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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宋词的风情与风韵

1.正人君子还是风流浪子?

宋代是个很奇怪的朝代,一方面国力极其孱弱,北宋通常与辽、西夏并称,而且常被辽和西夏暴打,不断向这两个强邻赔款求和,南宋又与金并称宋金,北宋徽、钦二宗先是被金人掳走,南宋后又向金称臣纳贡割地,北宋对辽还只是事之如兄长,南宋对金则不得不事之如君父——对外关系上再也找不到比两宋更窝囊的朝代;另一方面两宋经济繁荣、生活富庶,文化更是昌明发达,在古代即使不能说“绝后”,至少可以称为“空前”。人们提到学术便并称汉宋,提到诗文便并称唐宋,提到绘画便并称宋元——不管提到什么都不能落下宋。军事上与辽、西夏、金对阵受尽了屈辱,文化上与汉、唐、元并称则大出风头。

我们马上要讲到的宋词,就是在这样矛盾的社会土壤中产生的。

宋太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辽、西夏和金的统治者,都与宋太祖“英雄所见略同”,所以每一方都想把“卧榻之侧”的邻国灭掉,最后,弄成了南北宋腾出自己的地盘让人家鼾睡的局面。宋代一开国就出现了爱国诗,宋代诗人心里要多憋屈就有多憋屈,北宋王安石就埋怨“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河北民》),到南宋岳飞提到金朝更是“怒发冲冠”(《满江红·写怀》)。

过去瞧不起的“四夷”,现在成了宋人的强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类诗句成了对宋人的一种嘲讽。强邻不仅不属于“王土”,“王土”反而不断割让给强邻。民族的生存长期受到威胁,过去自我中心的“天下”没人敢想,自我中心的民族主义则开始“抬头”,北宋石介写了一篇《中国论》。这篇看起来气壮如牛的文章,其实就是想寻求一点民族的自尊:虽然我们军事力量没有四夷的强大,但我们的文化要比四夷的文雅。

宋代理学兴起和兴盛,强化固有的生活观念,高扬民族的传统价值,也与凸显民族的优越和文化的优越有关。由于内向,由于焦虑,由于敏感,于是便把伦理道德推向了荒唐的境地,强调“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极端严峻的伦理标杆,增加了人们精神的紧张,也带来内心的冲突,更造成了人们普遍的人格分裂。

这种人格分裂在文学创作上的表现,就是诗文与词像是两张面孔。宋人不仅把男女分出贵贱,也把文体分出尊卑,北宋初期尤其如此。在他们眼中,诗文是文体中的“世家大族”,而词只是近世兴起的“暴发户”。既然称词为“诗余”,自然便用诗文来立言传世,而用词来“簸弄风月”。能在白昼阳光底下说的话,他们大都写在诗歌、散文中,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忧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真是要多伟岸就有多伟岸;夜晚枕边对太太或情人说的悄悄话,他们大多写进词里,看范仲淹的《御街行·秋日怀旧》,要多缠绵就有多缠绵: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欧阳修的情况更为明显,他人诗文中的欧阳修是一派“正人君子”,而《六一居士词》中的欧阳修简直就是“风流浪子”。因此,有人断言不是无赖托名欧阳修,就是政敌故意栽赃欧阳修,《六一居士词》多半不出自六一居士。事实上,北宋文坛上这种情况十分普遍,《乐章集》中是天天寻欢作乐的柳永,《鬻海歌》中则是忧国忧民的柳永。

你说哪个柳永更真实呢?这一方面说明人性的复杂,另一方面说明宋代文人精神结构的分裂。

到了苏轼才开始以诗为词,诗与词所抒发的情感才逐渐统一。

2.士风与词风

唐朝伴随着开国而开边,向四周延伸自己的版图,宋朝开国版图不仅没有向外扩张,北方的地盘反而向内收缩。另外,与盛唐时期的开朗张扬不同,士人的精神世界在宋代变为内敛退缩。

