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算只是站着,也会汗如雨下;我昏昏沉沉;在我内心深处,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翻起惊涛骇浪,如同一群受惊的野马驰骋而过;我喘不过气来。
2007年的时候,我在被称为“美国最危险的城市”的一个心脏重症监护室里,不是作为患者,而是作为医生。那时,我平静而有条不紊地巡视患者,这是我过去两年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我当时是主治医师,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但其实我的身体正在悄然失控。我在一间病房的门口停下来,竭力尝试阻止我体内发生的一切,并认真地思考我是否才应该成为那间病房的患者。
和我一起工作的护士立即察觉到我不太对劲。她让我坐下来,给我拿了点儿橙汁。几秒钟后,那种窒息感过去了。我俩对此一笑了之,她说:“可能昨晚夜班,又吃得少,低血糖了。”
前一天晚上是我值夜班,收了很多患者,我没时间好好吃一顿饭,没工夫喝水,甚至来不及上厕所——这对实习医生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种感觉让我浑身发抖——字面意义上的发抖。我到底怎么了?
过去两年的实习中,我每周工作80小时,每三天值一个夜班。这个实习项目是我这样的年轻医生梦寐以求的,它让我们可以接触到现实世界,是理想的学习环境,但对于正在实习的医生而言,不可预测的残酷现实时常让人方寸大乱,有时甚至胆战心惊。一天晚上,我眼看着一个腹部中枪的孕妇被推进抢救室。这一场景令人毛骨悚然,但我们没有一点时间来平复心情。因为通常情况下,下一个情况危急的患者在等着救治,我们只能马不停蹄继续下一场手术。
在医院,但凡有几分钟的休息时间,我做的就是去自助餐厅拿一个凉的火鸡三明治和一杯超大杯咖啡因饮料,一边站着吃,一边在病历上做笔记。除了透过医院的窗户,我很少能看到阳光。如果不算我在病房之间来回奔走,那我从来不运动。我的睡眠非常不规律。如果值夜班的时候没有患者,我可以在值班室破旧的上下铺上休息几个小时;如果那天晚上很忙,我一分钟也睡不了。
那个时候,实习医生的工作环境就是那样的——没有多余时间处理任何事,不管好坏。对于实习医生的心路历程,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20年前,我的词典里甚至整个医学界都没有“自我照护”“压力”“职业倦怠”这种词。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切,因为我想成为那种无所不能的人,就像我一直被教育的那样。
好几年前,在我还没有出现过心悸的时候,医学院的一位老师告诉我:“阿迪提,宝剑锋从磨砺出,实习结束后,你将成为锋芒毕露的宝剑。”
我相信了他,并且对此深信不疑。我热爱工作带来的惊心动魄的紧张感,所以我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个“复原力神话”(见下文)。它让我熬过了实习的每个阶段。看,宝剑正在打造呢!
但我的身体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心脏重症监护室的那天,是我有史以来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感受到那些“野马”的存在,谁料它们还尾随我回了家。晚上,就在我完全放松下来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发生了心悸。我被这种恐怖的、突如其来的感觉吓醒了。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筋疲力尽,一点儿精神也没了,才昏昏沉沉地睡着。我被吓到了,但我对谁都没说,因为我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我曾听说过“医学生综合征”这个词,即感觉自己有患者的症状。鉴于我在心脏重症监护室,接触的都是患心脏病的患者,也许我只是对自己过度关注了?
