是伊普斯威奇人,五十多年前巴纳巴斯追求她时,差点没被那儿的人打死。奥贝德死于1878年,他的子女也都没了——跟第一个老婆的子女是死光了,至于其他的……天晓得……”

一声紧似一声的潮水似乎逐渐影响着老头的情绪,他先是伤感落泪,继而恐惧戒备,不时停下来疑神疑鬼地扭头张望,抑或抬眼遥望远处的魔鬼礁。虽说他的故事荒谬绝伦,但涌动的焦虑还是感染了我,他的嗓门越来越尖厉,仿佛想用提高音量来唤回勇气。

“嘿,你小子咋没声啦?你愿意住在所有东西都在腐烂、死亡的镇子吗?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见钉上木板的房屋,怪物在黑洞洞的地窖与阁楼里爬来爬去、蹦蹦跳跳、呜哇吠叫或厉声呐喊?嗯?你愿意夜复一夜倾听各个教堂,尤其是大衮会堂传出的号叫吗?尤其当你知道号叫的含义!每逢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前夜,可怕的礁石传来的怪声……嘿嘿,你觉得我这把老骨头疯透了,是不是?哎,先生,让我告诉你,这些还不是最糟的!”

扎多克已是在扯着嗓门尖叫了,他声音中的狂躁令我难以自持。

“混账,别用那双眼睛瞪我——照我说,奥贝德·马什肯定下了地狱,永世无法翻身!嘿嘿……下了地狱,我说的!他抓不到我——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也没有泄密……

“噢,至于你,年轻人?好啊,虽然我没告诉其他人,但今天我会告诉你!你给我坐好了、听仔细,小子,这事我谁都没说过……虽然我刚才说,那晚之后不敢再打探……其实我还是发现了一些情况!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嗯?好啊,真正恐怖的不是那些半鱼魔鬼做过什么,而是它们打算做什么!它们不断把东西从海底的老巢带进镇子,持续了好多年,最近才有所放缓。那些魔鬼和它们带来的东西完全占据了北岸水街到主街之间的房子——只等准备好……听我说,只等准备好……你知道‘修格斯’吗?……

“嘿,你听见没有?告诉你,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有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了,当时……呃——啊啊啊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

老头突然发出恐怖绝伦的惨叫,差点把我吓晕。他的视线掠过我,直盯着恶臭的大海,眼珠都快蹦了出来,整张脸活像古希腊悲剧舞台上的惊惶面具。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狠抠进我的肩膀,我转过头去顺着他的目光观察,他也没松手。

可我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涌上滩头的潮水,近处掀起的浪花比远处防波堤边的涟漪更有声势。扎多克突然使劲摇晃我,我回头发现他那张吓得凝固的脸陷入了混乱,眼睑抽搐、嘴唇颤抖,他用好不容易找回的声音哆嗦着低语道:

“快逃!快逃!它们看到咱俩了……想活命就快逃!别再傻等……它们发现了……快逃啊……快……逃出这个镇子……”

又一道大浪撞上废码头,摇撼着松垮的石墩,老疯子的低语也跟着再度化作撕心裂肺、血液凝结的惨叫:

“咿呀——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

没等我回过神,他已放开我的肩膀,绕过北边仓库的残墙,疯狂地冲进街道。

我又望回海面,仍然什么也没看到。等我走到水街,顺着街向北扫视时,扎多克·艾伦已不知去向。

(四)

经历了这段既疯狂又悲哀、既可笑又可怕的糟糕插曲,我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尽管食杂店小哥提醒过我,现实仍给了我一记闷棍,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老酒鬼扎多克的故事固然荒唐,但他一本正经的痴癫和恐惧,与我早先形成的对这个镇子及其无形阴霾的厌恶之情相结合,引发了强烈的不安。

日后我要好好梳理这个故事,提炼真实的历史寓意,但眼下只想把它抛到九霄云外。没时间发呆了,手表显示七点十五分,开往阿卡姆的公交车将在八点驶离镇广场。我必须收束心神、抛开杂念,快步经过布满塌陷屋顶和倾斜房子的荒废街道,走回寄存小提箱的旅馆,准备搭车离开。

夕阳的金色余晖为古老的屋顶和朽烂的烟囱平添了几许神秘的美感与平和,让我忍不住频频回头欣赏。离开恶臭熏天、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我心中自是欢喜雀跃——若不必搭乘面目可憎的萨金特的公交车就更好了——但想来也不必操之过急,每个寂静的角落都有些建筑细节值得品味,而无论如何半小时内走到广场绰绰有余。

我根据食杂店小哥的地图规划没走过的路线,决定放弃政府街,转而沿马什街回去。接近瀑布街路口时,路边开始出现零散的人群私下交头接耳,等到镇广场,几乎所有闲人都聚在吉尔曼旅馆门口。我进入大堂取行李,许多一眨不眨、朝外鼓凸的眼珠也跟着投来水汪汪的古怪视线,真希望这帮恶心的家伙别跟我同车。

公交车到得挺早,不到八点就载着三名乘客“叮叮咣咣”到站。人行道上一个恶形恶相的家伙朝着司机低声讲了点什么,我没听清,萨金特扔出一只邮包和一捆报纸就进了旅馆。三名乘客——就是今早在纽伯里港下车的三人——摇摇晃晃地走上人行道,用模糊的喉音跟一个闲人打招呼,我敢打赌他们说的并非英语。我钻进空车,找到来时的座位,屁股还没坐稳,萨金特就冒了出来,用格外令人厌恶的嘶哑喉音冲我嘟囔。

真倒霉,发动机出了毛病,从纽伯里港出发时还好好的,但现在去不了阿卡姆。不,今晚不可能修好,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能让我离开印斯茅斯前往阿卡姆或别的地方。萨金特深表遗憾,但我只能在吉尔曼旅馆过夜,兴许营业员能打个折,此外别无他法。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令我头晕目眩,不敢想象这个昏暗萧索的镇子深夜的光景。我下车回到旅馆大堂,长相可疑的夜班营业员拉着脸说顶楼下一层的428号房间有空,那里够宽敞,只是没有自来水,房费不过一美元。

虽然我在纽伯里港听过这家旅馆的恶评,但也只能登记交钱,叫营业员拎上我的小提箱头前带路。我跟着这个阴郁又孤僻的家伙,登上三层吱嘎作响的楼梯,穿过落满灰尘、全无生气的走廊。428号是个沉闷的背街房间,摆着几件光秃秃的便宜家具,两扇窗户能俯瞰周边低矮风化的砖楼围出的邋遢天井,大片老朽的屋顶向西延伸,直到乡间泽地。走廊尽头的古旧卫生间破败得令人望而却步,里面装有老式大理石水槽、锡铁浴盆和低瓦数灯泡,水管外都裹着发霉的木镶板。