盛唐时期,“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高适《燕歌行》),且不说李白夸耀自己“杀人红尘中”“杀人都市中”,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王维,也高喊“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行四首》其二)。宋代文人完全没有这般豪雄粗犷,他们的心胸也没有唐人那般阔大,器宇也没有唐人那般轩昂,气势当然更没有唐人那般豪迈,他们逐渐变得内向、细腻、敏感,少数文人甚至有点狭隘、萎靡和颓唐。

有的读者可能会问,岳飞不是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是也喊出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满江红·写怀》)吗?盛唐诗人“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是开疆拓土的进军号角,而岳飞“踏破贺兰山缺”的“壮志”,是敌人兵临城下的哀歌。

宋代的文化总体上呈现出一种精致、优雅而又细腻的特点,宋代文人具有极其雅致的审美趣味、极其深厚的文化素养、极其渊博的书本知识,可同时又具有极强的幻灭感,似乎总有一种打不起精神的倦怠意味,即使旷达如苏东坡,即使刚正如范仲淹,即使富贵如晏殊,在词中也常表现出幻灭、颓唐、倦怠的情绪,表现一些优美、精巧的境界:

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又如晏殊《浣溪沙》二首: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一生安享尊荣富贵,是当时所有男人都艳羡的“太平宰相”,可他仍然深感“无可奈何”,致慨于“落花伤春”,徘徊于“小园香径”,乍读这两首词还会误以为作者是多愁善感的伤春少女。

超脱旷达的苏轼更在诗词中常说“古今如梦”“君臣一梦”“人间如梦”“未转头时皆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

再看看苏轼那首豪放词的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一起笔“大江东去”,笔力真是一泻千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气势更是山呼海啸,词体中难得见到这种排山倒海的气概。可是下阕结尾时突然笔头一转:“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至此我们才明白,什么“一时多少豪杰”,什么“雄姿英发”,原来都是在“遥想公瑾当年”,至于他自己却是“早生华发”,面对这一切不由得生出“人生如梦”的喟叹。

那位落魄潦倒的柳永更是一副嬉皮士的样子,如《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宋代的士风深刻影响到宋代的词风,宋代词风以委婉细腻为主要特色,雄强豪放的词风十分少见。即使在苏东坡和辛弃疾的词集中,数量上也仍然以婉约词为多。

3.文体特征与审美趣味

宋词能成为一代文学的代表,也与词这种文体特征息息相关,也就是说词的文体特征,最能表现宋代的社会生活,最能满足宋人的精神需求,最能吻合宋人的审美趣味——它既是宋代文化的产儿,也是宋代文化的代表。

词的文体特征是什么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要眇宜修”出于《楚辞·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要眇”即精致微妙或美丽优雅的样子,“宜修”是说精致修饰得恰到好处,或者说,它是指一种由于修饰而显得极其精致的美。王国维这段话大意是说,词的文体风格微妙精致、优雅新巧,它的风格是优美而不是壮美。它能表现诗所不能表现的东西,但不能抒写诗所能抒写的东西,诗的意境宏阔,词的韵味悠长。

这一特点与词的音乐性息息相关。中国古代诗歌与音乐的关系一直十分密切,《诗经》、汉乐府和词都与音乐相关。和《诗经》相配的音乐,有风、雅、颂,后世把《诗经》中的风、雅、颂统称为雅乐。汉乐府自然也是入乐歌唱的,和汉乐府相配的乐叫清乐(也叫清商乐);原先歌唱的音乐,或逐渐消亡,或逐渐演变,而配乐演唱的歌词,便成了只能诵读的案头文学。部分《楚辞》也是入乐歌唱的,譬如屈原的《九歌》。《诗经》《楚辞》这些作品,到汉代能唱的人极少,汉乐府到了南北朝情况也一样,它们都不再是演唱的歌词,而成了阅读的文学。魏晋南北朝和唐代诗人的乐府诗,其实大多是不能入乐歌唱的徒诗。和唐宋词相配的音乐就是我们接下来讲的燕乐。

到了唐代,古乐更没有人能演奏,即使有人演奏也很少有人欣赏,如刘长卿的《听弹琴》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在盛唐时期,“古调”既没有多少人爱,也基本找不到人弹。这时候,从西域传入的“胡乐”与汉族原来的清商乐融合,形成了一种新型的音乐形式——“燕乐”或“宴乐”。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所说:“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燕乐现在已经完全失传,姜夔留下了十七首词的乐谱,但迄今没有人能破译出来。