现在我已经知道睡前的心悸是迟发性应激反应(delayed stress response)的典型表现,但当时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感受到压力时,我们的大脑会启动一项神奇的功能加以应对:它会把眼下对自我保护没有帮助的、麻烦的部分隔离出去。但是当这种急性压力(acute stress)过去、事情稳定下来后,就像在睡觉时,我们的真实情绪就会浮出水面。这是过去的20年中,我在自己的患者和成千上万其他人身上发现的。但我第一次经历时毫无所觉。我的心悸持续了好几周。每天晚上,只要我躺下来睡觉,就会心悸。在心脏重症监护室的轮转结束后,我以为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一个又一个崩溃的夜晚,我的心悸依然继续。
这个问题一直解决不了,弄得我烦不胜烦。最终,我打破了自己的底线,去看了医生。我想找到一个快速的解决方案,让生活重回正轨,就像晚上没有“野马”在我心里狂奔之前那样。我非常迷茫,因为虽然我对身体的构造一清二楚,但依然诊断不出自己得了什么病。我决定直击要害,做个全身检查。我查了血,看是否电解质紊乱或被病毒感染,做了甲状腺激素水平测试和贫血指标测试,量了血压,测了心率,做了心电图,甚至还做了心脏超声。
对于检查结果,医生笑得非常灿烂,说:“没什么问题,都在正常值范围。”
她开心了,我陷入了困惑。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她送我出门的时候安慰道,“可能的话试着放松。我知道在实习期不太可能,我也实习过。”
我一点儿也没被安慰到。
我觉得那些症状不可能是压力引起的,说实在的,像压力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怎么会让我的身体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这没有道理啊!在实习中,我已经闯过了那么多难关,为什么现在会突然受到压力的影响?我这样有韧劲的人,是不会有压力的!我以为我对不健康压力有免疫力。我以无与伦比的职业道德而著称,我非常喜欢这个标签,它就像荣誉勋章。所以,我绝对不可能被压力逼到绝境。我难以置信地离开了医生办公室,并没有找到解决困境的办法。
然而别无他法,我只能采纳医生的建议,尝试放松自己。只要我难得休息一天,我就会看电影、与朋友和家人共度时光、逛街,甚至去做水疗,但没有什么改变。每天晚上,只要睡觉,心悸依然会出现。
放松解决不了问题。我需要的不是消遣,而是答案。在医院连续工作了30小时后,我筋疲力尽,回家时路过小区附近的一个瑜伽工作室。心血来潮的我走了进去,上了人生中第一节瑜伽课。那时,我还穿着外科手术服。我伸展身体,扭动肢体,做出那些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的姿势,还学会了一些新的呼吸技巧。
那天晚上是几周来我睡得最香的一次。“野马”还是时不时出现,但它们不再那么激烈,持续的时间也不那么长了。是瑜伽课起作用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巧合?我需要找到答案。我决定验证一下我的猜测,开始每周上两次瑜伽课。我的老师也教了一些呼吸训练,让我在家里练习。这些都是非常简单的技巧,我可以在不改变日程安排的情况下,将其融入日常生活。平时上下班,我也开始步行。白天,我开始减少咖啡因的摄入,尽可能早睡。如果我不值班,睡觉时我会将手机静音。
尽管没有科学证据证明这些方法对我有帮助,但慢慢地,我感觉好多了。那些每晚都在胸口狂奔的“野马”开始慢慢变得像是在散步。
接下来的3个月里,即便每周仍然工作80小时,我也坚持每天散步,早早就寝,少喝咖啡,做瑜伽和呼吸练习。我的心悸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然后一天晚上,它们完全消失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件事发生在20年前,那些“野马”再也没出现过,当然,我也不想念它们。
通过测试对我来说全新的技术,我在压力的黑暗隧道中找到了出路,做出了生活方式的选择,即通过身心连接(mind-body connection)来改变我的身体对压力的反应。我们的思想和感觉可以直接对我们的身体造成正面或负面影响(见第五章)。因为这一全新的经历,我想尽我所能保持良好的心态。
最终,我大脑内的科学家部分开始发挥作用了。压力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以及我是如何找到走出压力的路的?我想找出我的经历背后的科学依据。我深入挖掘、广泛调查,阅读了所有关于压力的生物学资料。就像进入仙境的爱丽丝,我走进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世界,一个在我常规实习生活之外的世界。被压力困扰,这个地球上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的最常见的现象,为什么在医生办公室里鲜少被讨论过,也少有人提供过真正的解决方案呢?
我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了。在备受压力困扰、想寻求医生帮助时,我却求路无门,所以我想成为能够帮助自己的医生。我想为像我一样承受着压力煎熬的人提供一些明确的、科学的方法,让他们可以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加以运用,调整他们的压力,就像我自己做的那样。
我的确这么做了。
我向哈佛大学医学院递交了申请,被录取并获得了奖学金支持。在那里,我研究了压力的生物学和身心联系。在研究中,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尽管就诊人群中60%~80%有压力问题,但只有3%的医生会给患者提供压力管理方面的建议。我个人的就医经历与该调查一致,我打赌,你也一样。
你可能想知道,如果压力是造成身体症状和医疗问题的常见罪魁祸首,那为什么在传统的西医中它一直被忽视?你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的时候,你的医生为什么不认为是压力原因?或者当你告诉医生每周日你和公公婆婆在一起时都备感不适,他为什么从来不说是压力原因?每周二的早晨你只要参加团队会议就感到脖子疼,这是压力过大造成的吗?
