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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

刚刚进入初夏,巩乃斯的这场大雨啊就让四连的人长了见识!南疆来的人哪儿见过这样下雨?乌鲁木齐来的、内地来的也未必见过!

先是听到巩乃斯河岸的土壁高崖上隐隐传来雷的脚步声,那是远古时代的战车隆隆驰过的声音,沉闷有力,渐渐逼近。接着,一阵狂风掀起漫天黄土,吓得路边的那些平时高傲笔挺的白杨又是弯腰鞠躬,又是摇头晃脑频频敬礼俯首恭迎,好像风是它们的皇帝。

紧接着,雨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不是循序渐进从小到大的那种,而是直截了当,哗啦哗啦就从上到下倒下来了。说倾盆大雨,盆太小了。说倾缸呢,也太小。巩乃斯下雨的那个痛快劲儿,就像是一个终于想明白了的欧洲贵妇,把她的亿万家产全给人了!这个城堡,这个庄园,这个镀金马车,这些黄金、首饰、珠宝、银币……给你、给你、再给你,全给你们了!它就是这么下的,淋漓尽致,豪奢痛快,气势磅礴!

天啊,它太大方了。

田永生拿了个脸盆,从门口伸出去,不到五秒钟,脸盆满了。“哇呀,太厉害了!我都端不住了。”

大肚子玉素甫看着窗外,满是雨在积水上打出来的水泡儿,比鹅蛋还大,此起彼伏,就像水面上长满了蘑菇。“歪江……天上跑水了!”

正在这个时候,陈喜贵穿着他的军用雨衣从大雨当中冒出来了,他进了四班的门,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说:“有个事儿,你们谁去场部跑一趟?”他说着眼睛盯着兰毛。

“现在去?这么大雨。”兰毛说。

“你俩一块儿去,下雨怕什么。找一排长、二排长把雨衣借上,骑马去。”

他和兰毛领了任务、借了雨衣,从马厩里牵出了“豹点”和“白星”,他骑了“豹点”,兰毛骑了“白星”,就在大雨之中上路了。人家这军用的雨衣还是好,头上有个尖顶帽,全身护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最后雨水都流到小腿裤子上了,完全湿透了。这算是美中不足,不过没关系。

两个人兴致勃勃,雨中策马行于草原,心中颇有一些新鲜感觉。

“赛不赛?”兰毛兴致上来了。

赛!他一磕“豹点”的肚子,身体往前一压,它马上心领神会,噌的一下就冲出去了。大雨瓢泼,旷野无人,纵马狂奔。两骑一前一后,开始追逐。大约驰骋了三五公里,转过一处山岗,突然眼前现出一幅奇景,让他俩呆住了。赶紧勒住马,目瞪口呆地坐在马背上看着。

生存竞争的规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为第一意识,而人却有时候会忘记,造成虚度误会。

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在巩乃斯草原度过的那些日子里,我与世界隔绝,生活单调;人与人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灭顶之祸,心灵寂寞。只有一个乐趣,看马,好在巩乃斯草原马多,不像书可以被焚,画可以被禁,知识可以被践踏,马总不至于被驱逐出境吧?这样,我就从马的世界里找到了奔驰的诗韵:油画般的辽阔草原,夕阳落照中兀立于荒原的群雕,大规模转场时铺散在山坡上的好文章,熊熊篝火边的通宵马经,毡房里悠长喑哑的长歌在烈马苍凉的嘶鸣中展开,醉酒的青年哈萨克在群犬的追逐中纵马狂奔,东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这一切使我蓦然感受到生活不朽的壮美和那时潜藏在我们心里的共同忧郁。

哦,巩乃斯的马,给了我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凡是那时被取消的,你都重新又给予了我!弄得我直到今天听到马蹄踏过大地的有力声响时,还会在屋子里坐卧不宁,总想出去看看是一匹什么样的马走过去了。而且我还听不得马嘶,一听到那铜号般高兀、鹰啼般苍凉的声音,我就热血陡涌,热泪盈眶,大有战士出征走上古战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之慨。

有一次,我碰上巩乃斯草原夏日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来势之快,可以使悠然在晴空盘旋的孤鹰来不及躲避而被击落,雨脚之猛,竟把牧草覆盖的原野一瞬间打得烟尘滚滚。就在那场暴雨的豪打下,我见到了最壮阔的马群奔跑的场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马都被赶到这儿来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长鞭抽打着,被低沉的怒雷恐吓着,被刺进大地倏忽消逝的闪电激愤着,马,这不肯安分的牲灵从无数谷口、山坡涌出来,山洪奔泻似的在这原野上汇集了,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片喧叫、纷乱,快速移动的集团冲锋场面!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有的疯狂地向前奔驰,像一队尖兵,要去踏住那闪电;有的来回奔跑,俨然是临危不惧、收拾残局的大将;小马跟着母马认真而紧张地跑,不再顽皮、撒欢,一下子变得老练了许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中被挟裹,大喊大叫,却毫无声响,喊声像一块小石片跌进奔腾喧嚣的大河。

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飞溅,划出一条条不规则的曲线,扭住、缠住漫天雨网,和雷声雨声交织成惊心动魄的大舞台。而这一切,得在飞速移动中展现,几分钟后,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看不见了。

“好家伙,太棒了!”兰毛坐在马背上兴奋起来,“我这辈子就想当骑兵,步兵没意思,打死我也不干!”他在马背上挥动着手臂,好像手里攥着一柄军刀,胡乱劈砍了几下。

“听说你父亲原来是东北抗联的,退到苏联转从新疆回国的?”

兰毛说:“是这么回事,我原先也是东北人。可是我生在新疆啊,所以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他妈的,骑兵没当上,跑到这儿再教育来了,你说跟劳改犯有啥区别?”

“没有啥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把你叫成劳改犯。”

“日他个家家的,咱们咋这么倒霉噻。”

“其实也不算太倒霉。”他说。

“为啥不算?”

“你看,周围这风景,你到哪儿找这么美的地方?我说它是伊甸园也不过分吧?在这种地方度过一段时日,倒霉就算咱们该交的门票吧?”

在从场部返回连队的路上,这两个人缓辔徐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那两匹马倒是老想快点儿跑回家,不停地摇晃头颈,使劲咬着马嚼子。

这时候已经天低云暗,四野渐渐模糊,大雨洗涤过的则克台,从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变成了氤氲缥缈的水墨丹青。

于是兰毛扯着喉咙大声唱起歌来:“啊,塔里木……”他唱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p5FyFe/PPkRw/07z1AWW519woukFTgog0sUVtFdba0sqA9zYpD3Zsebg+wRjYc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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