天还没黑,我下楼来到广场,找地方吃晚饭,而一众讨厌的闲人又投来诡异的视线。由于食杂店打烊,我被迫光顾之前回避的饭店,店里有两个服务员:一个是窄脑门的驼背男人,两眼一眨不眨地圆瞪着;一个是扁鼻子的女人,双手又粗又笨。隔着柜台,我看到店里主要提供罐头和包装食品,不禁松了口气,点了蔬菜汤和薄脆饼果腹后,即刻返回吉尔曼旅馆。旅馆前台旁有个松松垮垮的报刊架,我向那名阴郁的营业员要了一份晚报和一本沾了苍蝇屎的杂志,回到楼上索然无味的房间。

暮色已深,我打开廉价铁架床上昏暗的电灯,费力地看书读报。困在这个阴霾笼罩的古镇,我认为最好还是给脑子找点事做,不然又会胡思乱想各种诡异与反常之处了。听完老酒鬼的疯言疯语,今晚已注定别想做个好梦,我甚至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把他那双癫狂、湿润的眼睛赶出脑海。

我不敢琢磨工厂巡检员对纽伯里港火车站售票员吐露的,所谓吉尔曼旅馆夜间某些房间的怪声;我同样不堪回首漆黑的教堂门洞出现的三重冕下,那张让人莫名惊恐的脸。房间如此阴暗发霉,害得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各种糟心事,令人窒息的霉臭混合了镇里无处不在的鱼腥气,总让人联想到死亡与腐烂。

还有件让我心神不宁的事是房门没有门闩。门上的清晰痕迹表明过去是有的,不久前才卸下。毫无疑问,它就像这栋破楼里的其他东西一样坏掉了。我焦躁不安地找了一圈,最后找到衣柜的插销,就尺寸判断跟原来的门闩差不多。为晚上休息时能稍微松口气,我忙活了半天,利用随身携带的钥匙环上三合一工具中的小螺丝刀,把插销卸下来拧到门上。欣慰的是,新门闩非常合适,足以锁紧房门——倒不是说它一定能派上用场,但眼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两侧房间的连通门配有合适的门闩,我把它们也一一插好。

我一直穿着衣服看书读报,决定困了只脱外套和鞋子、解开衣领就休息,又从小提箱里翻出袖珍手电筒揣进裤兜,以便晚上醒来能立刻看表。然而睡意迟迟未至,当我停下来整理思绪时,竟颇为不安地发觉自己在下意识地期待某些无可名状的可怕声音。看来巡检员的故事对我想象力的影响超乎意料,我尝试继续阅读,虽然一个字都读不下去。

过了一阵,我听到楼梯和走廊不时地传来吱嘎声,仿佛有谁在走动,不知是不是客人陆续入住了。但我没听到说话,吱嘎声也有种极力隐藏的微妙意味,我在嫌恶之余再度犹豫要不要躺下休息。镇民很古怪,镇内毫无疑问曾有旅人失踪,这家旅馆是不是谋财害命的黑店呢?可我看起来根本不像有钱人。莫非镇民对好奇的访客真的深恶痛绝?我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频繁查阅手上的地图,果然惹来不友善的关注?我怀疑自己紧张过头了,以致被零星的吱嘎声搅得想入非非,但还是懊悔没带武器。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疲惫不堪的我仍无睡意。我插紧新装的门闩,关灯躺倒在不甚平整的硬板床上,但没脱外套和鞋子,也没解衣领。黑暗中,夜间所有的微弱声响都被放大增幅,不安感迅速席卷全身,我有些后悔关了灯,但又累到不想起身开灯。气氛无比沉闷,又过了很久,楼梯和走廊再度传来吱嘎声,然后是一声绝不可能听错的可恶轻响。该死,有人想用钥匙偷偷地、悄悄地、静静地打开我的房门——所有的担忧顿时凝成丑恶的现实!

由于隐隐约约担惊受怕了太久,危险降临时我反倒没那么慌张。我早就没来由地、本能地提高了警惕,这当然有助于在危急时刻占得先机。话虽如此,模糊的预兆骤然化作实在的险境,依然带来了很大的震撼与打击。我绝不会侥幸地认为这仅是场误会,来者一定不善,于是我保持绝对安静,等待对方下一步行动。

试探的开锁声不久就停了,接着北侧房间被万能钥匙打开,通往我这间房的连通门旋即传来轻微的开锁声。当然,门闩起了作用,对方吱嘎吱嘎地踩着地板走了出去,没多久又传来一阵轻响,我知道南侧房间亦被打开了,但这次试探同样未果,对方同样只能吱嘎吱嘎地退出去。脚步声经走廊下了楼梯,入侵者想必意识到我把三扇门都闩上了,所以暂时放弃企图,天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应对方案立刻浮现于脑海,足以说明我的潜意识早就在担心出事,且通盘考虑过逃生途径。打一开始我就知道,未曾谋面的入侵者是无法直面的威胁。要想保命,我只能出其不意地逃离这家旅馆,动作越快越好,但不能走正面的楼梯与大堂,必须另寻出路。

我轻轻起身,用手电筒照向开关,想打开床顶的灯泡,以便从小提箱中挑出随身物品,轻装跑路。然而灯泡没亮,电源想必被切断了,毫无疑问,神秘的邪恶阴谋正紧锣密鼓地展开——但我猜不出其具体步骤。我站在原地胡思乱想,一只手还按在失灵的电灯开关上,突然听到下面一层传来隐约的吱嘎声,还有模糊难辨的说话声。片刻后,我开始怀疑那些低沉的话语真是人声——沙哑刺耳的吠叫和音节松散的呱鸣分明迥异于人类的语言,难怪工厂巡检员在这栋腐朽可憎的楼房里过夜会那样不自在。

借着手电筒光,我把口袋塞满,戴好帽子,蹑手蹑脚来到窗前,寻找逃生的办法。虽然政府有明文规定,但旅馆这一侧仍然没装消防梯,从窗沿到鹅卵石铺设的天井足有三层楼的落差。旅馆左右两边紧挨着老旧的砖砌店铺,从我所在的四楼能跳到它们的斜屋顶,但不管跳向哪边都得先穿过两扇连通门、走过两个房间,向南向北都行——我立刻在心中盘算成功转移的概率。

我不能冒险走走廊,那样不但会暴露脚步声,而且从走廊进入房间也相当困难。可行的办法是穿过不甚牢靠的连通门,从房间内部过去,把肩膀当破门锤,靠蛮力解决锁头和门闩。鉴于这栋楼年久失修、腐朽不堪,有很大机会能顺利闯关,只是这么干不可能悄无声息,必须速战速决、尽快赶到窗前,以免敌人用万能钥匙打开相应的房门把我截住。计议已定,我一点一点、尽量不动声色地把书桌推到房门前,提前加固守备。

我自知机会渺茫,也做好了迎接不幸的心理准备。即使跳到邻近的屋顶也不等于万事大吉,还得找地方落地然后逃出镇子。幸好邻近的建筑都荒废了无人居住,一排排黑洞洞的天窗就是明证,这点倒对我有利。

