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是当年词坛、歌坛上的大神,“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你们能想象柳永生前有多红吧?后来连苏东坡也暗自和柳永较劲,总忍不住拿柳永与自己比较:“我词比柳词何如?”(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
常言道,要等大潮退了,才能发现谁在裸泳。如今世俗红尘已经散了,发现柳永生前并非浪得虚名。
柳永不仅是词人,也是音乐家,他整理了很多曲谱,也亲自谱写了很多乐曲。柳永在词史上、文学史上的地位,主要是他的艺术成就奠定的。他在词体和表现手法上,对词都有重大的开拓和创新。
词发展到柳永才算是“声色大开”,从所抒写的情感意绪,到用来抒写的语言、结构和体裁,无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后,精致玲珑的小令就不能独领风骚了,春云舒卷的慢词开始与它平分秋色;语言不再一味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浅显明白如话;结构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浓缩蕴藉,而是如瓶泻水似的铺叙描摹。
艺术上柳永贡献最大的是长调,也叫慢词,就是在90字以上的词。通常情况下,长调分为上片、下片,或者叫上阕、下阕,有些长调分三阕,最长的还有四阕。
要是没有柳永,长调的发展可能要推迟很多年。
首先,柳永之前,词人填词多用小令和中调,最早更是小令一枝独秀。自柳永登上词坛以后,他就使长调与小令、中调平分秋色,甚至后来长调成了主旋律,重大的题材、重要的情感、重要的场合,词人往往选择长调。
其次,柳永也发展了长调的结构艺术,他摸索出了一套成熟的长调抒情方法。
最后,柳永对词的语言也有很大贡献,可以说他丰富了词的语言。在他的《乐章集》中,有书面语,有口头语,有雅词,也有俗调。他不只丰富了词的语汇,也拓展了词的语言表现力。
在我看来,柳永对慢词艺术的创新最为突出,这一讲我们主要谈谈柳词的这一方面。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柳词最大的特点是“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
“细密而妥溜”,是就其结构而言的,“细密”是指阕(片)与阕(片)之间,句与句之间,在章法上衔接得特别紧凑。“妥溜”就是上下句和上下片之间的衔接天衣无缝,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
“明白而家常”,是就其语言而言的,主要是指柳词的语言特别平易亲切,像是在和大家拉家常。
我们来看看他的两首长调代表作,先讲《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讲前提醒大家,学这首词重点关注柳永长调中领字的使用,明白他为何用领字,如何用领字,还要体会词中领字的作用,以及柳永对领字的妙用。领字是指句子前面一字或二字,用领字是为了领起下文,有时领起一整句,有时领起几句,有时甚至领起一整段。
领字在长调中的具体作用要从上下文来体悟,或是提起,或是警醒,或是融贯,或是黏合,或是兼而有之。
结合这首词来谈领字,大家可能更容易领会。
上阕头两句用“对”字领起,“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这两句勾画出词人登楼所见,词人所面“对”的,时节是暮秋,时间是傍晚,眼前是暮雨。“对”就是个领字,它领起了两句,一直领到“一番洗清秋”。用“潇潇”来形容雨的大小,用“洒”来形容雨落下的样子,可见这是飘飘洒洒寒气阵阵的雨点。“潇潇”是形容稀疏的小雨。万不可忽视这个“洒”字,“洒”是指雨飘下来,不是垂直下的,是斜着下来的。“洒江天”是洒在长江上空。秋天当然不能“洗”,词人偏偏说“清秋”,是暮雨“洗”出来的,“洗”字用得十分别致生动,“一番洗清秋”,傍晚下了一场雨,把整个天空洗得明净,一尘不染,而且时间是清秋,这两句把雨后秋空清朗明净的景象勾勒得十分形象。由“洒江天”逗出“洗清秋”。柳词中常用“洗”字,如“晚晴初,淡烟笼月,风透蟾光如洗”(《十二时·秋夜》);“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玉山枕·骤雨新霁》)。
