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三 俊太郎小的时候我常说,要把这孩子培养成工程师。
俊太郎 无奈本人数学才能为零啊(笑)。小学的时候我连作文都写得特别不好,画画倒还不错。
彻三 对颜色的感觉确实挺好的。我虽然没想过你能成为诗人,但是想过说不定你能做个画家。我自己也喜欢画,感觉你要是能做个画家也不赖。但还是想把你培养成工程师啊。机械这玩意儿我只能搞破坏,根本组装不起来。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啊……
俊太郎 有一回你说什么“电灯的电源线卡在橱柜里了,所以就不通电了吧?”可把我吓了一跳。这是活在20世纪的人类吗?(笑)
彻三 可能就是因为我没有(这个天分),所以总感觉体格健硕的工程师作为劳动者最有安全感。我想让你平平安安地生活嘛。
俊太郎 我的孩子虽然还在襁褓中,但有条件的话我也想让他往理科这方面发展。估计这就是我自卑情结的体现吧。工程师多有前景啊。我可不想让他当诗人(笑)。做父母的总是在孩子身上寄托希望(笑)。
彻三 我培养孩子的方针始终还是要让他做个普通人,既不用他去上什么特殊的学校,也反对进行所谓的才能教育。所以就把你送去教会幼儿园了。
俊太郎 我认为这是段特别好的经历。在那种环境下独生子女很弱小,虽然也有可能变得以自我为中心,与别人格格不入,但也多亏了被别的坏小孩欺负,我慢慢变得成熟。
彻三 有这个可能。
俊太郎 我说不去上大学的时候,妈妈夹在爸爸和我之间,受了很多委屈吧。我当时有话不会和爸爸直接说,都是通过妈妈转达。我说不上大学,爸爸非要让我去,那段日子我到底跟妈妈抱怨了多少啊。
记者 您是怎么决心不去读大学的呢?
俊太郎 怎么讲呢,归根结底还是不愿意被束缚吧。我们那个时候高中正好处于新式和旧式的转换期,校舍都是那种兵营改造的简陋木棚,老师们在战败后的混乱中失去了自信,大体上很无聊。那时候根本不存在现在这种西方化的学校生活的乐趣,读不了想读的书,只是一味被填鸭教授数学、物理这些跟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东西。我觉得特别不合理。在这个年龄段,有许多想读的书,也有许多值得去感受的东西,不去想、不去读,对我来说这怎么能行呢?
彻三 (俊太郎)不爱上学的时候,很有意思的是,你总是说,讨厌做操,受不了做操的时候要排成一列纵队。作为我的儿子,我觉得你说出这种话确实让人困惑;但作为一位青年,你的这种感性的确让我感到十分有趣。虽然和你有点不同,但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有一段时期在漂泊流浪。完全不去学校上课,而是去看看表演,听听相声,或者是去旅行,就如同字面意义上在漂泊。这也是精神的漂泊。
俊太郎 你是觉得在学校里学习特别没有价值吗?
彻三
与其说是在学校里学习没有价值,不如说是,在更多的方面,做什么都没意思,没有意义。人生这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每天都只是絮絮叨叨地在思考这些问题。不去上课的日子,我对图书馆着了迷,经常跑去看书。那时候让我终于能摆脱如同窥视漆黑深渊的感受的,是亲鸾
的《叹异抄》这本书。读着《叹异抄》,就好像在深渊底部出现了一双把我托住的手。那种感受说到底还是很消极,后来我有一次偶然读到了惠特曼
,他的诗里有很多特别晦涩的字眼,我看不明白,但也正因为看不懂,阅读的时候仿佛被诗中那节奏巨大的浪涛裹挟着,那种生命的气息吹拂着我,使我获得了很大的力量。
俊太郎
你还有一段时期特别仰慕劳伦斯
吧。那大概是什么时候?二十几岁?
