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我们着重谈小令和中调。唐五代至北宋前期,小令和中调一直是词坛上的主角,柳永登上词坛以后慢词才与小令、中调平分秋色。由于叙事抒情的铺叙展衍,慢词反而相对显豁易懂;由于写法上通常浓缩蕴藉,小令和中调却常词意难明。
学习文学必须从作品入手,为了大家以后知道如何读小令和中调,我们先和大家一起学几首经典作品。这有点像商家做推销,先让大家免费品尝,如果喜欢你们以后再去自学。
这一次讲小令和中调,选词以北宋为主而兼及南宋。
先讲一首张先的小令。
张先(990年—1078年),乌程(今浙江湖州)人,是北宋前期一位著名的词人。他享高寿而又极风流,既解风情,又很风趣;既非常聪明,又十分豁达。这种人在任何时代都有女人缘。八十五岁时他还在杭州娶了个小妾,连晚辈苏东坡都觉得很难为情,还写了《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
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莺莺”“燕燕”在诗词中泛指歌伎或妓女,此处特指张先的小妾。“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不知道苏东坡是恭维他还是挖苦他。
可以想象,诗酒风流与风花雪月,就是张先词的主要内容。《醉垂鞭·双蝶绣罗裙》便是一首歌咏艳情的小令: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醉垂鞭”是词牌,不是词的标题。词牌就是曲调名称,兴起之初依调填词,词的内容与词的曲调完全统一,所以有词牌就无须标题,唐五代至北宋早期通常都是这样。苏轼以诗为词以后,词的曲调与词的内容互不相关,这才必须在词牌之外另加标题,如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张先这首《醉垂鞭·双蝶绣罗裙》很有名,被收录在《宋词三百首》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这三句其实是倒装句,应该是“东池宴,初相见,双蝶绣罗裙”。倒装固然是形式和押韵的需要,也是为了突出重点。他一起笔就是“双蝶绣罗裙”,是为了凸显她的着装。时间大概是春夏之交,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大家注意,这个女孩穿的裙子是“双蝶绣罗裙”,裙子上面绣了两只小蝴蝶。她穿得淡雅得体。
“东池宴,初相见”,古人设宴请客吃饭,比我们更风雅。他们一般是怎样设宴的呢?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会在一个池塘旁边设宴。这跟我们今天大不一样,我们现在是订个包厢,弄个排气扇转啊转的,真一点意思也没有。
“东池宴,初相见”,见到什么样子呢?张先是个情场老手,他看姑娘看得特别有层次,首先看她的衣着——“双蝶绣罗裙”。接着,看她脸蛋——“朱粉不深匀”。由于要见张先这样的社会名流,那个女孩无疑会着意打扮,她既不是素面朝天——过于随意便失之傲,又不是浓妆艳抹——油头粉面又失之俗,你们看她略施淡妆,“朱粉不深匀”,稍加晕染表示对主人的尊重,不过分涂抹显示对自己的自信,这样看上去十分明丽,又完全是一派天然,就像诗歌语言极尽锤炼,却不留下人工的痕迹。
下一句写得太漂亮了,“闲花淡淡春”,我的个天!这个女孩子给张先的印象太好了,淡妆似有若无,浅笑含而不露,她就像春天野外的一朵闲花,没有任何人工的修剪装点,遍体都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清闲脱俗,一尘不染。
上阕写的什么呢?写词人在“东池宴”上对姑娘的第一印象,英语把这叫“first impression”。
下阕过片(阕)不换意,紧承上阕继续写姑娘的容貌:“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大家注意,这里也是个倒装句,它应该是:“人人道,柳腰身,细看诸处好。”我刚才说过,词人跟那个姑娘是第一次见面。“人人道,柳腰身”的意思是说,我们还没有见面的时候,人人都说这个姑娘长得真美,“柳腰身”就是古代白话小说中常常形容的“腰如弱柳迎风”,也就是我们今天俗话说的“水蛇腰”。大家要想对“柳腰身”有感性认识,可以看看时装表演走T台的那些女性模特,她们把身材的美妙展示得分外妖娆。