接着用“渐”字领起下三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进一步描写眼前的景物变化。“渐霜风凄紧”这五个字,在这前后中间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为什么这样说?先说承上,“霜风”紧承前面的“清秋”——已入秋天才会有“霜风”,同时又回应前面的“洒江天”——是因为正在刮风,雨才会斜着“洒”下来,无风时只会直着落下来。再说启下,“凄紧”就是风刮得越来越急,正因为“霜风凄紧”,所以才“关河冷落”,才有了“残照当楼”。由于秋风刮得越来越“紧”,关河到处都萧瑟凄冷。也由于秋风刮得越来越“紧”,所以吹散了天上的乌云,使傍晚的夕阳露出脸来,楼头这才出现了“残照”。秋风越刮越急,越来越寒,山河处处都萧索冷落,楼头残阳也像被冻得发抖,身之所感,目之所见,无不凄凉。
苏轼虽然批评弟子秦观“学柳七作词”(黄昇《花庵词选》),但并不认同柳词俗气之讥,特别对“渐霜风凄紧”三句评价很高,赵令畤《侯鲭录》载:“东坡云,世言柳耆卿词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苏轼觉得这三句“不减唐人高处”,大概是指它们的气象境界,可与壮美的唐诗相媲美。唐诗,尤其是盛唐诗,南宋诗人严羽认为其优点之一就在“气象浑厚”,往往呈现出一种高远阔大的气象,这种气象是他们恢宏胸襟的展现,是他们昂扬意气的自然流露,所以能很快打动人心。柳词这几句的景物描写极为开阔高远,“江天”“关河”意象都阔大,再以“暮雨”“霜风”“残照”来写自然景象的动态变化,又用“潇潇”“清秋”“冷落”等双声叠韵,给读者造成一种强烈的音响效果,而且开头“对”字领起的十三字句一气呵成,接着,“渐”字领起的又一个十三字句一气呵成,前后两个十三字句字数虽同,音节却异,前者为一、七、五,后者则为一、四、四、四,错综流动,一气贯注,所以一下子就能抓住人心。在音节的矫健、气象的恢宏、境界的阔大等方面,它们与唐诗的确十分相近。当然,整首词所传达的情调与盛唐诗大异其趣,它不是盛唐的昂扬进取,而是萧瑟退缩,它是用阔大境界写其浩茫心事,触处生愁,盛唐诗则多是用阔大之境写意气的豪放。
“是处”两个字是领字,一直领到“苒苒物华休”。“红”指红花,“翠”指绿叶,“红衰翠减”是说红花凋零,绿叶枯黄。“苒苒”在这儿是逐渐的意思,“物华”泛指美好的景物。这两句沿着“霜风”一路写下来,装点关河的花木都已凋残,美好景物都已凋枯,处处使人“触目愁肠断”。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惟有”又是两个领字,一直领到“无语东流”。从结构上说,“惟有”紧承“物华休”,前面说处处“物华休”,什么美好的东西都没了,眼前“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连长江水对这一切也很伤心,默默无语地向东流去。
大家说这是什么修辞手法?肯定很多人说是拟人,因为说了“无语”。对,这的确是拟人手法,那么为什么是拟人呢?唐圭璋先生解释这两句说:“长江本不能语,用‘无语’也即‘无情’之意。”沈祖棻也认为:“江本不能语,而词人却认为它无语即是无情,这也是无理而有情之一例。”这两位先生的解释都还没有讲通透。
在逻辑学中,任何一个否定的判断都预设了一个肯定的前提。比方说,我叫戴建业,说“戴建业此时无语”,这是个否定的判断。但它隐含了一个肯定的前提,就是戴建业会说话,但他现在没有说话。我们能不能说“这头猪此时无语”?猪本来就不能说话,那它就不是否定判断,而是无效判断了。诗人、词人常用这个道理运用拟人手法。“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二句,现在大家懂得为什么是拟人了吧?他是说,长江本来会说话,面对着“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它痛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水本来不能说话而“无语”,说长江“无语”如果在论文中,就是一句符合事实的废话,但在诗句中却很有情韵,因为它仿佛表示长江原先本来能语、会说,而此刻才痛苦地沉默“无语”。无情的长江也十分伤心,词人的伤心就在不言之中了。长江“无语东流”正是预先设定了长江能语的前提,“无语”是说长江因痛苦而沉默不语,面对“红衰翠减”的景象它无限感伤。假如认为长江本不能语而又说它“无语”,那不是说了一堆废话吗?诗人们常把无情写得多情:如写山,“暮雨自归山悄悄”(李商隐《楚宫二首》其二),“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王禹偁《村行》);如写日,“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秦观《满庭芳·晓色云开》),“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张昪《离亭燕·一带江山如画》)。
