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秋风轻手轻脚地从云缝边上抠出几滴细雨,指尖一挑,弹进巩乃斯河里。巩乃斯无动于衷,毫无反应,河面上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它是一条像样儿的河,在夕阳落照下闪着灰缎子一样的光芒,含蓄、深沉,平稳地从草原上流过。
文君君和兰子杰坐在河岸上,成群成阵的河水从他俩的眼前匆匆而去,就像无数穿着灰军服的部队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一个倒退的,就这样不舍昼夜,无休无止地向前奔流。
文君君说,这么多的水就这么白白流走了……是不是太奢侈、太浪费了?它们都流到哪里去了?
兰子杰说,好像是流到巴尔喀什湖里去了。
“巴尔喀什湖在哪个国家?”
“好像是哈萨克斯坦。”
“它为什么不留在咱们中国?”
“我咋知道,你问它去吧。”
“哎,你知不知道伊犁一共有多少条河?”
“这个我正好知道,三条主要的河,喀什河、特克斯河,还有咱们这条巩乃斯河,最后都汇入伊犁河。啊,可爱的伊犁河,是全新疆水量最大的河呢,发源于天山西段的汗腾格里峰啊,注入巴尔喀什湖,全长一千五百多公里。”
“了不起,知道的还不少。对了,你看过《静静的顿河》吗?”
“没看过书,听一个哥们讲过,葛利高里呀,阿克西妮娅呀,绘声绘色还带动作。他是个顿河迷,能把全书讲下来。”
“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卷首诗?”
“不记得。”
“我背给你听吧,这是一支哥萨克古歌——
我们的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
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
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
哎呀,静静的顿河,你是我们的父亲!
哎呀,静静的顿河,你的水流为什么这样浑?
哎呀,我的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的河底向外奔流,
白色的鱼儿在我的中流乱滚。
好不好?”
“好,真他妈的太棒啦!听得人直想哭。”
“你说咱们的巩乃斯河是不是有些像静静的顿河?”
“太像了。我就像葛利高里,你是阿克西妮娅。”
“才不是呢,我哪有人家阿克西妮娅那种对爱情的狂野呀!”
“你看巩乃斯河吧,它表面上不狂野,平平静静的,像个少妇。可是它水下面气流旋涡,纠缠交错,折腾得厉害呢。所以很少看到有人在河里游泳戏水。这是条淹死人的河呢,吃人不吐骨头!水深着呢,表面上看不见,下面鱼可多了,白白胖胖的,黑头大眼的,可惜哈萨克人不怎么吃鱼。”
“哈萨克人和哥萨克人不是一个民族吧?他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是历史上的同一民族后来因为在不同地域分开的?”
“这就不知道了,好像还没有见到过他们是同一民族的说法。我只知道高尔基小说里写的‘卡尔梅克老婆子’,就是从俄国东归后安置在和硕草原上的土尔扈特人——蒙古人的一支。”
“一个哥萨克,一个哈萨克,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关系。多像呀,一个在顿河,一个在伊犁河,都是游牧民族,都是马背上的骑手,兄弟俩一样。”
“也有很大的区别呀,咱们这边的哈萨克人信的是伊斯兰教,人那边的哥萨克人信的是东正教。哥萨克人是吃猪肉的,哈萨克人不吃。”
文君君和兰子杰这么聊着,觉得挺幸福也挺投机。兰子杰把文君君的一只手拉过来,捧在眼前,端详了一阵说:“你刚来的时候这双手多美呀,那么白皙漂亮,小葱白一样。现在粗糙多了。”
“没关系,”文君君说,“等离开了这个农场,要不了多久,我的手就又变回去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人,一辈子也晒不黑。”
“为什么?”兰子杰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文君君问他,“你看我像不像汉族?”
“像啊,怎么不像?”
“其实,我虽然填表填的是汉族——不光是我,我父亲、我爷爷也都填的是汉族——但是我的祖先不是汉族,也不是中国人……”
“啊?”兰子杰大吃一惊,“那是什么人?”
文君君笑了:“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我们家又不是从山洞里钻出来的猿人!我也是上了大学以后才知道的,我家的祖上温尔里,是撒马尔罕人。家谱上记载:‘洪武时,遣充贡使,朝明太祖于金陵。我祖因识天文秘奥,钦留在朝,佑理钦天监监副,赐宅聚宝门外雨花台侧。’”
“明太祖就是朱元璋啊,你家先祖就是中央气象台副台长吧?够可以了,厉害厉害。”
“所以我一辈子也晒不黑,祖先是乌孜别克还是塔吉克,据说是白种人。”
“没想到,没想到,找了个洋婆子,哈哈!”兰子杰脑袋转了一圈,环顾四下无人,把文君君的手抬近嘴巴,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这时,天渐渐黑了。河里的湿气凉气弥散开来,芦苇丛里的蚊蚋也开始出动,偶尔,河面上响起几声“扑喇扑喇”的响动,不知道是哪条不安分的大鱼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