根据食杂店小哥的地图,最佳逃亡路线是往南跑,所以我首先着眼南侧房间的连通门。我抽出门闩,发现门对面也插着闩,加上门是朝我这边开,不利于撞击,只好放弃这条路线。但我把床小心地拖来顶住这扇门,抵御将来可能的攻击。北侧连通门朝外开,我试着推了推,对面同样不是上了锁就是插着闩,只能硬撞了。假设能跳上潘恩街的屋顶再成功下到天井,我可以迅速穿过毗邻或面对的建筑,逃向华盛顿街或贝茨街;另一种方案是干脆下到潘恩街,再沿它南转华盛顿街。无论如何,华盛顿街都是必经之路,我必须借助它迅速离开镇广场周围,而直觉告诉我应避开潘恩街,消防站可能有人通宵值班。

我边考虑边眺望窗外,一轮亏凸月洒下道道光华,照亮了无数腐朽屋顶汇成的污浊大海。在我右手边,漆黑的河谷切开整个镇子,废弃的火车站与数家工厂如藤壶吸附于河谷两侧,通往罗利的马路和锈迹斑斑的铁轨在远处穿过平坦的沼泽,灌木生长的干燥土丘犹如岛屿点缀其间;在我左手边,溪流密布的乡野距离较近,通往伊普斯威奇的窄马路在月色下隐隐泛白,可惜从旅馆这一侧看不到公交车南下阿卡姆的公路——那是我决定的逃生途径。

正当我为何时去撞北侧连通门、怎样才能不搞出太大动静而迟疑不决时,突然发觉楼下含混的声音统统消失了,楼梯上再度响起沉重的吱嘎声。紧接着,气窗闪过摇曳的亮光,走廊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之前低沉话音的源头正逐步接近,房门随即被有力地敲响。

在那一刻,我屏息等待,感觉时间短暂而又漫长,令人作呕的鱼腥味急剧攀升。敲门声再三响起、持续不断,仿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知道是时候行动了,立刻抽出北侧连通门的门闩,绷紧身子准备撞击。敲门声越来越大,真希望能掩盖我的行动——我用左肩一下下地撞向薄门板,顾不上震动与疼痛。门比我想象中结实得多,但我没有气馁,因为走廊里的动静也在增大。

几番努力后,连通门终被撞开,我相信走廊里一定也听到了巨响。果然,敲门声立刻变成猛烈的捶打,两侧的房间也都响起钥匙开锁的不祥之音。我慌忙冲进刚撞开的北侧连通门,赶在对方打开门锁前成功闩上北侧房间的房门,但马上又听到万能钥匙插进了北侧的第二间房——我正打算从那间房的窗户跳向下面的屋顶!

我顿感万念俱灰,因为自己被困在一个甚至没有窗户的房间内。先前入侵者试图从这里进入我的房间时,在地板的灰尘间留下了一些难以解释的可怕痕迹,我借着手电筒瞅到两眼,无法形容的恐惧立刻席卷全身。虽然不抱希望,潜意识仍驱动我扑向下一道连通门,浑浑噩噩地推去,试图抢在外面的家伙开锁前闩住隔壁的房门——前提自是隔壁的门闩能像目前所处的房间一样完好无损。

出于绝对的幸运,眼前的连通门不但没锁,还虚掩着一条缝!我立马钻了进去,出其不意地用右膝和右肩顶住正在打开的房门。对手势必在错愕之下松手了,我随即轻车熟路地插上完好的门闩,就此赢得了一点时间。此时此刻,之前我经过的两个房间的房门外的撞击声减弱了,但被我用床顶住的连通门后响起嘈杂的喧哗,大群入侵者显然闯进了南侧房间,试图从侧面突破。我所在房间的北侧也传来万能钥匙的开门声,危险迫在眉睫。

北侧连通门是敞开的,但我已无暇冲进隔壁守门,当务之急是把南北两侧的连通门都关好、闩牢——我拖过床架抵住一个,拖过书桌抵住另一个,又搬来脸盆架加固房门,希望这些权宜之计足以掩护我钻出窗户,跳上潘恩街的屋顶。即便在这生死关头,让我惊恐万状的也非脆弱的防御,而是那群入侵者会以奇怪的节奏发出可怕的喘息、咕哝和低沉的吠叫,全程没有一句清晰能懂的人话。

我布置完家具立刻奔到窗边,急促的脚步声亦沿走廊涌向北侧隔壁,南侧走廊外的撞击则彻底停了。很明显,多数敌人已集中到北侧那道脆弱的连通门后,他们很清楚撞开门就能抓到我。窗外的月色照亮了下方街区的屋脊,我这才发现落脚点十分陡峭,跳下去风险很大。

权衡利弊,我选择两扇窗中靠南的那扇逃生,目标是底下斜屋顶的内坡面,以便顺势钻进最近的天窗。进入破旧的砖楼后还要应付后续追踪,但我有希望抢先下到天井,在阴影掩护下于门洞间穿梭躲藏,最终跑到华盛顿街,一路向南逃出镇子。

北侧连通门响起可怕的撞击声,脆弱的门板摇摇欲坠,对方显然在拿重物作破门锤。好在床架卡得牢靠,我还有一线生机。打开窗户时,我注意到上方安装有横杆,黄铜环吊着的厚重丝绒窗帘从两侧垂下,窗叶外还有个伸出的大挂钩。我顿时有了主意,不用冒险往下跳——我将窗帘连带横杆一起使劲拽下,把两只铜环迅速卡在挂钩上,再把窗帘扔出窗外,厚厚的料子直垂到毗邻的屋顶,铜环与挂钩应能承受我的体重。我就这样爬出窗户,顺着临时绳梯,将病态又可怕的吉尔曼旅馆永远抛在了身后。

我平安落到陡峭的屋顶,随即踏着松脱的瓦片,脚不打滑地顺利抵达黑乎乎的天窗。我抬头瞟向刚才逃出的窗口,那里还是一团漆黑,但隔着大片破烂烟囱,北边远处的大衮会堂、浸礼会教堂以及令人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都映出不祥的明亮火光。天井似乎没人,还有机会在对手示警前逃脱,我用手电筒照进天窗,虽然照不到向下的楼梯,但能看出窗沿不算高。我赶紧翻过窗沿跳进屋内,落在满是破箱烂桶的积灰地板上。

屋子阴森森的,但我顾不得了,立刻借助手电筒寻找楼梯,还匆匆瞥了眼手表,发现时针正指向凌晨两点。楼梯吱嘎作响,好在还算结实,我经过仓库般的二楼冲向底层,脚步在彻底荒废的建筑内清晰地回荡。终于抵达门厅后,我看见其尽头有个微微发亮的长方形门洞,必是通往潘恩街的出口,但我选了相反的方向——后门果然也开着,我冲出去跳下五级石阶,进入杂草丛生的鹅卵石天井。