由于所有人都说她的身材好,这才引起了张先的高度注意:“细看诸处好。”我的个天!岂止是身材好,你们仔细瞅瞅,她头发、眉毛、眼睛、嘴唇、手,样样长得是地方。天哪!没有一样不好。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乱山”是花园里的假山。“昏”就是昏暗。这首词是他见这个女孩子的第二天写的。他说,难怪昨天那个花园里的假山一片昏暗,噢,原来是“来时衣上云”。
“来时衣上云”是什么意思呢?大家看过《天仙配》没有?天仙从天上下来的时候,衣角后面就带有云彩。张先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说“此女只应天上有”,这个女孩子不是人世的凡胎,她是仙女下凡。
“昨日乱山昏”中的“乱山”,上承首句的“东池”,可见他们是在花园里吃饭,花园里有树有花有山有水。古代的富贵人家都有私家园林。
最后,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这位“朱粉不深匀”的女孩,其实是一个风尘女子,多半是一位歌伎。我们怎么知道她是个风尘女子呢?因为古代的大家闺秀,绝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不会陪一般的男人在外面吃饭。
这首词把一位歌伎写得如此细腻、典雅、高贵,把她精致化、高雅化、贵族化,与其说是写眼前的歌伎,不如说是写他心中理想的女神。
唐宋词中的情词多属艳情,写与风尘女子的纠葛缠绵,写歌伎的花容玉貌。现略讲一首晏殊的《浣溪沙·淡淡梳妆薄薄衣》,便于大家参读比较,以提高自己细腻的感受能力:
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
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
晏殊与张先是同时代的词人,词中女孩的打扮也是“淡淡梳妆”,长得也是“天仙模样”,穿着也是“薄薄衣”,由此可以看出宋代文人对异性的审美趣味,普遍崇尚素淡高雅,这与他们对诗文和工艺的审美十分一致。出土的宋瓷都是白净的素瓷,与大红大绿的唐三彩大异其趣。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是太平宰相晏殊的幼子,父子同为北宋杰出词人,大晏温润,小晏情深,文学史家将他们并称为“二晏”。
年轻时我就偏爱晏几道,近年来时常重读《小山词》,就像又吃到儿时喜欢的家乡菜,细嚼慢咽,生怕一口吃完。
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说:“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性怪者才异,痴绝者情深,晏几道生就是个情种,《小山词》常以俊语抒深情,《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便是其代表: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此词写与情人的久别重逢,从内容上看,情人或许是一位萍水相逢的歌伎。他们在舞场上一见钟情,舞跳到天明,歌也唱得尽兴,姑娘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彩云易散难重聚,多年后突然见到当年的“彩袖”,又勾起了自己美好的回忆,更抑制不住自己的意外惊喜——词就是抒写这两方面的内容。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他以衣服来暗示人,穿的既是“彩袖”,人自然更是美人。“彩袖”后面紧接“殷勤”,大家注意,衣着是“彩袖”,态度是“殷勤”,姿势是手“捧”,“捧”的又是“玉钟”,“玉钟”里斟的无疑是美酒。有几个男人能经受住这样的诱惑?“彩袖”本易让男性激动,“殷勤”更让人心醉,捧的“玉钟”同样使人难以自持。我的个天!这就引出了第二句“当年拚却醉颜红”,这么美的姑娘,这样的美酒,这么好的态度,我平时即使滴酒不沾,今天也要拼命喝个够!“拚(pàn)却”就是不顾一切要喝得满脸通红,酩酊大醉。