燕乐成于隋而盛于唐,推动燕乐繁荣和普及的重要人物是唐玄宗,这位酷爱并精通音乐的皇帝,在宫中设置了蓄有数百名乐工的大型乐团——梨园。梨园弟子中有许多著名音乐家、歌唱家、演奏家,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一诗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京城培养的许多音乐爱好者,也促进了燕乐的广泛流行。这种新型音乐有舞曲和歌曲,歌曲的歌词当时叫“曲子词”,“曲子词”就是词的雏形。燕乐中有些曲调的曲拍声调与五言、七言绝句相合,这些五言、七言绝句直接就可以入乐歌唱,如《旗亭画壁》故事中的“寒雨连江夜入吴”(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原诗为长篇五古,为了歌唱截取四句)、“奉帚平明金殿开”(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其三)、“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但大多数情况下,直接以诗入曲很难演唱,必须加入和声和泛声才能合拍,像广为传唱的《阳关三叠》也得破句。民间早已开始因声填词,中唐以后文人也开始按乐曲填词,如白居易的《忆江南》之类。

词与《诗经》、汉乐府的区别,一是它们各自所配的音乐不同,也就是前面谈到的雅乐、清乐和燕乐。二是它们创作过程不同,《诗经》和汉乐府是先有词,然后再根据词来谱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依词谱曲”;而词则是“依曲填词”,先有固定的曲谱,再根据曲谱来填词,所以很少说“写词”,而是说“填词”。“填词”可按乐章分阕(又叫“遍”“片”)的数目,按曲拍定句的长短,按乐声选字的平仄,这就形成了一种不同于诗的长短句体裁。如从上下片换头或不换头,就能判断这首词乐章的特点。如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纤云弄巧》)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满庭芳·山抹微云》)

上片、下片开头两句,句式不变叫“不换头”,如前一首上片“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与下片“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句式和字数都一样,这就是“不换头”,不换头表明上下乐章完全一样。上片、下片开头的两句,句式变了就叫“换头”,如后一首上片开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下片开头“销魂。当此际”,句式和字数都不同,换头则说明上下乐章有变化。

由于词是入乐歌唱的歌词,所以又叫“曲子词”,如敦煌词就叫《敦煌曲子词集》;由于曲子词必须入乐歌唱,所以又叫“乐府”,如苏东坡的词集就叫《东坡乐府》;由于它的句式长短不齐,所以又叫“长短句”,如辛弃疾的词集就叫《稼轩长短句》。

另外,小令、中调、长调的区别是什么呢?原来的小令、中调、长调大家一看就知道,主要区别是音乐的长短。

后来音乐都消亡了,后世又是如何划分小令、中调、长调呢?清代学者都是按字数来划分的,有的说60字以内,包括60字是小令;从61字到90字之间是中调;90字以上是长调,长调又叫慢词。有的说59字以下,包括59字的是小令;从60字到89字之间属中调;90字以上就属长调。其实,这两种划分都依据字数,二者只有一个字的差别,二者都没有什么根据,大家选任何一种都行。小令都只有一阕(片),中调通常是二阕(片),长调有二、三、四阕(片)不等。

据《旧唐书·温庭筠传》,晚唐五代词人“逐管弦之音,为侧艳之词”,题材不外乎男欢女爱,词境只限于闺阁园亭,词风因而也婉约细腻。词的长短句式、音调节拍以及配乐可歌的特性,使它长于表现一种婉约细腻的女性美,即使是后来苏、辛的豪放词,也必须于豪宕之中蕴韶秀,刚健之中显婀娜,如果只一味刚健和豪放,那词不是近于叫嚣,就是失之浅露。如果一味粗犷,一味豪放,他们的词就不应再叫“词”了。

说白了,词作为一种文体的审美特征是婉约的女性美,细腻柔婉是它的正宗,刚健豪放是它的变调。连“苏门”的陈师道都认为子瞻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清代四库馆臣同样认为:“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苏轼词虽不可说它不工,但“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大家看看《宋词三百首》,收录婉约词代表人物周邦彦的词是苏东坡词的两倍多。