月光照不进天井,但我不用手电筒也能辨别方向。吉尔曼旅馆那一侧有几扇窗透出朦胧亮光,楼内似乎传来混乱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华盛顿街那一侧,看到几个敞开的门洞,便选了最近的一个作为出路。廊道里一片漆黑,等我走到尽头,才发现通往街道的大门被钉死了,只能试试别的建筑!我立刻摸索着原路返回,却在即将抵达门洞时猛然停步。

吉尔曼旅馆的侧门涌出大群可疑形影,提灯在黑暗中摇曳,可怕的沙哑嗓音低沉地交流,唯一能确定的是说的绝非英语。那些形影面目模糊,佝偻的身形和蹒跚的步态均十分可憎,更糟的是其中一个黑影身披奇怪的法袍,头上赫然戴着样式十分眼熟的高大三重冕,直令我浑身战栗。好在他们的行动犹如无头苍蝇,似乎并不清楚我的去向,但随着他们在天井内散开,我欣慰之余又恐慌起来,万一这栋建筑里找不到通往华盛顿街的出口怎么办?我顶着不断加重的鱼腥味——我甚至怀疑自己会被熏倒——又朝街道方向摸索,终于在廊道内找到一扇门,钻进了一间装有几扇无框百叶窗的空房。借助手电筒光线,我笨拙地打开百叶窗,迅速爬出窗外,又将窗叶小心翼翼恢复原状。

我就这样逃到了华盛顿街,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月光外的其他照明,但远处好几个方向都传来沙哑的嗓音、脚步声以及完全不像脚步的古怪“啪嗒”声,显然一刻都不能耽搁。我清楚自己的方位,也很庆幸这里与许多不发达的乡村一样,习惯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关闭路灯。尽管南边也有声音,我仍按原计划朝那边逃,倘若遇上单独或成群的追兵,路边应有不少荒废的门洞可供躲藏。

我贴着废弃的房子疾行,此前爬高摸低弄丢了帽子、弄乱了头发,却也不那么打眼了,就算与路人不期而遇,十有八九也能蒙混过去。在贝茨街路口,我闪进洞开的门廊,等两个蹒跚的形影从前经过才又迅速上路,走向南边艾略特街斜插穿过华盛顿街的开阔路口。虽然没来过这里,但从食杂店小哥的地图不难发现其中的危险:月光会将空地照得一览无余,我却没办法回避,因为其他路线都得绕远,不但浪费时间还更容易暴露。唯一的办法是明目张胆地走过去,尽量模仿印斯茅斯人典型的蹒跚步态,同时期待无人在场——至少别被追兵看见。

对手追踪的力度多大、目的何在,我都一无所知。镇内似有不寻常的骚动,但估计我逃出吉尔曼旅馆的消息尚未传开。当然,我必须赶紧从华盛顿街转移到其他街道继续南下,因为旅馆冲出的那群形影最终会在老建筑的灰尘间发现我留下的痕迹,顺势追入大街一路赶来。

不出所料,月光下的空地十分敞亮,中央有片铁栏杆围出的绿地,以前大概是公园。所幸这里空无一人,唯有镇广场方向古怪的聒噪或吼叫声正越变越大。极其宽敞的南街亦穿过这个路口,平缓的下坡路笔直通往海滨,顺着它看去,海面一览无余——我只希望从皎洁的明月下走过空地时,海边不要有人抬头张望。

空地畅通无阻,也听不到新的可疑声音。我四下瞥看,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举目眺向街道尽头璀璨月光下烟波迷离的大海。越过防波堤,海面远处那条朦胧的黑线便是魔鬼礁,一看到它,我就想起过去三十四个小时听到的种种丑恶奇谈——在那些故事里,粗粝的礁石俨然成为货真价实的门户,通往无法想象的畸形怪物的生息地和人类难以测度的恐怖国度。

就在这时,遥远的礁石毫无征兆地出现闪光。不错,它确实在闪光!脑海中所有超乎理性的盲目恐惧立时被唤醒,我绷紧肌肉想拔腿就跑,却被下意识的谨慎和近乎催眠的魔力所阻止。糟糕透顶的是,在我身后的东北方,吉尔曼旅馆高耸的圆顶也闪起光来,与魔鬼礁遥相呼应,只是频率有所不同——明显是种应答信号。

我努力恢复对身体的控制,再次意识到环境过于暴露,只能尽量模仿本地人的蹒跚步态,并加快速度。然而南街过于开阔、视野良好,我的眼睛始终离不开可怖又不祥的礁石。那些信号意味着什么?莫非镇子正与魔鬼礁举行诡秘的仪式?抑或有人乘船登上险恶的礁石?我从左边绕过凋零的绿地,仍旧死盯着妖异的仲夏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无法识别、难以解释的神秘信号也持续闪烁着。

最恐怖的场景突然映入眼帘,击垮了残余的自控力,令我沿着噩梦般荒芜的街道,经过一道道宛如漆黑大嘴的门扉、一扇扇宛如死鱼眼睛的窗户,撒腿朝南狂奔——我终于看清,礁石到岸边月光照洒的水域并不空旷,反倒是沸反盈天,大批怪影争先恐后地朝镇子游来!虽然距离很远,我也仅仅瞥到一眼,但那些上下浮沉的脑袋和起落扑腾的手臂绝不属于人类,其怪诞之处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至难以形诸概念。

没等跑过一个街区,我停下了疯狂的脚步,因为左边也隐隐传来呼喝与叫喊,像是有组织的追捕行动。阵阵脚步伴随着粗哑的喉音,甚至有轰鸣的汽车引擎声,正沿联邦路朝南赶。这下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如果对手堵住南边的公路,我只能另寻途径逃出印斯茅斯。我停下来躲进一个门洞,庆幸自己及时穿过了月光下的空地,不然追兵经过平行的街道时肯定会发现我。

转念一想,我又没那么欣慰了。对手沿另一条街道追击,说明不是直冲我来的,也并未发现我的踪迹,而是试图切断我的退路。换言之,他们并不清楚我选择的路线,但所有进出印斯茅斯的通道恐怕都会有重兵把守。果真如此,我就必须避开所有道路自乡间逃亡,可镇子周围密布沼泽与溪流,全身而退实在难上加难……由于极度沮丧,也因为无处不在的鱼腥味突然变得异常浓烈,我一时间心乱如麻。

万幸的是,通往罗利的旧铁路闪现于脑海。铺着碎石渣的铁轨虽被草木覆盖,但依然完整,自河边的废弃火车站向西北方延伸。镇民也许想不到那条路,因它荆棘丛生、人迹罕至,不可能成为理想的逃亡路线,而我之前从旅馆窗口看得很清楚,知道其位置和走向。隐患在于通往罗利的马路和镇内各制高点很容易看到最初那段铁轨,届时只能在灌木丛中匍匐缓行。无论如何,那可能是我唯一的希望,只能试一试了。