“醉颜红”以后,他们马上就嗨起来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跳舞从月亮东升跳到月亮西斜,“杨柳楼心月”画面特别美,杨柳依依掩映雕栏画栋,在悠扬的舞影中明月冉冉西沉。唱歌的时候,女孩手执桃花扇作为道具,古代女孩用的桃花扇,分为折叠扇和团扇,扇面画了桃花、杏花等作为装饰,这句是说姑娘一直唱、跳到筋疲力尽。他们俩一见倾心,女孩殷勤,词人忘情,跳舞跳沉了月,唱歌唱尽了风。
上句“舞”“杨柳”“月”为眼前实景,意思比较好懂;下句“桃花”“风”全属虚拟,“桃花”不过扇的修饰语,并非真有桃花,“风”更是主观感受,大意指歌声在空气中回荡。这种虚实结合的写法,使得对偶句既逼真又空灵。
这两句是千古俊语,苏门学士晁补之赞不绝口:“叔原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自是一家。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自可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晏几道虽写歌伎的“疯狂”,但气度雍容华贵,色彩浓丽而不艳俗,语言工致而又清新。
上片写初遇之乐,下片写别后之思及重逢之喜。上片“当年”暗示事属过去,下片“从别后”交代是写眼前。
“从别后,忆相逢”,这两句用笔回环曲折,明明是要写重逢之喜,偏偏先写相思之苦。它全用朴素明白的口语,全然像脱口而出,与上两句的精工华丽形成反差,“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宴会交际自然要讲排场;“从别后,忆相逢”,个人相思不妨直率;“几回魂梦与君同”,多次梦中两人又在一起缠绵。在古典诗词中,“君”可以指女方也可以指男方,具体所指要看上下文。我把这首词理解为词人的独白,此处的“君”指姑娘。
“几回魂梦与君同”,结构上承上启下。“今宵剩把银照”,“剩把”就是尽把,“银”就是搁蜡烛的银质灯台,就是拿着蜡烛反复地去照她。“犹恐相逢是梦中”,“犹恐”就是仍然担心。原先多次梦中相逢,好像是真的一样,现在真的重逢了,好像是在梦中,往者梦也以为真,今者真却疑为梦,笔法上极尽回环往复之妙。
陈匪石称这首词“笔特夭矫,语特含蓄。其聪明处固非笨人所能梦见,其细腻处亦非粗人所能领会,其蕴藉处更非凡夫所能跂望”(《宋词举》)。
这首词是语俊而情深的典范之作,大家要想不被笑为“笨人”“粗俗”,尽快脱俗而入雅,由粗而变精,就得反复诵读它,细细品味它,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脱胎换骨,早晨一起床另一半对你睁大了眼睛:“我的宝贝,又聪明又灵秀!”
为了提高大家细腻的艺术感受能力,参读南宋著名词人姜夔的《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上面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写重逢后的惊喜,而此词只是写对情人的真挚相思。
题中的“沔(miǎn)东”就是今天武汉市的汉阳区,姜夔早年流寓此地。“丁未元日”指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年)元旦。“金陵”是今天南京的古称。词题的意思是说,从沔东出发丁未元日才到金陵,舟次江上梦有所思所感而作此词。这段话与其说是标题,还不如说是自注,交代作词的缘由。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燕燕”“莺莺”代指情人,字面来于苏轼的“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轻盈”状其体态,“娇软”形容声音,他的情人体态轻盈优雅,说话更柔软娇媚。“分明又向华胥见”的“又向”,说明“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梦中所见,还是从前那可人的体貌,还是从前那娇美的声音!“华胥”是梦中的意思。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是梦中听到情人的娇嗔埋怨:漫漫长夜的孤寂,你这薄情郎怎么体会得到呢?一到春天我就沉湎在相思中,你这薄情郎又怎么会知道呢?狗东西!“怨偶”是大家都熟悉的词语,其实情到深时怨自多,男孩有多爱怜,女孩就有多娇怨,这就是俗话说的打情骂俏。情要“打”而俏须“骂”,这是爱意的另类表达,骂他“薄情”正是说他多情,表明他们之间过去非常缠绵亲昵。
