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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自序:如何成事?

我从商学院毕业之后就进了麦肯锡,近十年后,加入了我的一个客户的团队,然后在体制内创业,如今在做一级市场投资,一直从事管理工作。一眨眼,都有二十年的工作经验了。

我清楚记得在大学时,偶尔读到招聘广告,说要求有八年以上某种经验,总是拉着同宿舍的人一起惊诧:什么东西还需要有这么长的经验?这是真笨呢,还是真笨啊?

后来,残酷的事实教育了我,八年不算长,管理是一生的日常,成事是一生的修炼。

开始主要是管理自己:自己的时间,自己的体力,自己的情绪,自己的三观,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其实几乎没有生活,只是工作、工作、工作。

后来主要是管理事儿:主要围绕问题解决(problem solving)。信息收集得对吗?够吗?真实可靠吗?数算对了吗?推理符合逻辑和常识吗?假设的解决方案是什么?事实之下,逻辑之内,能立得住吗?这样的解决方案,对于利益相关方都意味着什么?他们都会如何接受?接受或者不接受或者某些程度的接受,合力最可能的结果是什么?沟通方案是什么?沟通会议安排好了吗?谁参加?谁可能会说什么?会议的结果可能是什么?如何处置?

再后来是管理团队:核心小组成员都在想什么?如何统一思想?统一思想之后,核心成员还有不同意见怎么办?核心小组成员之外,成千上万的大团队如何管?政治思想工作更管用,还是业绩管理更管用,还是一起喝酒吐槽更管用?如果要牺牲,牺牲自己、核心小组成员,还是大团队的某一部分?哪部分?

在管理实践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琢磨,如何成事?

少数人为什么能成事?为什么能持续成事?为什么能持续成大事?

——而多数人,手里一把好牌,却总是出昏着儿,总是打不赢。还有一部分成过事的人,暂时挫败之后,暂时成功之后,就彻底慌了,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做了。

原始禅宗的标准是:一个偈子答错了,即使之前十万个偈子都答对了,还是错了。这个人还是没有悟到尘世的本质。成事也一样。不在乎失败,在乎的是成事的人,怕的是有些成事的人,也不知道事是如何成的,也不知道事是如何败的。机会来临,这些人再冲上去,我只好在背后默念,阿弥陀佛。

一方面,我一直试图找几本适合中国管理者读的管理类书,不是那些百度一下就可知的知识类书,不是那些MBA(工商管理硕士)教的基本管理学框架(战略管理、组织行为学、市场营销、报表分析、公司金融、衍生品、税法、审计、中级会计等),不是那些把一个简单管理工具拖成一本冗长说教的时髦书(算了,不得罪人了,不举例了),而是那些真的能指导中国管理者克服心魔、带领团队、穿越两难迷雾的管理类书。

主要的目的不是证明谁对谁错,是希望更多的人觉悟到管理的正道——不一定要念MBA,不一定要在麦肯锡点灯熬油好些年,不一定要在现实世界里犯那么多错被世界打脸,即使做不到,至少能偶尔努力去做,稍稍认可能做到的人,乐观其成。次要目的是我想省事。我懒得唠叨,我不是敦煌,本性里,我屁话没那么多。我希望有本书,我交到伙伴们手上,叮嘱他们常读,一读再读,乃至吟咏背诵。如果这本书足够好,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我就不用整天话痨了。

可惜的是,我在中国的书店里找不到,我在欧美的书店里也找不到,一本也找不到。

另一方面,在我漫长的管理生涯里,特别到了后期,有了困惑,我渐渐没了导师可以帮我解惑。我的管理困惑都在中国,我反复比较,给了我最好帮助的还是中国古书和先贤。我的古书单子包括:《道德经》《论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曾文正公嘉言钞》等等。

我不得不承认,我读曾国藩的书最多、最勤、最有收获。

《道德经》《论语》太久远了,和现代困扰脱节太多。“二十四史”一路(含《史记》《汉书》)偏学者书,写书的人没成过什么事儿,甚至没干过什么事儿,没被成事的难处反复困扰,读的时候总觉着写书的人有层纸没捅破,也没能力捅破。《资治通鉴》是部伟大的书,可惜就是太长,而且受限于编年体的体例以及写史人的矜持,司马光及其团队心里要说的很多话没有在书里直接说出来。

相比之下,在成事一项上,曾国藩就鹤立鸡群,千古一人。他为师为将为相,立德立功立言,救过中国几十年,写过几千万字(不确定多少是他写的、多少是幕僚写的)。更重要的是,他做实事,在非常难做事的晚清,而且,他做很大的实事,而且,他持续做很多很大的实事,而且,他写的东西都围绕着如何成事,提供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方法论和修炼法门。

每次翻开他的书,功过且不论,满纸背后都是:成事!成事!成事!(GTD: getting things done)

可惜的是,他留下的文字太庞杂,他没太多管理学基础,写的东西常常还是不够坦诚直接,和现代人有隔阂。

为了不太唠叨,为了有一本中国管理者能反复翻的书,我打算写本书:以梁启超编选的《曾文正公嘉言钞》为底本,以成事为主旨,从现代管理角度品读。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抵制了试图总结归纳的诱惑,还是保持梁启超编选的顺序,和《论语》一样,没头没尾,从任何一页都可以读起,在任何一页都可以停下。我渐渐理解了孔子后人和梁启超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没有试图建立一个不重不漏的体系。总结归纳难免遗漏和变形,不如像草木流水一样把文字放在这里,读过之后,读者自然有自己的总结归纳或者再读一遍的欲望。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有种迫不及待的愿望:这本书快点写完,这本书快点印出来,我要给三五个人看,我要逼这三五个人仔细看,这三五个人如果真懂了,世界应该能更美好一点。

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这本书有存在的必要了。 fMacmeLao69yH069sr5KJ+0klPO4BP8IpKI2PnzjStOCaAFAKzrphUAHMVQ9rS0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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