我退进门洞深处荒废的大厅,借着手电筒再度研究食杂店小哥的地图,首先是如何抵达旧铁路。现在看来,最安全的途径是继续南下赶到巴布森街,然后向西去与拉斐特街连接的路口——那个路口跟之前的空地一样开阔,必须从边上绕着走——再沿拉斐特街北行转入贝茨街,从贝茨街转入亚当斯街,最后从亚当斯街转入河边的河岸街,直至抵达从旅馆窗口看见的摇摇欲坠的废弃火车站。之所以要继续南下赶到巴布森街,是因我不想折回先前的空地,也不想沿宽敞的南街直接往西走。

再次出发时,我过街来到右边的人行道,以便尽量隐蔽地绕到巴布森街。联邦街依然很嘈杂,我回头望了一眼,似乎看到刚离开的建筑旁闪过一点亮光,这让我离开华盛顿街的心情分外迫切,乃至安静地小跑起来,寄望于运气的保佑。在巴布森街的路口,我惊慌地发现一栋房子有人居住,窗户还挡着窗帘,幸好屋里没亮灯,于是我有惊无险地溜了过去。

由于巴布森街与联邦街相连,我有可能暴露在追兵的视野中,行进时只好贴紧破破烂烂、参差不齐的墙面,并两度在身后的嘈杂声突然增大时闪进门洞暂避。前方月光照耀的开阔路口空旷而荒凉,好在我用不着从中央穿过。第二次躲避时,我察觉到那些模糊不清的声响有了新动向,因此从藏身处小心翼翼地往外窥探,刚好见到一辆汽车快速通过巴布森街、拉斐特街和艾略特街交会的路口,沿艾略特街疾驰而去。

本已暂时缓解的鱼腥味突然加重,熏得我够呛。我看到一群笨拙佝偻的形影蹒跚摇摆着跟随汽车,心知他们肯定是去封锁艾略特街尽头通往伊普斯威奇的马路。有两个形影身披宽大法袍,其一还戴着在明月下闪耀白色辉光的尖顶头冠,古怪的步伐令我心生恶寒——那家伙仿佛不是走路,而是在蹦。

等所有形影消失在视野外,我重新上路,飞速绕过街角拐入拉斐特街,唯恐被艾略特街上掉队的追兵发现。远处的镇广场依旧传来阵阵呱鸣与聒噪,幸好拉斐特街还算安全,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如何在月光下再次穿越开阔的南街,那条街能清晰地看见大海,而我必须鼓足勇气方能迎接挑战。对方或许到处分派了人手,艾略特街上掉队的追兵无论从街中还是街尾都很容易瞥见我,我最终决定放慢步伐,通过路口时像之前一样尽力模仿印斯茅斯本地人的蹒跚步态。

大海再次展露无遗——这次在我右手边——我告诫自己别看,但抗拒不了诱惑。当我假装拖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方可供隐蔽的阴影时,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海上没有预料中的船只,映入眼帘的是一叶朝废码头划来的扁舟,上面用防水油布盖着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虽然离得很远、看不分明,几位桨手的模样还是令我心生厌恶,海里还有些家伙在游泳。远处的黑色礁石已不再闪光,取而代之的是稳定的微光,我甚至无法分辨那奇怪的光线是什么颜色。在我右前方,吉尔曼旅馆的圆顶高耸于大片斜屋顶上方,完全被黑暗笼罩。仁慈的晚风只能暂时吹散鱼腥味,令人发狂的恶臭随即卷土重来。

我还没过完街,就有群嘟嘟囔囔的家伙沿华盛顿街从北赶来。他们走到空地时——就是我首度瞥见月光下怪诞的大海的地点——与我只隔一个街区。我吓坏了,因为他们的面孔好似畸形的野兽,弯腰驼背的架势有七分像狗。我清楚地看到一个形影拖着屡屡触地的长胳膊,活脱脱是只猿猴,另一个身披法袍、额顶头冠的形影几乎蹦跳着前进。我在吉尔曼旅馆的天井中看到的多半就是他们,他们的确是穷追不舍。几个形影转头朝这边看来,我吓得几乎无法动弹,只是机械地挪动双腿,勉强模仿蹒跚步态。时至今日,我仍弄不清他们有没有看见我,若是看见了,说明伪装策略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总之他们并未改变路线,继续穿过月光下的空地,边走边用可憎的喉音和我听不懂的语言急促而嘶哑地交流。

重新回到暗处,我立刻迈步小跑,冲过夜色下大批天窗洞开、倾斜老旧的房屋。我跑到西边的人行道,拐过前方路口进入贝茨街,之后贴紧南侧建筑物前行。其中两栋房子有居住迹象,某户人家的楼上透出微弱灯光,但仅此而已。转进亚当斯街后,我放心多了,结果有个家伙突然从眼前黑乎乎的门洞里冒出来,差点把我吓死。幸好那人喝得酩酊大醉、全无威胁,我这才有惊无险地抵达河岸街边大片凄凉的废弃仓库。

河谷旁的这条街死气沉沉的,无人搅扰夜色的安宁,咆哮的瀑布完全淹没了我的脚步声。前往远处的废弃火车站需要一段长跑,不知为何,沿途高大的仓库砖墙比之前经过的那些住宅门面要可怕得多。最后,我总算看到古旧的拱廊火车站——或者说它的残余部分——并径直朝站台远端的铁轨跑去。

铁轨锈迹斑斑但大体完整,烂掉的枕木不到一半。在这种路面上行走或奔跑都很难,但我尽力而为,速度倒也不慢。铁轨起初铺在河谷边缘,此后伸向落差和长度都蔚为可观的廊桥。桥梁状况将直接决定我的下一步行动:假设它能过人,我会马上过去;如若不行,我只能冒险绕路去找最近且完好的公路桥。

同样古旧的铁路廊桥空荡荡的,像个大谷仓,在月色下闪着诡异的幽光。铁轨伸进桥内,最初几英尺看着还算安全。我试探着进去,刚打开手电筒,大群蝙蝠就拍打着翅膀迎面扑来,险些把我撞翻。快走到桥中央时,枕木间危险的缺口几乎阻住去路,几番犹豫后,我孤注一掷地起跳,幸运地取得了成功。

走出阴森的廊桥隧道,阔别已久的月光让我十分欣喜。旧铁轨水平地穿过河畔街之后,立刻转向越发荒凉的乡野,讨厌的印斯茅斯鱼腥味亦随之变淡。虽然浓密的野草让我举步维艰,荆棘丛粗暴拉扯着我的衣服,但我的喜悦之情并未稍减,因它们同样提供了掩护——目前这条逃生之路暴露在通往罗利的马路的可视范围内,不容放松警惕。