下片写醒后的“感梦”。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两句,是说别后的情书还带在身边,别时的衣服还穿在身上。“离魂暗逐郎行远”的“离魂”,是指情人别后依然入梦,古人以为梦中见到某人,不是因为自己日有所思,而是因此人有所思而入我梦,所见某人便是此人的游魂或离魂。前两句写自己对情人的念念不忘,后一句写情人对自己的恋恋不舍。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为王国维所激赏:“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人间词话》)“淮南”就是今天的合肥市,姜夔早年在那儿与一位姑娘相恋,这次梦中见到的也是这位女神。“离魂”痴情追来,自然也必须归去,如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姜夔这两句可能受到杜甫的影响。银白的月光洒遍万水千山,淮南到处一片孤寂清冷,她一人踽踽独归以后,又有谁来怜惜关心她呢?看着她归去的背影,顿生怜香惜玉之情。
此词情感层层转深:因思而梦,因梦而见,因见而怜。另外,和上首晏几道的词一样,它也是以俊语写深情,如“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和“别后书辞,别时针线”,无不对偶精工而音韵流美。
我们再看一首周邦彦的名作《少年游·并刀如水》,清人陈廷焯赞它“妙绝古今”(《云韶集》),王又华更惊叹“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古今词论》)。
在讲周邦彦词之前,先了解一下周邦彦其人。大家都知道柳永生前是词坛大V,“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到处都是柳永的粉丝。其实,周邦彦比柳永更牛,宋代陈郁《藏一话腴》称:“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伎女,皆知其词为可爱。”柳永还只是在大众中受追捧,精英如晏殊、苏轼、李清照等人都认为柳词太俗,可周邦彦贵贱通吃,雅俗共赏,甚至被尊称为“词中老杜”,词人推他为词坛巨擘(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在词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陈匪石《宋词举》)。
周邦彦是钱塘人,就是今天的杭州人,他多才多艺,是著名的词人、文学家,也是著名的音乐家。
他后来提举大晟府,大晟府是朝廷最高的音乐机构。他主要负责谱制词曲以供奉朝廷。
据《宋史》载,年轻时的周邦彦“疏隽少检”,直说就是生活很放荡,乡亲都觉得他是个浪荡子。不过,这小子还真有放荡的本钱,他不只是脸蛋好看,而且脑瓜好使,更加之刻苦好学,从小“博涉百家之书”,用今天的话来说,周邦彦有才有学还有型,外加有官又有钱。像他这种要什么有什么的男人,在宋朝那种对文人宽松的环境中,要真的不“犯男女错误”,那不是圣人就是病人。
八卦说他和李师师相好,李可是北宋后期京城的名妓。又有八卦说宋徽宗也喜欢李师师,周邦彦后来遭贬与这段情缘有关。张端义、周密等人更说得有鼻子有眼,称这首词因宋徽宗与李师师而作。不过,这些全是道听途说的稗官小说,人家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
闲言少叙,来看原作: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并”是指山西并州,今天山西省太原市一带。并州刀在宋代是非常有名的。“如水”就是形容刀银光闪闪,好似波光粼粼的水面闪光。并州刀又锋利又不生锈,看上去闪闪发亮。这里的“并刀”指非常精美的水果刀。“吴盐”就是今天苏州一带的海盐。“胜雪”是说吴地的盐洁白如雪。李白《梁园吟》有“吴盐如花皎白雪”句。“纤手破新橙”,“纤手”就指女孩子的纤纤玉指,通常形容手精巧美丽。“破”就是切开、剖开。“新橙”就是刚刚上市的橙子。宋朝的橙子上市的时间,一般比我们今天略微晚一点,大约在初冬时节。
字面意思现在大家都明白了吧?接下来我要问大家,这三句写的什么名堂呢?
