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未名的感情、烦恼和温情萦绕心头,我左思右想,不知是否该赋予它这个美丽又沉重的名字:忧愁。这种感情如此饱满,如此自私,几乎令我羞愧,然而一直以来忧愁在我眼里却是体面的。我从未品尝过忧愁的滋味,但烦恼、后悔或难得的内疚,我晓得是什么;如今,有种东西像丝绸一般包裹在我身上,恼人又惬意地,将我和其他人隔开。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非常幸福。“其他人”,指的是我父亲和他的情人艾尔莎。我得赶紧说明一下,不然当时的情况容易显得不真实。我父亲那时四十岁,当鳏夫十五年;他还算年轻,充满活力,浑身上下透着一切皆有可能的意味。两年前我结束寄宿生活的时候,没法不理解他有同居的女人。但我接受得没那么快的是,他每半年就要换一个!不过没多久,他的魅力,以及这种轻浮的新生活,加之我自己的秉性,让我接受了这一点。他是个轻盈的人,很会做生意,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却也容易厌倦,很讨女人喜欢。我很容易就爱上他了,对他满怀温情,因为他善良、慷慨、快活,也很爱我。没有比他更好、更能和我玩到一起的朋友了。那年初夏,他甚至体贴到问我能不能让他当时的情人艾尔莎和我们一起度假,她的陪伴会不会让我心烦。我只能表示赞同,我知道他需要女人,再说了,艾尔莎也不会让我们厌烦的。她是个高大的红发姑娘,半为尤物,半为交际花,在香榭丽舍大道的照相馆和酒吧里扮演不起眼的小角色。她为人友善、简单,没有那种把自己太当回事的自大。况且,度假这件事让父亲和我高兴都来不及,我实在没有理由反对任何要求。他在地中海边租了一栋白色的大别墅,与世隔绝,风光极美,从六月的第一股热浪袭来之时起,我们就已心向往之。房子建在海角上,俯瞰大海,一片小松林将其与马路隔开;一条羊肠小道向下延伸至一片金色的小海湾,周围一圈红色岩壁,大海便在其间荡漾。
头几天真是美妙极了。我们一连好几个小时待在海滩上,不堪酷热,皮肤渐渐镀上了健康的金色。除了艾尔莎,她浑身发红脱皮,痛苦至极。父亲做着一些复杂的腿部运动,试图摆脱那个初见端倪的、与他的唐·璜身份不相匹配的肚腩。天一亮我就下水,把自己浸入透明清凉的海水中,为了洗尽巴黎的所有阴影和灰尘,我胡乱扑腾,直到精疲力竭。我躺在沙滩上,随手抓起一把沙子,再任由金黄色的柔软沙流从我指间滑走。我心想它们就这样溜走了呀,像时间一样,又想这个念头多简单,有一些简单的念头真是令人惬意。那是夏天。
第六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西里尔。他驾着一艘小帆船沿着海岸线航行,在我们的小海湾前翻了船。我帮他收拾东西,一片笑声中,我得知他叫西里尔,是法律专业的大学生,他和他母亲在附近的一座别墅里度假。他长着一张拉丁人的面孔,皮肤呈棕褐色,很显亲切,有某种稳重的保护者般的气质,颇得我心。然而,对大学生我往往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他们粗鲁,心里只想着自己,惦念着自己的青春,那是他们悲剧话题的出处或强说忧愁的借口。我并不喜欢青春。比起大学生,我更偏爱父亲的朋友们,跟我讲话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四十多岁男人,对我有一种父亲和情人般的温柔。但我喜欢西里尔。他高大,有时显得很帅气,一种让人信任的帅气。父亲对丑陋的相貌十分嫌恶,导致我们交往的常是些愚蠢之人。我虽然不见得完全赞同他,但我在外形毫无魅力可言的人面前总是感到尴尬,心不在焉。放弃取悦他人,在我看来是一种有失体面的缺点。毕竟,我们想要的不就是讨人喜欢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种征服欲背后,是不是掩藏着过剩的精力和控制欲,或者暗地里有一种不可告人的需要,需要让自己放心,需要感到被支持。
西里尔离开时提出要教我驾驶帆船。我回去吃晚餐时,心里想的全是他,没怎么参与谈话,也没注意到父亲的烦躁。吃过晚餐,和以往的晚上一样,我们躺在露台的躺椅上。天空中星星点点。我看着星星,隐隐希望它们提早行动,即刻开始以坠落的弧线划破夜空。但那时候才七月初,它们纹丝不动。露台的砾石堆里,知了在唱歌。应该有几千只,它们沉醉在热气和月色里,如此整夜整夜地发出奇怪的叫声。有人告诉我它们只是在摩擦鞘翅,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支本能的喉鸣之歌跟发情期的猫叫是一个意思。我们很是惬意,只有夹在衬衣和皮肤之间的小沙粒替我阻挡阵阵袭来的温柔睡意。这时候,父亲轻咳了几声,从长椅上坐起身来。
“告诉你们,很快有人要来。”他说。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我们多清净啊,竟然不能就这么清净下去!