沼泽很快出现在前方,单轨铁路铺在低矮的路基上,路基上的杂草相对稀疏一些。接下来是地势较高、宛若岛屿的土丘,铁轨于此伸进一段长满灌木与荆棘的宽阔浅沟之中。这些有限的障碍物也能让我踏实许多,毕竟当初从窗口所见,罗利马路在此与铁路挨得很近,甚至在浅沟之外交错而过,此后才保持了距离。眼下必须非常小心,幸好我已百分之百地确定铁路上没有巡逻队了。

我进入浅沟前瞥了眼身后,没见到追兵。迷幻的昏黄月光映照着衰败的印斯茅斯,古老的尖塔和屋顶闪着空灵而缥缈的微光,我不禁好奇阴霾降临之前,昔日的镇子是何模样?我由镇子看向内陆,突然被躁动的景象吸引了注意,身子也僵住了。

我看到——或以为看到——南边远处有一片起伏不定的东西,不禁大为惶恐。我敢断定,那是大群涌出镇子、沿平坦的伊普斯威奇马路搜索的追兵。虽然太远看不清细节,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移动的样子——月已西沉,那群家伙却反射着过于耀眼的光芒,上下起伏的幅度亦未免太大。此外,虽然是逆风,野兽般的刺耳鸣叫与吼叫仍隐隐传来,比先前无意中听到的追兵的嘟囔声可怕得多。

各种不快的猜测闪过脑海。据说海滨地带那些破烂的百年老屋藏着身体严重畸变的镇民,不久前我还亲眼看到难以名状的家伙在海里游泳。合计逃亡途中的所见,加上可能派去封锁其他道路的人手,对凋敝衰落的印斯茅斯来说,追兵的数量是不是太多了?

南边这一大群究竟从何而来呢?难道无人问津的老房子里真的塞满了奇形怪状、未经登记的非法居民?还是说我没看见的船只将大批外来客偷偷送上了可憎的魔鬼礁?他们是谁?干什么来的?光扫荡伊普斯威奇马路就用到大队人马,其他道路上的人手是否也同样庞大呢?

我钻进灌木丛生的浅沟,缓慢而艰难地挪步时,该死的鱼腥味再度弥漫开来。莫非东风乍起,从大海吹过镇子?一定是这样,因为原本寂静无声的东边传来令人震惊的喉音嘟囔,此外还有一种声响……像是纷杂而响亮的扑腾声或拍打声,莫名地唤起脑中最可憎的联想,教我不合逻辑、极为不悦地担心远处伊普斯威奇马路上那支起伏的队伍来到了左近。

腥味越来越浓,怪声也越来越大,我只能颤抖着停下,暗自庆幸可在浅沟里躲藏。是了,罗利马路在此与旧铁路挨得很近,二者于西边交错然后分开,另一群追兵正沿马路搜索!我必须趴下藏好,直到他们通过并走远。谢天谢地,对手没牵狗来追捕——不过鱼腥味无处不在,就算牵了狗也未必管用。浅沟的沙地长满灌木,我蜷在里面感觉很安全。前方百余码处就是交叉路口,追兵即将经过那里,届时我能看见他们,而他们……除非命运开个恶毒的玩笑,否则绝不可能看到我。

我突然又开始害怕看到他们。月光照耀的路口近在眼前,他们即将蜂拥而过,将之彻底玷污——那或许是印斯茅斯怪人中最糟糕的一群,除了极度厌恶,很难抱以别的感情。

扑面而来的鱼腥味盖过了所有思绪,野兽的呱鸣、吠叫与咆哮冲破天际,其中毫无人类语言的痕迹。这真是追兵发出的声音吗?还是他们牵的狗?但迄今为止,我在印斯茅斯没见过一只牲畜。扑腾声和拍打声变得震耳欲聋,我甚至不敢抬头观察发声的罪魁祸首,情愿紧闭双眼,直至怪声在西边彻底消失。追兵离得更近了,嘶哑的嚎叫不绝于耳,怪异的步伐震得地面瑟瑟发抖。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每一分意志都用来合拢眼睑,以免它们不自觉地睁开。

接下来的发展是丑恶的现实,还是噩梦的幻影?我至今不得而知。在我的强烈呼吁下,政府最终采取了行动,这似能证明一切确是丑恶至极的现实;但阴霾笼罩、魍魉出没的古镇拥有奇特魔力,谁敢保证行走在腥臭弥漫的死寂街道之中、置身于腐朽的屋顶与坍塌的尖塔之间,并听过无数疯狂传说的我,不会被那神奇的催眠法术影响,进而滋生出重重幻影?在印斯茅斯的阴霾深处,有没有可能切实潜伏着滋生疯狂的病毒?听过老酒鬼扎多克·艾伦的述说,谁还分得清现实与幻影?官方直到最后也没找着可怜的扎多克,亦无从推断其下落,我又怎能擅自确定疯狂的界限,并把最后的恐怖经历奉为真实呢?

我只能尽量诚实地描述那晚如何蜷缩于荒废已久的铁道浅沟中,伏在肆意生长的荆棘丛里,就着讪笑的黄色月光,清楚地瞥到追兵蹦跳着漫过罗利马路。紧闭双眼的努力显然失败了,那是注定的——试想若有支呱呱乱叫、吠吼连连、恶臭熏天、来历不明的队伍从身前百余码的地方扑腾着经过,你能忍住冲动不睁眼看看吗?

我以为自己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显然低估了此前种种经历蕴藏的暗示。早先的各路追兵已是丑怪无比,此后的遭遇难道不该更加可憎、更加天理难容吗?刺耳的喧闹明显从正前方传来时,我睁开眼睛,浅沟向外铺平展开,马路穿过铁轨,长长的队伍势必一览无余——我已无法克制探究的冲动,只待充满嘲讽的黄色月光揭开恐怖的面纱。

谁知这一眼带走了我残余的精神安宁,也毁掉了我对自然法则和人类心灵的最后一丝信心,永远无法复原。就算我一字不差地听信老酒鬼扎多克的疯狂故事,内心所能构想的画面仍无法比拟亲眼见到的——或相信自己见到的——地狱般的渎神现实。我一直在反复掩饰,避免直接描述那些恐怖之物……说到底,这颗星球真能孕育那样的邪魔吗?人类的眼睛真能看到它们的实体吗?它们不该被禁锢于高烧时的幻觉与虚无缥缈的传说之中吗?