上阕“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直到“无语东流”,全部是他“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看到的景象。
下阕换头处由景入情。上阕秋江暮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全是词人登高之所见,而下阕换头处却说“不忍登高临远”,“不忍”句在章法上是承上启下,在感情上则转折腾挪,委婉曲折。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家听懂了没有?读到“登高临远”,马上就会想到上阕的起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原来是“登高临远”之所见,下阕便写“登高临远”之所思所感。
他为什么要“登高临远”呢?为的是“眺望故乡”,然而“故乡渺邈”,“渺邈”是指遥远的样子,不仅望不到故乡的影子,映入眼帘的是萧疏的秋景,这反而更引起急切的思乡之情。“归思难收”是说“登高”本想眺望故乡,可是再高也望不到故乡,这弄得自己更是思家。望故乡带来更多痛苦,自然使他觉得望而又“不忍”,不望故乡又思念故乡,所以要他不望而又不能,写出词人内心辗转反侧的纠结,“不忍”二字感情上转折腾挪,现在大家明白了吗?另外,还得提醒大家,“不忍”是领字,提领后面的三句。
既然如此依恋故乡,那干吗要轻率地离开故乡呢?这便引出了词人的自问自叹:“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又用一个领字“叹”,一直领到“淹留”。这两句是写自己的内心活动,检点近年来落拓江湖的行踪,免不了要自问这究竟是为什么,自然就会“叹年来踪迹”。这句紧承前面的一句“归思难收”,他特别想家,望家又没望到,痛苦得要死,这就难免生出感叹,他说,柳永你这几年在外面干啥,你想家为什么不回去呢?“淹留”就是长久滞留。你干吗长期在外面滞留不归呢?“何事”就是为了什么事,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在外面滞留。人生有很多无奈,真是回去有回去的痛苦,留下有留下的难处。在“归思”和“淹留”的矛盾之间,词人有多少归也未能归,住也不知如何住的难言之隐?
由自己的思乡心切,联想到妻子盼望自己归来,词人便从“叹”过渡到了“想”:“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想佳人”的“想”,是一个领字,一领到底,一直领到尾句“正恁凝愁”。“想”就是料想、猜想、预想。“颙望”就是眼睛盯着远处眺望。“佳人”指他的太太或情人,我假定是他太太。“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几句,大意是说,我估摸,太太肯定经常在绣楼上眺望,一次次看到远处的归船,高兴地说我家柳永回来了,可惜一次次都叫她非常失望。
“天际识归舟”借用谢朓的名句,出自谢诗《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谢朓是实写江景,柳词借用其语,是虚写想象中的妻子思夫形象,她经常在妆楼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归帆出神,三番五次地误以为船上有归来的丈夫。
“想佳人、妆楼颙望”几句,又化用了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的词境:“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 洲。”“想佳人”几句所写的感情与温词相同,但柳词加上“误几回”三字,便比温词更显得灵动有味。“佳人”多少次被希望和失望捉弄,一定要埋怨自己长期在外面不回。“误几回”是说几次去接都没接到。你们要是到飞机场、码头、汽车站、火车站去接过人就知道,如果飞机晚点、火车晚点了,一接没看到人,两接没看到人,就会很烦。前面感叹“何事苦淹留”,连词人自己对自己何苦要在外面漂泊也感到茫然,在“妆楼颙望”的佳人就更难理解了。
几次看到船来,偏偏丈夫没有回来,接了几次都扑空,放在谁身上肯定都要发火,更何况柳永拈花惹草的名声在外,他的太太无疑会大骂:狗东西,又在外面胡来,等你回来了看我怎样收拾你!这就引出结尾几句:“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争”(zhēng)就是今天的“怎”“怎么”,“争知我”就是怎么知道我。“倚栏杆处”的“处”,在这里既指地点也指时间,“倚栏杆处”就是凭靠在栏杆的此时此地。“恁”(nèn)的意思是这样、如此。“凝愁”指凝重深沉的痛苦忧愁。柳永说我真被冤枉死了,她哪里知道,我不仅没有在外面胡来,在倚栏杆的此时此地,反而正在凝重的忧愁中思念她、思念家呢?她哪里知道我眼下倚栏思乡的苦衷呢?
