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斜射的炙热阳光洒满我的床,将我从略显混乱的奇异梦境中唤醒,我当时正在梦里挣扎着。半梦半醒之间,我用手捂住脸,试图抵挡这股固执的热量,但很快就放弃了。上午十点,我穿着睡衣下了楼,看到安娜在露台上翻阅着报纸。我注意到她化了完美的淡妆。她应该从来不会允许自己有真正的假期吧。安娜没注意到我,我便拿了咖啡和橙子,慢悠悠地坐到台阶上,开始享受早晨的美味:咬一口橙子,甜橙汁在嘴里四溅,再喝一口滚烫的黑咖啡,接着又是一口清凉的水果。我的头发被早晨的阳光晒得暖暖的,被单在皮肤上印出的褶子慢慢舒展开来。再过五分钟,我就去游泳。但这时安娜突然开口,让我吃了一惊:
“塞西尔,你不吃东西吗?”
“早上我喝点就好了,因为……”
“你得多长几斤肉才像样。你的脸颊都凹进去了,肋骨那么明显。快去拿点面包片。”
我求她别逼我吃面包,她正要向我论证早餐是如此这般必不可少的时候,父亲穿着他华丽的波点睡袍出现了。
“多么迷人的一幕啊,”他说,“两个棕发小姑娘在阳光下讨论面包片。”
“哎呀,小姑娘只有一个!”安娜笑着说,“我可是跟您一般年纪呀,我可怜的雷蒙。”
父亲弯腰拉起她的手。
“还是那么嘴不饶人。”他温柔地说。我看到安娜的眼皮眨个不停,就像得到意外的爱抚似的。
我趁机溜掉。楼梯上,我碰到了艾尔莎。她显然刚从床上起来,眼皮浮肿,被晒得发红的脸上嵌着一张苍白的嘴。我差点拦住她,告诉她安娜在下面,妆容得体而整洁。安娜晒太阳会有分寸,不会晒伤。我原本想给她提个醒,但她估计会误会我的意思:她二十九岁,比安娜小十三岁,在她看来这是最大的王牌。
我拿了泳衣,跑向小海湾。没想到,西里尔已经在那里,坐在他的船上。他一脸严肃地向我走来,拉起我的双手。
“昨天的事,我想向你道歉。”他说。
“是我的错。”我说。
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堪,所以他郑重其事的表情让我费解。
“我很自责。”他一边接着说,一边把船往海里推。
“没什么。”我欢快地说。
“不,有的!”
我已经在船上了。他站着,海水漫过他的膝盖,他双手扶着船舷,像站在法庭上的围栏里。我明白了,不把话说完他是不会上船的,于是我动用了全部注意力,看着他。我熟悉他的脸,能看出一些端倪。我想他二十五岁了,大概觉得自己是个感情骗子,这个念头让我发笑。
“别笑,”他说,“你知道吗,昨晚我很自责。没有什么能保护你不受到我的伤害;你父亲,那个女人,真是好榜样……我也许是世界上最浑的浑球,事情也还会一样;你可能还是会相信我……”
他一点也不可笑。我感受到了他的善意,感到他愿意爱我,而我也愿意爱他。我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用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他的肩膀很宽,坚实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
“西里尔,你真好,”我低声说道,“我会把你当成哥哥。”
他佯装生气地轻哼了一声,双臂抱住我,把我从船上轻轻拽了下来。他紧紧地抱着我,我双脚离地,头搭在他肩上。我爱他,在这一刻。早晨的光在他身上洒满金色,他那么体贴、温柔,我也一样。他保护着我。当他的嘴唇开始寻找我的嘴唇,我激动得微微颤抖,他也一样。我们吻得坦荡,没有自责和内疚,只有深深的探求和断断续续的呢喃。我挣脱他的双臂,朝漂走的船游去。我把脑袋扎进水里,任凭清凉的海水洗刷,把我唤醒……水是绿色的。我感到心中充盈着幸福,一种完美的无忧无虑。
上午十一点半,西里尔走了,父亲和他的女宾们出现在羊肠小道上。他走在她们俩中间,一会儿伸手扶这个,一会儿伸手搀那个,自然而优雅的动作非他莫属。安娜身上还披着浴衣,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大大方方地褪去浴衣,躺了下来。纤细的身材,完美的腿,唯一的不足的是皮肤稍微缺点光泽。这背后无疑是长年的保养和呵护。我下意识地扬起眉毛,朝父亲投去赞许的目光。没想到他闭上了眼睛,没搭理我。可怜的艾尔莎状态糟糕,浑身涂满了油。我心想,用不了一星期,父亲就会……
安娜扭头向我:“塞西尔,你在这儿怎么起这么早?在巴黎,你可都是要睡到中午呢。”
“在巴黎要写作业,”我说,“把我累坏了。”
她没笑。她只有在真正想笑的时候才笑,不像其他人,会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你的考试呢?”
“砸啦!”我答得理直气壮,“砸得一塌糊涂!”
“十月你可得好好考,必须考过!”
“为什么?”我父亲插话了,“我可从来没拿过什么文凭!我的日子过得也很舒坦嘛。”
“您有您的第一桶金。”安娜提醒。
“我女儿身边少不了养她的男人的。”父亲说得堂堂正正。
艾尔莎笑了起来,然后在我们三人的注视下止住了笑声。
“这个假期,她必须好好学习。”安娜说着闭上了眼睛,以示对话结束。
我朝父亲投以绝望的目光,他则以一个尴尬的微笑勉强回应着。我仿佛看见自己戳在一页页的柏格森 前,白纸黑字那么刺眼,西里尔的笑声从下面传来……这个念头让我心生恐惧。我爬到安娜身边,轻轻地唤她。她睁开了眼。我趴在她面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脸上写满哀求。我使劲把脸颊往里嘬,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过度劳累的脑力工作者。
“安娜,”我说,“您不会让我这样吧,在这么热的天学习……假期里我本可以好好休息的……”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接着露出神秘的微笑,扭过头。
“我就是得让你‘这样’……哪怕像你说的,这么热的天。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可能会怨上我两天,然后,你就能通过考试。”
“有些事情,有些人就是办不到。”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既有愉快又不乏傲慢。我重新躺回沙子里,担心极了。艾尔莎在大谈特谈沿海的各种庆祝活动,但父亲并没有听她说话,他正处在他们三人的身体形成的金字塔塔尖。他盯着安娜趴着的身影和她的肩膀,目光带点呆滞,有我所熟悉的无所畏惧。他的手在沙堆里张开又合拢,动作规律且温柔,不知疲倦。我朝海边跑去,一头扎进海里,哀叹着我们本可以拥有、但如今注定要化为泡影的假期。我们具备了悲剧的所有元素:一枚浪子,半朵交际花,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我瞥见海底有块漂亮的贝壳,粉蓝夹杂的,像块石头。我潜到海底把它捞起,攥在手里,一直攥到吃午餐的时候。它被磨得光光的,手感很温润。我认定它会是我的护身符,这个夏天我要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总是丢三落四,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块贝壳我没弄丢。此刻它就在我手里,粉色的,温热的,它让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