可我偏偏看到了——无数起伏蹦跳、咕呱号啕的非人形影滚滚向前,在阴森的月下跳起最荒诞的噩梦中才可能出现的怪异且恶毒的萨拉邦德舞。一些形影戴着映出白色金光的未知金属制成的高耸三重冕……另一些身披奇怪的法袍……领头者穿着黑色外套与条纹长裤,如食尸鬼般弯腰驼背,姑且算是脑袋的畸形部位扣着一顶男式毡帽……

在我的印象中,它们大体呈灰绿色,但顶着白肚皮,皮肤又亮又滑,背脊生有鳞片;它们大致保持灵长类的外形,却长着鱼脑袋,硕大的眼泡朝外鼓凸,好像永远闭不上,脖子两侧的鳃片不断开合,长长的指爪间有肉蹼相连;它们胡乱地跳跃,忽而用两条腿,忽而四肢着地——眼见它们只有四条肢体,竟让我松了口气;它们呆滞的面孔没什么表情,只能靠蛙叫和犬吠似的声音传达晦暗的情感……

尽管它们如此凶恶,我却并不陌生,因我对纽伯里港那顶邪恶的三重冕记忆犹新,头冠上不可名状的浮雕描绘的正是它们——半鱼半蛙、亵渎神圣、难以言表的可憎怪物……我又即刻想起教堂地下室漆黑的门口那个身形佝偻、额顶头冠的牧师,想起他让我惊恐万状的缘由。怪物无穷无尽,蜂拥的队伍似乎没有尽头,我的惊魂一瞥只见到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下一秒,世间万物便被仁慈的黑暗笼罩,我头一回感激自己晕了过去。

(五)

我在灌木丛生的铁道浅沟里昏厥了很久,待被蒙蒙细雨唤醒,天已大亮。我挣扎着来到前方路面探查,然而新鲜的泥泞上看不到足迹,鱼腥味也消散殆尽。印斯茅斯腐朽坍塌的屋顶与摇摇欲坠的尖塔在东南方森然隐现,但周围荒凉的盐沼看不到活物,仍在走动的手表告诉我已过中午。

我的脑子非常混乱,无法确定此前的经历,只觉其中隐藏着什么毛骨悚然的东西,因此必须尽快远离邪恶盘踞的印斯茅斯。但我的手脚已累到抽筋,浑身饥饿乏力,心中诚惶诚恐,稍事活动便发现不做较长的休整没法上路。直等休息够了,我才沿泥泞的马路慢慢走向罗利,赶在天黑前来到一个村庄,饱餐一顿后弄了身像样的衣服,随即搭夜班火车赶往阿卡姆。次日,我对当地政府官员费尽口舌,此后又找过波士顿的官员,这几场交涉引发的主要后果公众业已知晓。我本希望事情能到此为止,就此恢复正常生活,但谁知道呢?也许我最终被疯狂压垮,也许是更大的恐怖——或奇迹——主动找上门来。

可以想见,我取消了大部分后续行程,放弃了心心念念的观光游览、参观建筑和考察文物,也没胆再去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见证那件奇异首饰。但我借着在阿卡姆逗留的时间充分搜集族谱材料,达成了寻根问祖的愿望,过程固然有些草率匆忙,对日后得闲时的校勘编撰却打下良好基础。阿卡姆历史协会负责人E.拉帕姆·皮博迪先生客气地协助我,他对我的外婆是1867年出生的本地人伊莱扎·奥恩,并于十七岁嫁给俄亥俄州的詹姆斯·威廉森的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我有位舅舅多年前好像来做过类似的调查,本地人似乎也一直对我外婆的身世感到好奇。皮博迪先生说,她的父亲本杰明·奥恩在内战刚结束时的婚事曾惹来不少闲话,因为新娘的出身相当可疑。传说她是新罕布什尔州的马什家族的遗孤——埃塞克斯县的马什家族的堂亲——但自幼在法国念书,对身世知之甚少。有位监护人于波士顿某家银行存了笔基金,供养女孩和女孩的法国家庭女教师,但在阿卡姆,没人知道那人是谁,后来那人不再露面,法院便指定女教师为新的监护人。这位法国女士早已离世,生前亦极其沉默寡言,从不对外张扬内情。

最让人疑惑的是,女孩记录在案的父母为伊诺克·马什和莉迪娅·梅泽夫·马什,但在新罕布什尔州有名望的世家里根本找不到他们。许多人猜测她是马什家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她也确实长着马什家族的眼睛。她年纪轻轻就怀了独生女——我外婆——生产时不幸去世,将诸多疑团一并带进坟墓。我对“马什”这个姓氏印象不佳,对族谱中混进他们的血统十分不爽,而皮博迪先生暗示我也长着马什家族的眼睛,着实令人烦闷。不过这些材料的确很有价值,针对奥恩家族方面的完备档案,我也做了大量笔记和索引。

我从波士顿直接返回托莱多的家中,随后在莫米休养了一个月,9月去欧柏林学院念完最后一学年,直至来年6月都忙于学业与其他有益的活动,只有当政府官员偶尔造访时才会想起尘封的恐怖经历——我的大力呼吁和提供的证据促使政府展开了搜捕行动,他们来找我核实也是理所当然。7月中旬,也就是逃出印斯茅斯整整一年后,我到克利夫兰与亡母的家人们待了一星期,将最新整理的族谱材料与他们保存的各种记录、口述及家传遗物作对比,尝试勾勒更完备的谱系。

威廉森家族气氛阴郁,让我特别沮丧,很难提起干劲。那里始终有股病态的压抑感,小时候母亲就从不鼓励我去看望外公外婆,但外公来托莱多做客她还是欢迎的。至于我自己,我总觉得阿卡姆出生的外婆怪吓人的,她失踪时我并不难过。据说道格拉斯大舅——外婆的长子——在我八岁那年吞枪自尽,伤心欲绝的外婆离家出走,再无音信。道格拉斯大舅是在一趟新英格兰的旅行后自尽的,前往阿卡姆历史协会询问的无疑就是他。

道格拉斯大舅长得很像外婆,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他们母子俩总爱瞪着眼睛,眼皮一眨不眨,让我隐约且没来由地心神不宁。我母亲和另一个舅舅沃尔特就不是这样,他俩更像我外公。可惜沃尔特舅舅的儿子——我可怜的表弟劳伦斯——活脱脱是外婆的翻版,后来出了问题不得不送进坎顿的精神病院长期隔离疗养,我足有四年没见着他了。沃尔特舅舅有回闪烁其词地提到,劳伦斯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糟糕。我舅妈为此担惊受怕,或许这正是她两年前离世的主要原因。

外公如今和沃尔特舅舅一起鳏居在克利夫兰的祖宅,悲伤的回忆始终沉重地压在头顶。如前所述,我一直不喜欢那个地方,只盼尽早完成调查。外公提供了威廉森家族的大量记录与口述,奥恩家族这边只能仰仗沃尔特舅舅,而他允许我随意浏览所有材料,包括笔记、信件、剪报、遗物、照片与袖珍画等。

正是翻阅奥恩家族的书信与照片时,我对自己的血统产生了疑惧。如前所述,外婆与道格拉斯大舅总让我心神不宁,这对母子去世多年后,看着照片中他们的脸,厌恶与排斥反而越发强烈。起初我对此不甚了然,但渐渐地、情不自禁地,我开始在潜意识深处进行可怕的对比,尽管我的理智总会坚决否认,一星半点也不愿认同。