彻三 不,那是三十岁以后了。在这之前我都不认识劳伦斯。
俊太郎 我大概是二十出头的时候吧,对劳伦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作品简直是我青年时代的《圣经》。
彻三 我的高中时代,大正初年那会儿,说到交响乐当时在日本只有音乐学校才有。而且只靠音乐学校是办不起来的,得从海军军乐队那些地方把人请过来才能办成。那个时候在音乐学校第一次表演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从开演前大家就特别激动。我也深深感动于贝多芬的音乐。“一战”之后,有不少流亡的音乐家来到日本。虽然是毫无名气的音乐家,但跟当时日本的水准相比还是十分精湛的。所谓音乐,既有把隐藏在自身的欲望、感情激发出来的一面,又有为苦恼、痛楚直至无所适从的精神赋予某种秩序的一面。那时候,也就是二十岁前后的那段日子,我要是能像现在一样随时都能欣赏到优美的音乐的话,说不定就不会流浪了。在这个意义上,现在的年轻人真幸福啊。
俊太郎 反过来说,我们现在有唱片,有广播,只要想听音乐就能无限地听下去对吧?这下音乐又有了太过泛滥、使人不禁厌烦的一面。我开始懂事的时候,能长时间记录音乐的LP唱片这种东西才刚刚发明出来,但普通的黑胶唱片我也听了很多。可以说,我是浸淫在音乐中长大的。这时候我就会生出一种深刻的疑问:像现在这样总听着音乐真的好吗?怎么说呢,音乐这种东西,如果和语言或理论来比较的话,还是非常暧昧的。这种暧昧性是不是带给了自己过多的影响,导致我不能思考下去呢?
彻三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啊。在这种情况下,暧昧就意味着直接。是用语言无法完全描述清楚的东西。
俊太郎
的确,我也觉得这是很好的体验。但与此同时,那个年龄段不正是接受思想洗礼的时候吗?而我对此完全没有接触,就这么度过了青年时代,虽然说正是因为没接触过这些才成就了现在的我啦,但多少有些后悔。我一岁的时候来到北轻井泽,从十几岁到二十岁出头的这段时间几乎都是在自然中生活,这对我来说确实是充实的。不必罗列什么道理,都是我真实的感受,我的的确确是这么觉得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读报纸也不听广播,与我同龄的人去读了大学,搞些反对破防法
的活动的时候,我却和这些东西无缘,继续过着我自己的生活。现在我再来到这片土地,却屡屡觉得,这种自然环境带来的慰藉也有它的极限。
彻三 那时候我和你正相反,在东京的生活相对忙碌,一年中到北轻井泽度过一两个月对我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净化,也可以重新审视自然。所谓夜晚,在东京是无法体会的。过去的人们对夜晚所抱有的恐惧、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这里就可以去感受,还有那种动物对火的恐惧、人类对火种的珍视,这样的感觉在这儿也会变得更加确定。还有那些琐事——比如待在树林中会碰上一大堆蛾子,这时候就会用废纸把它们包住,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对吧?可不知不觉间,蛾子会从纸团里爬出来!有时候,一种空虚的心境就会找上我。关于野兽昆虫的那些古老的诡异故事会变得无比真实。在东京无法想象的情感,在这里却会出乎意料地不断涌上心头。这对我而言是非常美好的体验。
记者
俊太郎先生发表处女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时应该是十九岁吧?
俊太郎 起初是快要从新式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个文学青年的朋友劝我写,我才稍微开始动笔。到了准备高考的阶段,不都得看《萤雪时代》这类应考杂志嘛。数学实在太无聊,我一点都不想看,所以就想翻翻别的部分,正好在杂志后半部分有个投稿专栏。我一看,里面登载的诗都蹩脚得很。这么一看估计我也能写吧?那时候还不是出于自我的意愿来写诗,只是想拿个自动铅笔的奖品啦,或是拿点奖金啦,出于这样的目的投了几次稿,得了第一第二名。我更起劲儿了,就在这样继续写诗的过程中,我渐渐意识到了什么才是自己想表达的。那时候说要考东京大学,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但是走形式我也必须得去考试,我就想着先去考,再落榜,总之想办法不上大学,无论如何得说服父亲才行。为此我怎么也得准备一个正当充分的理由吧?所以我就拿着写诗的笔记本,利用了我在写东西这件事。那些诗相对来说写得还可以,总算是稀里糊涂地不用进大学了。
彻三
(对记者)我读书的时候,很喜欢读法国的象征主义诗歌。那时候爱读的书里有一本是(永井)荷风
的《珊瑚集》,我觉得他翻译得特别好。我以前也翻译过里尔克
的作品,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是能给俊太郎的诗以公平的评价的。公正地来看,写得不差,我就把里面我觉得写得可以的几首拿给三好达治
看。结果三好先生居然觉得他写得特别出色。通过三好先生的介绍,他第一次在《文学界》上刊登了几篇从里面选出的诗,之后就出了诗集。可在那之后,我也跟俊太郎说,咱们晚一点没关系,大学还是要念的……(笑)
(1961年)
谷川彻三(Tanikawa Tetsuzo)
1895年生于爱知县。哲学家。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现京都大学)哲学系。历任法政大学文学系教授、校长。与和辻哲郎、林达夫等人共同从事《思想》杂志编辑工作。著作有《感伤与反省》《东洋与西洋》《茶的美学》《生的哲学》《调和之感觉》《宫泽贤治的世界》《自传抄》等。1989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