以“倚栏杆处,正恁凝愁”结尾真妙不可言,“倚栏杆处”远应上阕起句,知“对潇潇暮雨”以下一切景物,都是“倚栏杆处”之所见;“正恁凝愁”又应下阕起句,知“不忍登高临远”以下,一切思归之情皆“凝愁”中之所想。结构章法之细密妥溜令人折服。
从对方着笔的写法值得学习。“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完全是出于词人的想象。他根本不知道他太太是不是在“天际识归舟”,怀念自己本纯属想象,却用“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样的具体细节来展开,将想象中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这种写法是为“化虚为实”。
“倚栏杆处,正恁凝愁”,大家说是不是实有其事?柳永此时此刻是不是在“倚栏杆处,正恁凝愁”?那正是他自己此时此刻的处境。倚栏凝愁本是实情,却用“争知我”三字从对方设想,意思是说她怎么知道我“正恁凝愁”呢?写法上这又是“化实为虚”。
现在我要问大家,为什么要化虚为实呢?把想象的东西写得有鼻子有眼,它达到的艺术效果就是逼真。为什么又要化实为虚呢?倚栏凝愁本是实情,却用“争知我”三字从对方设想,它达到的艺术效果就是空灵。
我再归纳一下这首词的艺术特点:
第一,它大量地使用领字,你看“对”“渐”“是处”“惟有”“不忍”“叹”“想”全是领字。该词结构的细密得力于善用提领之笔,开端用一个“对”字,领起一个七字句和五字句,接着又用一个“渐”字领起三个四言偶句,使劲顶住上面两个单句,而三个四字句中,又以最末一句紧束上面两个对偶句,就格外显得章法错综多变而又和谐灵动。跟着递用六、五、五、四的句式,由“是处”二字领起,整个句法婉转相生。下阕用“不忍”带出一个“登高临远”的偶句,接着用“望”顶住上句,领起两个四言偶句,由“叹”字收束上文,两个五字句使文意转深一层。再由一个“想”字贯穿到底,使结尾一气呵成,写出他感情上的感伤动荡,“倚栏杆”远承起句,“正恁凝愁”又总结本片。
第二,它在结构上环环相扣,非常紧凑。上阕中的“暮雨”“洒”“清秋”,每一个字都为后文埋下伏笔,下面是“霜风凄紧”承上启下。下阕起句“不忍登高临远”承上也启下。最后结尾的时候,“倚栏杆处”结束上阕,你才知道上面是“倚栏杆”之所见;“正恁凝愁”结束下阕,下阕是“凝愁”中所想。该词章法上的承接到了近乎天衣无缝的地步。
我们再讲他的另一首代表作《雨霖铃·寒蝉凄切》。这是一首跟《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样,非常有名的长调,不仅是柳词中的名篇,也是文学史上的杰作: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寒蝉凄切”这四个字十分重要,它为全词的情感设定了基调。“寒蝉”以当前景物点明节令,直贯下阕的“清秋节”,不但写了所闻、所见,兼写出词人的所感。蝉是“寒蝉”,你就知道这时候不是夏天,而是已经进入了秋天。“凄切”指蝉声凄凉而又悲切,这当然不可能是蝉声,而是听蝉人的移情。
“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大家注意,“对”是个领字,既对“长亭晚”,又对“骤雨初歇”。“长亭”指明送别之地,“晚”进一步点明送别之时,为下文的“催发”张本。他是在长亭,而且是晚上,临时歇脚休息一会儿。他为什么临时歇脚呢?是因为“骤雨初歇”,由于刚才下了一阵急雨,所以不得不在长亭里躲雨。大家注意,“骤雨”就说刚才的一阵急雨,“初歇”是说阵雨刚刚停了。因“骤雨”恋人才得以“留恋”,因“初歇”船工才“催发”。到了开船的时间却来一阵“骤雨”,恋人才可能借此多“留恋”一会儿,等天已晚、雨已停就该启程赶路了。