晚唐五代和北宋前期的词人,对词的体认也印证了词这种特性,如五代欧阳炯的《花间集序》说:“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由此可以看到,晚唐五代文人词大多是写给歌伎舞女们唱的,使她们更加妖娆可爱,更加性感动人。欧阳修在《采桑子》词序中也说,自己填词不过是“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燕乐的娱乐特性决定了词的内容和风格:内容大多为儿女之情,手法大多委婉深曲,情调大多柔媚轻艳,语言也大多凝练精巧。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豪迈激昂的英雄浩气、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基本不能在词中得到表现,因为这些东西在柔美的乐曲中没有办法歌唱。苏轼以后才有所变化,后面我会讲到。

细腻柔婉这一文体特征,与宋人内向敏感的精神状态,与他们雅致精微的审美趣味,构成了高度的和谐,如张先的《青门引·春思》: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暖”而说“乍”,“冷”而言“轻”,风吹角响以“醒”字来形容,体物既微妙,下字更精细,抒情也含蓄有味。这首词以纤柔清丽的词风,表现词人细腻幽微的感受,它们在艺术上堪称绝唱。

4.商业的繁荣与宋词的兴盛

宋代经济的高度繁荣,城市文明的高度发展,同时也促进了宋词的繁荣。北宋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活跃,南北逐渐形成了一些大都市,商品生产达到什么样的规模,城市就会发展到什么样的规模。北宋首都汴京固然巍峨壮丽,江南的苏杭也同样富庶繁华,柳永是古代最早的城市歌手:

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是处王孙,几多游妓,往往携纤手。遣离人,对嘉景,触目伤情,尽成感旧。

别久。帝城当日,兰堂夜烛,百万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未省、宴处能忘管弦,醉里不寻花柳。岂知秦楼,玉箫声断,前事难重偶。空遗恨,望仙乡,一饷消凝,泪沾襟袖。(《笛家弄·花发西园》)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望海潮·东南形胜》)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娥画舸,红粉朱楼。

方面委元侯。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袴暖,已扇民讴。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瑞鹧鸪·吴会风流》)

这三首词分别写“帝城”“银塘似染,金堤如绣”的金碧辉煌,杭州“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以及苏州(一说杭州)“青娥画舸,红粉朱楼”的“富庶”。杭州后来成了南宋小朝廷的京城,集中了江南的财富,“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林升《题临安邸》),这座城市变得更加美丽迷人。

唐朝的首都长安,只有像元宵节等少数节日,才会“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苏味道《正月十五夜》),大多数时候都要宵禁,一入夜早早就罢市了。

而宋朝的大都市,全都整夜灯火通明。你们去看看《清明上河图》,它呈现了汴京的商业盛况,当时的汴京是座不夜城。汴京是有上百万人的大都市,而古代没有互联网,城里没有电影院,家中又没有电视机,个人更没有手机,上百万人聚在一起难道整夜干坐着?

词虽然产生于唐代,其实它是老天专为宋人准备的礼物,怕宋人——特别是宋代文人——晚上无聊,特地“造好”词这种文体供宋人娱乐。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任何一种文学体裁,不过是作者在用笔向人倾诉衷肠。俗话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每个作者下笔之时心中都有一个拟想的倾诉对象,这种拟想的倾诉对象,不仅决定词的内容,也决定词的语言,甚至决定了词的语调,当然更决定了词的风格。

宋词因拟想的人受众不同,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有的是所谓“雅词”,有的是所谓“俗调”。前者取悦高雅的士人君子,后者取悦下层的市井小民。前者如晏几道的《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是一首艳情词,也是一首怀人之作。宋代文人与歌女交往密切,留下了大量的艳情词。所谓艳情就是“走私”的爱情,不为社会或伦理所认可的爱情。此词上片写当年一见钟情,下片写如今思念不已。酒席之前,银灯之下,玉箫献唱一支小令,不只歌儿是那样甜美,人儿更是“太妖娆”,晏几道完全心醉神迷,在销魂的歌声中为她“醉倒”,唱罢归来后仍然“酒未消”。正因为玉箫人儿倾城,才使得词人为她倾倒,一夜的艳遇成了一生的念想。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伊川(程颐)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程颐这位道学家平时总是一脸正经,真想不到,对“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种“鬼语”,他竟然还“意亦赏之”,其他文人对它的喜爱更会如醉如痴,可以想象这类“雅词”在士大夫中有多大的市场。