他们典型的相貌特征,明显激发我做出了从来没做过的联想,而我想得越深,仿佛就越是陷入恐怖的深渊。

沃尔特舅舅领我去市中心的信托保管库检查奥恩家族的珠宝,带给我最强烈的震撼。有些首饰果然精美夺目,但有一盒奇怪的老物什是我神秘的太外婆传下的,沃尔特舅舅不太愿意展示。他说盒中珠宝上的图案怪异、令人反感,据他所知谁也没在公开场合佩戴过,只有我外婆常常入迷地盯着它们。流言说它们会带来厄运,当初照顾我太外婆的法国女家庭教师亦曾强调,在欧洲佩戴它们比较安全,但在新英格兰行不通。

沃尔特舅舅不情不愿、慢慢吞吞地打开盒子,反复提醒我别被怪异乃至丑恶的装饰吓坏。他说艺术家与考古学家对盒中珠宝的精湛工艺和异域格调赞不绝口,唯独鉴定不出材质及其隶属的艺术流派。他又说盒子里有两副臂镯、一顶三重冕和一套胸饰,夸张到难以接受的是胸饰上的高凸浮雕。

我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绪,但听到这里,表情还是出卖了惶恐的内心。舅舅停下来关切地打量我,我示意他继续,他才勉为其难地让第一件珠宝——那顶三重冕——露出真容。也许他在期待我的反应,但肯定没料到我的反应会这么大。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以为自己对珠宝的真相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结果却像一年前在荆棘丛生的铁道浅沟里一样,悄无声息地昏厥过去。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成了阴郁恐怖的噩梦,不知哪些是丑恶的现实、哪些是疯狂的幻影。我来历不明的太外婆出自马什家族,她嫁到阿卡姆——老酒鬼扎多克不是说奥贝德·马什与怪物生下女儿,后来耍了点花招,把女儿嫁给一个阿卡姆人吗?老疯子还絮絮叨叨地渲染我的眼睛跟奥贝德船长一样犀利,对吧?阿卡姆历史协会负责人也说我长着马什家族的眼睛。难道奥贝德·马什是我的祖外公?那么我的祖外婆又是谁——或什么东西呢?不,也许一切只是妄想。印斯茅斯船员经常兜售那些发白的金首饰,也许我真正的祖外公只是碰巧买下它们,而我外婆和自杀的舅舅眼睛鼓凸的面孔同样虚幻不实——没错,纯粹是想象,是我的思维被印斯茅斯的厚重阴霾污染催生的想象。然而道格拉斯大舅去新英格兰寻根之后,又为何要吞枪自尽呢?

接下来两年多,我竭力回避这些问题,无奈收效甚微。父亲替我在保险公司谋了份差事,而我尽可能沉浸于日常工作,直到1930年至1931年的冬天开始做起怪梦。梦境起初尚不频繁,内容也很模糊,但几周后迅速变得连贯且生动。辽阔的海底世界徐徐展开,我仿佛在奇形怪状的鱼类陪伴下,徜徉于沉没的雄伟柱廊与覆满海草的高墙迷宫之间。其他形影陆续出现,它们给惊醒后的我带来难以名状的恐慌,但在梦里一点都吓不到我——在梦里我是它们的一员,身披非人的服饰,跟随洋流游走,于邪恶的海底神殿进行可憎的祷告。

梦里林林总总的细节太多了,哪怕我敢写下每天早上醒来时记得的片段,也足以被当作天才或疯子。梦境对我造成了巨大影响,将我一点点拖离理性世界和正常生活,拽向黑暗且陌生的无名深渊。整个过程令我心力交瘁,身体持续恶化,容貌变得丑陋,到头来只能辞去工作,像病人一样离群索居、闭门静养。我被古怪的神经疾病折磨着,有时甚至合不上眼睛。

我开始警觉地端详镜中倒影。在疾病的缓慢摧残下,我的脸不但有些惨不忍睹,似乎还蕴含着微妙而惊悚的趋势与苗头。父亲肯定也注意到了,他看我的眼神满是惊讶乃至慌张。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越来越像外婆和道格拉斯大舅了?

有天夜里,我做了在海底与外婆相见的噩梦——她居住在磷光闪闪、梯台层层的宫殿,那里的花园生长着奇异的鳞状珊瑚和怪诞的盐霜枝丫。外婆接待我的热情之中多少带着一丝嘲弄,同所有下水的人一样,她的身体也转变了。她说她当年没死,而是找到了舅舅自杀前调查的地点,纵身跃进神奇的国度——那本是舅舅命定的归宿,他却用手枪了断了自己。那也将是我的归宿,我逃不掉的,我将永生永世与它们生活在一起——早在人类行走于大地之前,它们就在那里了。

我还见到祖外婆 璞茜娅-黎 ,她在 伊哈-蚀磊 生活了八万年,并于奥贝德·马什死后重返故乡。陆地人向大海发起攻击时,伊哈-蚀磊并未被毁,只受到一些损害。 深海之神 是不灭的,哪怕失落的古圣施展上古魔法,也只能暂时压制它们。它们暂且休养生息,但只要记忆还在,假以时日必将再次浮出水面,获取伟大的克苏鲁渴望已久的祭品。下一次的目标将是远超印斯茅斯的城市。它们曾计划在陆上开枝散叶,还把帮手运上陆地,只怪我引来陆地人的反击,如今只能再次蛰伏。为此我必须忏悔,幸好罪孽尚不深重。

也是在这场梦中,我首度目睹修格斯,并因之疯狂地惨叫着醒来。那天上午,我在镜中确凿无误地见到了“印斯茅斯长相”。

迄今为止,我还没像道格拉斯大舅一样吞枪自尽。我买了把自动手枪,差点走上不归路,但梦境阻止了我。极度的恐惧日益减退,奇特的羁绊悄然成形,未知的海底深渊已不再令我畏首畏尾。我在睡梦中会听到古怪的声音、做出古怪的举动,醒来却并不惊惶,反倒兴奋不已。我认为自己不必像多数同胞那样等待完全转变,拖得越久越容易被父亲察觉,届时很可能步可怜的表弟之后尘,被关进精神病院。无法丈量、闻所未闻的荣光就在海下,我还等什么呢? 噫—拉莱耶!克苏鲁,番沓艮!噫!噫! 不,我不会自杀——吞枪自尽并非我的归宿!

我准备从坎顿精神病院救出表弟,与他一同前往奇迹笼罩的印斯茅斯。我们将结伴游向大海中那片阴森的礁石,潜进黑暗的无底深渊,抵达高墙与巨柱环绕的 伊哈-蚀磊 ,在 深海之神 的巢穴沐浴光辉与荣耀,直到永远。

H.P.洛夫克拉夫特 著 VwqfwLNKKL44pVEg8bnddm10DbbdLOgcceq+Etwc+giE3cYQRK5svJfRMXQCb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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