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
但我有一个很在意的地方,我总觉得,日本人是不是属于那种不太能感受到把语言说出声的快乐的人种啊。我之所以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是因为我有个朋友和美国人结婚了,那位美国人太太怀了孕挺着大肚子,和我商量要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那个时候,我们列举了很多名字做候补,那位太太真的是满含着慈爱,一个一个地把这些名字念出声。她和我说,有那样这样的名字,她还有个外甥叫杰雷米。我听她聊这些,觉得和我们太不一样了。像我们取名字的话,只会在乎是不是在当用汉字
表里呀,不能叫太郎得叫次郎呀,我们只在乎这些东西,至于去试验各种语调,由衷地把名字和将要诞生的小宝宝视作同样的存在,性感地、夸张地来念出声,我们是不会这么做的。所以我想,和我们比起来,西方人或许是拥有一种把语言实际用自己的唇舌念出声音来的快乐的。
外山 的确如此。
谷川 那我们又是在哪里失去了这种快乐呢?还是说,打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这种快乐呢?现在的日本人应该是不会从这件事中感受到快乐的吧。
外山 我们尤其有这种特性,就是很少把重要的事情挂在嘴边。有些太太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喊过自己丈夫的名字。但西方人就会不断地用嘴来表达,比如说“早上好啊,比尔”,“能帮我做点什么什么吗,比尔”,“再见,比尔”。我们即便是遇到非得说名字不可的场合,一旦对人说“哎,谁谁谁”,反而会觉得像是多说了什么不必要的东西一样不适。从另一个意义上讲,我们可能是把重要的话藏在肚子里,靠心灵就足以相通了。
谷川 没错。
外山 而把话直接说出口呢,反而有种随便、不够正式的感觉。突然被叫大名的话,大家不都是会吓一跳嘛。我想这其实是一种纤细的情感。但西方人从小到大就一直不断地被叫名字,他们互相之间可以说在语言上有一种靠听觉、靠嘴巴来彼此确认的关系,像在德国不是有这么一种仪式嘛,从现在起我和你就要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了,之前我称呼你都很客气,从今以后我要用教名来亲切地称呼你。换成我们呢,无论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得多么亲近,在语言上都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谷川 是的。
外山 西方人男女相处的时候,如果开始用教名互相称呼,那就说明已经进展到约会了很多次,什么时候告白爱意都不意外的关系了。如果一开始就亲切地称呼教名,那会让人觉得“真没礼貌”。语言某种层面上表现了亲密的程度。我们讲究话不说出口,要心领神会。当然欧洲人也讲究不能随随便便把上帝宣之于口。说“My God!”是有点没教养的。动不动就把上帝举出来是种很冒犯的行为。我们这种意识就更强了。人与人的交往中,对方的名字成了一种禁忌。对近在眼前的人特意用上“您”这种有距离感的称谓。用没什么关系的话题间接地提及现实中的人。像这样,我们的语言感觉中已经有了不付诸话语、不实际发出声音就能互相理解的要素,语言内部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种疏忽声音的倾向。
谷川
是啊。而且不仅是名字。世博会
的时候,作曲家武满彻负责了音乐方面的工作,那个时候他想使用一些语言要素,就邀请我参与了录音。他想用英语的“silence”和日语的“静けさ(shizukesa/寂静)”这两个词。于是他就请一位美国诗人到录音棚,让他尽可能地用各种发音、发声的方法来念“silence”这个词。人家是诗人嘛,读得特别好,尝试了很多种读法,既有拖得长长的,又有很短促坚决的,每种读法都有着各自的存在感,听起来就像是不同的单词。正好能让人联想到不同的沉默、寂静的状态。但是让我来模仿他读日语的“静けさ”,就变得特别没有意义。硬是拖长第一个音听起来也怪得很。就显得特别刻意嘛!所以我们日本人来读“寂静”,只能尽可能地、富有感情地、普普通通地念出来才最合适。我也思考过为什么两种语言会如此不一样,但没能得出答案。我只能认为,我们日本人对语言的感受能力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习惯。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到底是怎么养成这种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