晏几道常用词表现对歌伎的一往情深,小晏词的受众是和他一样的文人雅士,市井小民的男欢女爱在他的视野之外,这位“官二代”不了解市井小民的生活,客观上不可能接触下层百姓,主观上也不愿意放下身段,不管是情趣还是审美,他都不会欣赏市井小民的爱情。而柳永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一方面他出身官宦人家,他知道哪种情调才“雅”,另一方面他又一生蹉跎,只能在底层妓女中厮混,有机会体验普通百姓的爱情,并能欣赏和认同“世俗”的情趣,加之他又具备多方面的才能,所以他既能写“雅词”,又能唱“俗调”。家庭教养和城市文明,使柳永能“雅”能“俗”,而且是大雅大俗。我们来看看他的俗词,如《定风波·自春来》: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张舜民的《画墁录》记述一件有趣的逸事:因下第写下《鹤冲天·黄金榜上》,其中“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触忤了宋仁宗,柳永跑到宰相厅和晏殊套近乎。“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绿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宋人称宰相为相公,柳永希望能与晏殊有共同话题,他明白相公喜欢作曲子,回答时说自己与相公有共同爱好——“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我和相公一样也作曲子。哪知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晏殊没有给柳永一点面子,对他说我虽然也“作曲子”,但从不作“绿线慵拈伴伊坐”这种俗曲子。不是张舜民记忆有误,就是晏殊记忆有误,柳永原文是“针线闲拈伴伊坐”。“针线闲拈伴伊坐”,是市井女孩心中温馨的夫妻恩爱,在晏殊眼中却显得俗不可耐。这首词大量运用市民的口语、俗语,如“是事可可”“厌厌”“无那”“无个”“恁么”“镇相随”“抛躲”,都是当时的市井口语,相当于今天的地方方言。

柳永唱出了市井小民的心声,市井小民也捧红了柳永,当年就出现了“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的盛况(叶梦得《避暑录话》),而这一切都是商业繁荣和城市发展的结果。

5.宋词发展的节点与本书讲到的词人

最后和大家聊一下唐宋词的发展,交代一下本书内容。

假如说唐代诗人留给宋人的,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那么唐五代词人留给宋人的,则是一片广袤的处女地,宋代词人在这儿可以开疆拓土,随便撒播种子就可以丰收,所以宋词比宋诗更有独创性。

唐宋词的发展,大概有如下几个重要的节点,本书要重点讲到几个关键词人。

现已发现的敦煌曲子词最早产生于七世纪中叶,除极少数诗客的作品外,其中大部分可能是来自民间的歌唱,词风一般都朴质明快,体式有小令、中调和慢词,内容较后来的《花间集》也要广泛得多:“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其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中唐诗人如戴叔伦、张志和、白居易、刘禹锡等采用这种体裁进行创作时,体式一色都止于小令,风格还带有民歌的活泼清新。晚唐创作的文人越来越多,他们运用这种体裁的技巧也更熟练,可惜随着词中辞藻越来越华丽香艳,它所反映的生活却越来越狭窄贫乏,词逐渐成了公子佳人和权贵显要们歌台舞榭的消闲品。在仕途上潦倒失意的温庭筠,是晚唐填词最多的作家,现存的70多首词内容“类不出乎绮怨”(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艺术上的主要特色是丽密香软,稍后的花间词派尊他为鼻祖。与温齐名的韦庄所写的题材也不外乎男女艳情,只是词风上变温词的浓艳为疏淡。

战乱频仍的五代,只有西蜀和南唐免遭兵火之灾,宜于簸弄风月的小令便率先在这两个小朝廷繁荣起来。《花间集》中的词人除温、韦外多为蜀人。南唐最著名的词人是李煜,他的早期词风情旖旎、妩媚明丽,晚期词以白描的手法抒发亡国的深哀,于词的题材和境界是一大突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冯延巳也是南唐的一位重要词人,其词洗温庭筠的严妆为淡妆。