“快告诉我们是谁。”艾尔莎喊道,她对社交活动总是如饥似渴。
“安娜·拉尔森。”父亲说着,扭头看我。
我看着他,惊讶得不知如何回应。
“我告诉她,如果那些时装系列把她弄得太累,她可以到这儿来,然后她……她要来了。”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事情会这样。安娜·拉尔森是我那位可怜母亲的老朋友,跟我父亲联系甚少。不过,两年前,我离开寄宿学校的时候,父亲嫌我碍事,就把我送到她那里去了。一周之内,她教给了我穿衣和生活的品位。我对她生出的热切崇拜,被她巧妙地转嫁到她身边的一名年轻男子身上。她是最早让我一窥优雅的人,是我恋爱的启蒙,我对她甚是感激。作为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她非常迷人、精致,一张骄傲的脸总是带着疲惫和冷漠。人们唯一能指责她的,也只有冷漠了。她待人亲切,又给人距离感。她身上投射出来的坚定意志和内心的平静让我感到惶恐。尽管她离了婚,是个自由人,但从来没听说过她有情人。话说,我们交往的人也不一样:和她来往的都是些细腻、聪明、低调的人,和我们来往的则是些吵闹、贪婪之人,父亲只求他们好看、好玩。我觉得她应该有点看不起父亲和我,特别是我们贪图享乐的轻浮态度——她看不起一切过度的行为。能让我们聚在一起的,除了商务晚餐——她从事时装业,我父亲则在广告界——只有关于我母亲的回忆以及我的努力。虽然她让我感到惶恐,我还是对她崇拜至极。不过,如果考虑到艾尔莎的在场和安娜对教育的看法,这次突然到访就显得挺不是时候。
艾尔莎问了一堆关于安娜的社会地位状况的问题,之后就上楼睡觉去了。我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我过去坐在他脚边的台阶上。他弯下身子,两只手搭在我肩上:
“你怎么瘦成皮包骨了呢,我亲爱的?你看起来像只小野猫。我想要一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壮一点的,有一对瓷珠子般的眼睛,还有……”
“问题不在这里,”我说,“你为什么要邀请安娜?她为什么要接受?”
“也许,她想来看看你的老父亲吧。谁知道呢。”
“你不是安娜感兴趣的那种男人的类型,”我说,“她太聪明、太自重了。还有艾尔莎——你想过艾尔莎吗?你能想象安娜和艾尔莎谈什么吗?反正我不能!”
“我没想过,”他承认道,“的确有些糟糕。塞西尔,我亲爱的,要不,我们回巴黎?”
他一面轻轻笑着,一面摩挲着我的脖子。我扭头看着他。他深色的眼睛闪着光,一些滑稽的细小皱纹在眼周延伸,他的嘴微微噘起。他看起来像只半羊人 。我开始和他一起笑,每次他自找麻烦都是这样。
“我的老伙计,”他说,“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他的语气如此坚定又温柔,让我不禁想到,如果没有我,也许他真的会不幸。夜深了,我们聊起了爱情和爱的难题。在我父亲眼里,难题都是假想出来的。他一贯拒绝忠诚、庄严、诺言之类的概念。他说它们是专断的、无果的。换作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我可能会震惊,但在他身上,我知道这并不代表他排斥温柔和爱慕,恰恰因为他渴望,也知道它们短暂,所以温柔与爱慕更容易萌生。这个想法让我觉得诱人:急切的、强烈的、短暂的爱。在我的年纪,吸引我的不是忠诚。我只知道约会、亲吻、厌倦;关于爱情,我知道的还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