“都门帐饮无绪”,“帐饮”就是分别的时候给对方设帐饯行。“都门帐”就是在首都的城门外边设帐,为分别的人送行。“无绪”就是情绪很低。两个人喝苦涩的闷酒。由“都门”便知词人与情人别于汴京,“帐饮”而“无绪”则写出了他们之间分别的痛苦,杜牧《赠别二首》其二诗中说:“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柳永的“帐饮无绪”,就是杜牧的“樽前笑不成”。
柳词章法上最亮眼的是什么呢?就是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的“细密而妥溜”,也就是结构上环环相扣。譬如“留恋处,兰舟催发”,既回应上文,又照应下文。大家还记得刚才讲到的“骤雨初歇”吧?“留恋处”是由于“骤雨”,“兰舟催发”是因为“初歇”。刚刚下了一阵阵雨,所以他们得以“留恋”;现在阵雨停止了,所以船工急忙“催发”。“留恋处”的“处”指时间,并不是指处所,这句意思是说,这对情侣正在长亭上留恋缠绵的时候。“兰舟”就是船的美称,也就是用兰木做的船,这儿代指船工。“催发”就是船工催乘客出发。一方正在“留恋”缠绵,一方又在使劲“催发”,那个船工看到雨停了,就开始在亭子下面喊:“你们楼上的那一对,下不下来?不下来,我就要开船了!”
“留恋”则不忍别,“催发”又不得不别。缠绵的想继续缠绵,“催发”的像催命鬼似的催发,这样就搞得这对情侣急了,水到渠成地逼出了下两句,情侣一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将情侣的心理写得入情入理,把分别的场面写得活灵活现。
在古代谈恋爱,即使胆子再大,当着很多人的面也不敢“执手”——手拉着手。但这个时候催得很急,船工说你们难道还不下来,再磨磨蹭蹭我就要走了。这样他们就被逼得心慌意乱,双方情不自禁地“执手”了,他们把对方的手抓得死紧,好像怕对方跑了似的。“相看泪眼”,相互看到对方哭得一塌糊涂。“竟无语凝噎”,大家都想说话,又都说不出来,哭得太厉害了。“凝噎”是说喉间哽塞,抽泣时那种欲语无声的样子。
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之句,与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个是写生离,一个是记死别,都是“无言”或“无语”,它们在艺术上异曲同工。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为什么是“念”而不是“说”呢?“念”紧承上面的“竟无语凝噎”而来,这一对情侣说话了没有?安慰对方了没有?没有,他们只是在心里“念”和想。“去去”是说不断远去。“暮霭”指傍晚的云雾或烟雾。“沉沉”形容云雾很厚的样子。从“烟波”和“楚天”看,别者是走水路去楚地,回应上阕的“兰舟”。
“念去去”结尾两句,章法上是宕开一笔,内容上是以天地之阔写情人离别之孤。“烟波”以“千里”来形容,“暮霭”以“沉沉”来叙写,而“楚天”则以“阔”字来描摹,难怪这对恋人分别时要“凝咽”了。
为什么写“暮霭沉沉楚天阔”?因为他把要分别的地方写得越辽阔空旷,别者就越发显得孤单。难怪他的情人心里要“念”了:我的柳永好可怜哦。
以辽阔之景来反衬孤单之人,这种手法在古诗中常用,比方杜甫有一首《旅夜书怀》说:“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说,我像个什么样子呢?就像天地中间一只小沙鸥一样。“天地”何其大,“沙鸥”又何其小,他自己感受到的孤单渺小可想而知。