宋初词基本也是花间词的延续,这时最可称述的词人是二晏和欧阳修。晏殊、欧阳修都受惠于冯延巳词,前者得冯词之俊,后者得冯词之深(见刘熙载《艺概·词曲概》);前者词风温润秀雅,后者词风深婉沉着。晏几道的一生前荣后枯,常以哀丝豪竹抒其微痛纤悲,别具低回蕴藉的艺术效果,其清词俊语更是独步一时。

小令在晚唐五代和宋初是一枝独秀。张先以小令笔法创作了20多首慢词,明显带有由小令向慢词过渡的痕迹。柳永是词的发展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是宋代第一位专业词人,使长调和小令、中调平分秋色。柳词在艺术上的成就更值得称道,他探索了慢词的铺叙和勾勒手法,使词在章法结构上“细密而妥溜”,更能表现复杂丰富的生活内容;他在翻新旧曲的同时,又自度了许多新曲,并且大胆地采用口语、俗语入词,使词的语言“明白而家常”(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没有柳永就没有苏东坡,就没有周邦彦,就没有后来的很多人,包括辛弃疾。

那么,词的发展史上的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苏东坡。柳永是发展了慢词,整理和谱写了很多曲谱,他在艺术上对词有多方面的贡献;苏东坡是扩展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提高了词的格调。他借鉴诗的表现手法填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以诗为词”,使词成了一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新型诗体(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打破了“诗庄词媚”的传统观念。

苏轼的门人和友人,如秦观和贺铸,在填词上仍沿袭“花间”和柳永的路数。周邦彦是北宋后期的词坛大家,被后人称为“词中老杜”和“格律词派”的开创者。他发展了柳永慢词的铺叙技巧,变柳词的直笔为曲笔,深化了词在抒情叙事上的功能;同时他使词的语言更为典雅,词的音调更为和谐。李清照为两宋之际最杰出的女词人,她将“寻常语度入音律”(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将口语、俗语和书面语锤炼得清新自然,明白如话,创造了后来词人广泛仿效的“易安体”。

南宋前期,辛弃疾以纵横驰骋的才情、雄肆畅达的笔调,在苏轼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了词的疆域,从苏轼的“以诗为词”进而“以文为词”,使其题材更为广阔丰富,意境更为雄豪恢张,想象更为奇幻突兀,手法更为灵活多样。就词风的某些方面相近而言虽“苏、辛并称”,但整体成就上“辛实胜苏”(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

南宋后期,姜夔一反婉约派的柔媚软滑,笔致清空峭拔。吴文英与姜夔并肩,词风与姜相反:姜词清空疏宕,吴词质实丽密,他们二人同为格律词派的殿军。

张在《诗馀图谱》中指出:“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其实,这两派的分流始于柳永、苏轼登上词坛以后,苏轼之前并没有豪放与婉约之分。词人因各自的气质、个性不同,有的偏于柔婉,有的偏于豪放,但这仅是从其大略而言,涉及的具体创作情况十分复杂,婉约者也可能偶尔豪放,豪放者常近婉约,万不可过分拘泥。

原打算只讲唐诗,准备以后专讲宋词,但读者强烈要求,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读点宋词。大家的要求合情合理,我一向又喜欢从善如流,于是就把课程调整为唐诗宋词各讲一半。北宋以二晏、欧阳修、柳永、苏轼、周邦彦为主。南宋则主要讲李清照和辛弃疾,前者是婉约派的正宗,后者是豪放派的代表。他们碰巧又都是济南人,李清照号易安居士,辛弃疾字幼安,文学史把他们并称“济南二安”。唐诗的内容大家都听过,配套的书《戴老师高能唐诗课》也都读过,无论是课还是书都已成为爆款,不仅畅销而且长销。宋词更会让你们喜出望外。课的讲法和书的写法都有所改进,至于具体有哪些新的变化,我还得像古代说书人那样卖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FoQmKTLKyoonzWGHzYxLSQEv4ZsJkBwrNmEjbFlbM3J9k38jkeyN+GVrxyAZ7Z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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