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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黑猪

那只黑猪孤零零地站在当院里,后腿的腿弯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木桩上。黑猪完美无缺,皮毛光亮,上午的阳光像舞台上的灯那样笼罩在它身上,使它像一个主角登场。周围没有别的猪,也没有一个人,它站在那里,虽然是孤零零的,但是很突出。就像样板戏里要求的那样,三突出,主要人物,正面人物,李玉和。它在绳子长度允许的范围活动着,迈着台步,没有音乐伴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它似乎正在酝酿着唱腔,一张嘴就会唱出来,“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但它,没有唱,只是哼哼了几声。

那只黑猪孤零零地站在当院里。

陆震虎站完了末班岗,睡了个回笼觉,手里提着那支半自动步枪,准备送回连部去。站岗的时候,他一直对这支枪上的三棱刺刀心存疑虑,这刺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锋利,它能刺穿身着厚装的人体吗?他总觉得如果到了双方拼刺刀的时候,还是三八大盖好使,枪身很长,刺刀锋利,寒光闪闪,令人心惊胆战。这个半自动步枪,短胳臂短腿的,刺刀没有杀气,看起来更像一件工具。三棱刺刀更像是工厂而不像是战场用的。这种小小的疑虑像粘在头上的蜘蛛网似的,不把它拂掉总是让人不自在。他想找个什么东西试一试,人身上肯定不行,别的也找不到合适的。这时他正好看到那头黑猪。

那头黑猪孤零零地站在当院里,一筹莫展,去意徊惶。它就要被宰杀了,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里流露出了它的预感。有惊恐也怀着一丝侥幸,就像某些死刑犯的表情。它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

“救救我吧,帮我把绳子弄断。”它的眼睛在说。

陆震虎看着它,心里想的是,这头猪皮毛光亮、筋肉饱满,看起来很结实。三棱刺刀如果能刺穿它的话,证明这种刺刀很实用;如果刺不穿,说明这家伙是个样子货。反正这头猪过一会儿就要被杀掉了,不如拿它来试一试。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试验品了,虽然可能会有点疼,但是总是比杀掉好受多了吧。

他端起枪,朝黑猪背上刺了过去。

“扑哧、扑哧”,响了两声,声如裂帛。刺得不深,刀不见血。黑猪身上也未见伤口,只听见发出厉声尖叫。陆震虎完全没有想到,那么坚实厚韧的猪皮,刺穿时就如同刺破一张牛皮纸那么容易,轻轻一碰,毫不费力,刺穿了。这家伙要是刺人,简直他妈的太容易啦!一戳一个透心凉。

他摇了摇头,被这种出乎预料的效果征服,然后把枪送回连部。

快到下午的时候,他走出来,看到那只完美无缺的黑猪已经被开膛破肚挂在架子上了。它的内部毫无遮掩地赤裸裸地呈现出来,红是红,白是白,粉红是粉红。就像一个衣服被剥光了的人,吊在那里。刚才它还在动,还在叫,还会用眼睛盯着你,希望你手下留情,现在它任人宰割,发不出一丝声响了。

操刀手是二排长,他用右手伸进打开的黑猪胸腔,摸索了一番,找到了,用手一抠,取出一块完整的白油。雪白润腻,像一块羊脂玉,晶亮晶亮的。“这可是好东西呢,这块板油,就要刚宰下来的时候生吞,你们吃不吃?”身边几个帮忙的连忙摆手,表示不敢吃。二排长把那块板油放到嘴上,一抹,像一块年糕似的吞进去了。

吞完,他扭头看见陆震虎,问道:“是不是你站的末班岗?”

陆震虎说:“是我啊。”

“你是不是用刺刀捅猪了?刺刀上咋有猪毛?”

“我捅了两下。我想试试刺刀行不行。”

“捅了两下,说得轻巧。你这两下可把我们害苦啦!”

“咋了吗?”

“我说他妈的怎么吹气鼓不起来呢,原来你小子给戳了两个洞,漏气啦。你说你坑人不坑人?没事干了你戳它干什么,你这个大学生哇,心也够狠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还要吹气。”陆震虎自知理亏,一点好奇心,惹了小麻烦。不过他心里想,我戳了两刀就成了大学生心狠,你二排长把人家宰了倒不算心狠啦?何况你还把人家的板油生吞了,你这算什么?好在平时对二排长印象不错,有股子愣劲儿,人并不坏。当兵的人和大学生还是不一样,农村长大的人和城市长大的也不一样,生活环境、生存的土壤造成了骨子里的不同。没有什么应该向谁学习,他会的你不一定会,你懂的他不一定懂,互相学习互相理解才是对的。今天我们在这里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是不是以后保不准有一天工农兵也来接受我们的再教育呢?

他这么一想,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想法可是大逆不道、触犯天条啊!但是它哪里错了呢?人本来就是平等的,不存在哪一些人应该教育另一些人。除了老师对学生传授知识,监管人员对劳改犯进行强制改造,我们这些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改造?“文化大革命”当中是无法无天、大闹天宫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我们该当何罪?

至少有二百个“这是为什么”在这一代人心里萦绕着,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回答。

陆震虎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狠心在黑猪背上捅了两刀,就是这个原因。一种积淤很久的东西,总要找到发泄的出口,它不会自行消失。二排长哪里能够理解这份心思呢?他的伤口不在这里,如果有的话,也在别的位置。另外呢,还有一个渐渐近迫的原因,也在压迫着他,那就是临近分配了,自己能分到什么地方呢?塔城的也迷里?阿勒泰的清河县还是和田的策勒?这些离边境最近的地方他都想到了,反正好不了。但是当头一闷棍打下来之前,还是难免有侥幸心理。毕业分配就是和等待判决差不多,分配到了哪儿,铁板上钉钉,旱地里栽树,基本上一辈子就扔那儿了。那年头儿,谁能有回天的本事,把自己硬拔出来重栽呢?

迈向社会的第一步走不好,可能一辈子都挽不过来。毕业分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全连的人谁也不敢提这个事,都害怕,提心吊胆,等着那一声锣响——全场比赛结束,胜负揭晓。命运啊,就操在连长和新来的指导员手里!

横下一条心,爱往哪儿分往哪儿分吧。陆震虎心想,人活世上,有时候真需要有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精神——置之死地而后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陆震虎为大家扳倒了陈喜贵,谁感谢你一句啦?就像根本没那回事一样;你因此被分配到最惨的地方,他们照样会幸灾乐祸、认为理所当然。

敢出头的人总是招祸——陆震虎你就认了吧。他觉得自己现在和那头黑猪一样——已经被开膛破肚挂在架子上。 GdqdjIYzZOUyRvE9WQzZjyI+yPKGUcodjlc9ydvjRltbx0ddqZ5OsB+DOd05lx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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