上阕写分别的情景,至今仍如见其人,如听其声。
下阕换头处“多情自古伤离别”,一方面交代上阕的内容是“伤离别”,另一方面又从眼前的分别宕开一笔,泛说自古天下多情人的分别,同样都非常痛苦感伤。江淹《别赋》一开头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我们这对情侣分别痛苦,天下有情人分别谁不痛苦呢?“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马上又转进一层,说我俩的分别正当恼人的秋天,这就使分别加倍痛苦了。古人有悲秋的传统,说秋天分别更加可悲,是暗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之意。原来“多情自古伤离别”的宽慰豁达之语,是后面加倍痛苦的陪衬,退一步是为了进一层。
大家注意,这里的“冷落清秋节”,照应前面的“寒蝉凄切”。到此你才明白,哦,怪不得一开头就说“寒蝉凄切”了,原来正值“冷落清秋节”。从这些地方我们细心体会什么是“细密妥溜”。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时间上的“今宵”远承前面的“对长亭晚”,“酒醒”远承“都门帐饮无绪”。他们喝闷酒喝得昏昏欲睡,这才有了“今宵酒醒何处”。酒醒了以后,船会走到哪个地方呢?“杨柳岸,晓风残月”。“今宵”两句为千古丽句,是从现在预想将来,虚景实写。“今宵”从时间上遥接上阕“对长亭晚”的“晚”字,“酒醒”又遥接上阕的“帐饮”。他把“醒”后所见到的一切写得特别美,“杨柳岸”上,吹拂的是“晓风”,斜照的是“残月”,一切都是那么美妙。我的个天!太美了。不过,我要提醒大家,你们不要以为他只是在写美景。
看看他接下来怎样说:“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经年”承上文的“今宵”,“良辰好景”是对上面“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归纳,“虚设”是说这一切对我都毫无用处。当“晓风残月”的良辰,对晓风拂柳的好景,身边偏偏没有百态千娇的佳人,恰好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恰恰没有谈情说爱的恋人,要这些“良辰好景”有什么用呢?景象越美,心情越苦。这是典型的以美景写哀情。
从“今宵”的“良辰好景”虚设,说到“此去经年”的“良辰好景”虚设,在抒情上层层推进。为什么“良辰好景”全是“虚设”呢?“便纵有千种风情”,即使我有千种柔情,万般蜜意,“更与何人说”,我向谁去倾诉呢?古代又没有微信,又没有手机,他如何跟他的情人缠绵絮语?结尾两句不转弯抹角,不用比喻形容,而是直接和盘托出自己的心事,这种结尾显得特别厚重,只有北宋词人才敢这样写,也只有北宋词人才会这样写。
在这首词中,柳永使用“对”和“念”等领字,在结构上也是环环相扣,上阕与下阕的衔接十分紧凑。
柳词另一大特点,就是按照时空的顺序一层层地叙写,所以读起来既针脚绵密又一气贯注,真是畅快无比。同时,他在写作上是层层转深,譬如这首词的时间,从“长亭晚”到“今宵”,又从“今宵”到“经年”。随着时间的流逝,空间向前延伸。
小令通常都紧凑凝缩,抒情写意都点到为止。柳永的长调则像赋一样穷形尽相地描摹。要淋漓尽致地展开描写,就要有相应的结构艺术。他的结构技巧,第一个就是用领字,第二个就是“细密妥溜”,在结构上丝丝入扣,前后回环照应。
柳永长调的结构艺术促进了长调的成熟,推动了长调的繁荣,像贺铸、秦观和周邦彦都受惠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