在当今社会,压力是一个流行词,新闻和社交媒体上随处可见。但是,在将失控的压力的负面影响与我们的医学症状联系起来这方面,还存在空白。压力仍然待在传统西方医疗体系的阴影中,没有成为中心话题,尽管几乎所有医生接诊的病例都包含压力因素。
只要有人问我,我的专长是什么,我就说“和患者谈论诊室里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exam room) ——他们的压力。我也关注慢性病的情感因素,并在高科技和高感触之间架起桥梁”。
很多临床医学应用最新的高科技治疗技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传统医疗体系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疗体系之一。对于严重的、危及生命的病情,我对此体系举双手支持,因为这可以挽救数百万人的生命。但是,我们在强调高科技干预的同时,也需要对高科技治疗忽视的高感触予以同样重视。医生要把病人放在首位,把病情放在次位,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经历被看到、听到和理解,这在我们目前的医疗体系中很难实现。
这不是某个医生的失误。医生们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帮患者渡过难关,整个医疗体系却难以实现这一目标。但这从来都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不完善的医疗体系的问题。大多数医生对此完全赞同。
幸运的是,医疗体系终于承认了“诊室里的大象”。因为近几年的全球性事件引起了很多人的重视,人们不得不意识到患者和医生出现压力及职业倦怠的数量达到了历史新高。医疗系统终于发现人们现在正处于压力的大流行之中。非常庆幸,我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个现实。压力管理的观念在过去是奢侈品,而现在正逐步转变为身心健康的必需品。
如果你的医生没有过问你的压力问题,那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压力是你现在面临的首要问题;大多数医生只是没有时间、工具和资源直接解决你的压力问题,尤其是通过短暂的就诊期。他们需要首先排查患者是否患有亟须治疗的疾病。这些疾病可以列一长串清单,在此我仅列出三个最常见的——糖尿病、心脏病、癌症风险。研究表明,医生要将工作做到完美,一天至少需要工作27个小时。人们对医生的要求高得不切实际,每个医生都有很多工作要做,因此,医生把压力相关的谈话暂缓有什么好奇怪的?忽视压力对患者健康的影响,并不是个别医生的失败,在不堪重负的医疗体系中,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是不健全的医疗体系造成的系统性失败,该体系将疾病护理的优先级置于健康护理之上。
传统的医疗组织终于承认,压力会对患者的健康造成巨大影响。2022年,美国的一个全国性专家小组一致认为,65岁以下的美国成人在看病时要进行焦虑筛查,因为不健康压力无处不在,而焦虑是最常见的与压力相关的疾病。这一历史性的决定可能有助于在不久的将来改变传统的医疗保健方式,但要在现行医疗系统中全方位建立对压力的认识,我们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除了分配给每个患者的时间太少,医生们还要面对的另一个巨大困难是压力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型。每个人的压力表现各不相同,这使得从医学角度诊断和治疗变得更加困难。有的患者的压力可能表现为失眠、头疼或情绪波动,其他人的压力则可能表现为心悸、胃肠道不适或疼痛。压力的症状又模糊又多,也难怪医疗界将对压力的诊断称为排除性诊断(diagnosis of exclusion)——也就是说,在确定你的身体症状与“压力相关”之前,我们首先要排除所有其他可能的原因,比如心脏、肺、血液或脑部疾病。
如果你已经做了全身检查,医生告诉你一切正常,那么你的症状就可能是压力引起的。你和60%~80%的患者一样,压力引起了这些症状。还有发现表明,压力会加重几乎所有疾病,从普通感冒到更严重的疾病,比如心脏病。几乎每一种疾病,包括焦虑、抑郁、失眠、慢性疼痛、胃肠问题、关节炎、偏头痛、哮喘、过敏甚至糖尿病,都可能因压力而恶化。并不是说压力导致了这些疾病(从科学角度来说,这是不严谨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压力会加重它们。
通过这个短短的清单,你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些符合自己情况的症状,或者你的症状不在该清单上。研究压力数年后,我非常笃定的是,压力多种多样,它是一个多重身份的表演者。它的表现形式既可以极度不寻常,又可以极度平常。有时,压力会以两种形式同时表现出来。但不管它以何种形式表现,我希望你明白你不是在孤军奋战。也许为了忽略一个或几个压力症状,你已经苦苦挣扎了很久,但还是失控了。你必须采取一些行动。
奥利维亚(Olivia)就是其中一个。她是全职妈妈,有三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儿子。随着孩子们渐渐独立,和朋友聚会回来得越来越晚,她发现她的头痛越来越严重了。
奥利维亚告诉我:“我之前只是偶尔头痛。现在孩子们到了青春期,让我压力倍增,我每个月都会头疼三四次。”
奥利维亚的医生已经对她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并做出诊断:她的头痛是压力引起的。但奥利维亚觉得这个诊断对她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她告诉我:“我不是说他不对,而是这个诊断结果对改善我的头痛一点儿帮助也没有。我似乎被困在了泥潭里,必须不断自我调整以适应儿子们日渐独立。我觉得自己得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以防不好的事情发生,这让我一直不停地担心。他们却觉得我保护过度,一直想要就我制定的规则讨价还价。我最大的儿子17岁,最小的13岁。我必须强打起精神熬过去。但是要再忍受五年的头痛,我该怎么办呢?”
我看得出,奥利维亚快要崩溃了。
和奥利维亚一样,我们大多数人从小就被教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错误地将其称为复原力。但我现在要告诉你:这不是真的复原力。从长远来看,经常被贴上复原力标签的东西,正是使我们身心俱疲的东西。这就是我说的伟大的“复原力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