周邦彦来到这个姑娘的香闺,姑娘是真心喜欢周邦彦,但是她并没有说看到周邦彦如何如何激动,全都用一连串的动作细节来表现。
且看他如何着笔:她拿出最好的刀、最好的盐、最新鲜的橙子。
可能有人又要问:剖橙子要刀可以理解,吃橙子为什么要盐呢?这就涉及宋朝人对橙子的吃法。他们把橙子切开以后,在上面撒一点薄盐,等盐渗进去了再吃。古人说:“若要甜,撒点盐。”不像我们今天吃橙子,把橙子切开拿着就吃,像猪拱白菜似的一点也不雅观。宋代精英的生活非常精致。
大家注意“纤手破新橙”这一句,那姑娘拿出最好的刀、最好的盐、最新鲜的橙子,已算是够殷勤够隆重了,更要命的是,她还不叫丫鬟来切橙子,而是“纤纤玉指”亲手为周邦彦“破”橙。亲自为心爱的情郎切橙子,亲切之中更显亲昵,你们听懂了没有?我还想告诉大家,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哪怕同一个橙子,用不同的手破开,味道就大不相同。
刚刚吃完橙子,马上就“锦幄初温”,房间里烧上炭火,顿时房里温暖如春。立即又在房里点上檀香——“兽烟不断”。什么是“兽烟”呢?古人把点香的香炉做成各种野兽的形状,看上去像美观的装饰品,所以把缭绕的香烟叫“兽烟”。古代富贵人家都时兴点檀香,这种天然的香能通鼻气,闻起来又清香四溢。
大家想想,吃完纤手“破”的新橙,房间现在温暖清香,姑娘又是软玉温香,这个房间里一边是俊男,一边是美女,不出事才怪呢,所以才有了后面一句,“相对坐调笙”,他们相互在这里亲密地“调笙”。
上阕以细节写女孩的温馨,下阕以语言写女孩的缠绵。
这么甜蜜的时刻自然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夜晚,大概是周邦彦准备离开,这样女孩才“低声问:向谁行宿?”。情郎晚上在哪儿过夜,细心的姑娘对这类事情格外敏感,“低声问”是很轻柔地问,也就是嗲声嗲气地问:“向谁行宿?”是说你晚上在哪里过夜?
从“向谁行宿”这句问话,我们很快就能断定他们是一夜情。大家能说说我判定的依据吗?这依据不是理论而是阅历,试想一下,你的爸爸晚上回家后,妈妈会问他今晚“向谁行宿”吗?
没有等周邦彦回答,那姑娘马上就补了一句,“城上已三更”,说现在已经半夜了。
又没有等周邦彦回答,她再加一句“马滑霜浓”,她说外面的路上已经打了霜,街上不是霜就是冰,你现在一上路马会打滑,要是摔倒了怎么办呢?“城上已三更”是说天色很晚,“马滑霜浓”是说上路会摔倒。
也可能真的还在犹豫,也可能是故意吊她的胃口,周邦彦一直没有吭声,那姑娘看周邦彦还没表态,她干脆就直来直去了:今晚“不如休去”。
周邦彦这“狗东西”真的很鬼,到底走还是不走,仍不露一个字,于是姑娘就又补一句:“直是少人行。”这是告诉他“休去”的原因,现在街上连人影都没有,你要出去真的很危险。
词写到这儿戛然而止,再说一句就属多余。谁都知道,周邦彦今天夜晚要“犯错误”。
这首词真不愧言情“神品”,没有一丝装点,没有半句套话,就像一幅朴素简洁的写生。上阕“并刀”“吴盐”“破橙”“调笙”宛然如画,又绝非画所能到;下阕“曰‘向谁行宿’,曰‘城上三更’,曰‘马滑霜浓’,曰‘不如休去’,曰‘少人行’”(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娓娓絮语如闻其声。
上阕细节写得细腻从容,姑娘拿刀、破橙、调笙,无一不温柔细心,丝丝入扣;下阕叙述语言虽然有点情急,但仍然婉转曲折,“低声”软语款款情深。不管是行还是言,都能想见姑娘的缠绵偎倚之情,都能让一个异性心旌摇荡。写的虽是艳情,但不涉半点艳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