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就这样被盖在厚厚的白雪下面了,完全失去了它本来的面貌。这个美人儿现在正在睡觉,她盖着一床雪白的大厚被子,只有几根枯黄的草杆露出外面,就像她的几丝发尖。她这一觉要睡好几个月,将近半年时光,她要养足精力、养好容颜,然后焕发出奇迹的光彩,重生了一样,涅槃了一样,半年多的光景再不瞌睡。它不需要任何人的耕耘、播种、施肥、浇水,它谁都不靠,它自己就是奇迹,它是永恒的处女地。
那些春天盛开的牛蒡花、蒲公英、羊齿苋、冰草、野玫瑰、牵牛花……还有更多叫不出名字来的各种花草,全都从她身上冒出来了,没有一个缺席的。这还不是奇迹吗?而且,草原不管有多么辽阔广大,它的每一处细节都足以让人流连忘返、完满无缺。
不过她现在确实是睡着了,那床厚厚的白雪羽绒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白色的、纯净的,在冬日的阳光下亮晶晶地闪着彩虹般光晕的,就像是她的梦。除了红狐狸、白水貂、红嘴鸭和头上长角的麋鹿,谁会忍心从上面踏过去?连野狼都不好意思从上面走,它们从来都是从山冈上绕过去。
它基本上是平坦的,坦坦荡荡,一览无余,偶尔有几个丘陵似的小山包并不形成阻碍。它看起来似乎到处都可以通过,到处都是路,可是实际上只有一条路,人走出来的,马踏出来的,车辙轧出来的。其余有几条被人尝试过的小路,很快就归属到这条路上了——就像一些细小的溪流归纳到主河道那样。
陆震虎呆呆地望着这片草原,他在想着,我们这些人,面临的也许就是这样一片草原。这片草原就是即将面对的社会,有前人走出的路,埋没我们的脚印。我们将要在这上面走过自己的一生……也许你会走上那条大家都在走的现成的路,比较顺当,少有磕绊,平稳安全,但是你留不下什么脚印——那上面的脚印太多了,密密匝匝,互相重叠,谁知道是谁的?也许你想自己踩出一条路,但是走着走着,结果还是归到那条路上去了。或许你走偏了,独自闯出了一条道路,结果无数的后继者还是把你的脚印淹没了。
他忽然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一阵面对强大的虚无时的恐惧笼罩住他,让他寒心。从这上面走过去,不过就是走了一趟,有的人半路上走着走着就走没了,有的人稍微走得远一点,结果还是一样。有的人一路上多摘了几枝花草,显得很荣耀,有的人碰巧吃上了几颗雨后的野蘑菇,便是很富贵;其实差不了多少,人的心眼是很小很小的,总是从微不足道的区别里寻找些自命不凡、高人一等的证据。
人的心眼,比蚊子还小,更比不上蚂蚁。
不都是在草原上走了一趟吗?谁能穷尽它走到尽头呢?自从有了人就在走,一代一代,一代一代,没有人能走到终点。都是走着走着就退场了,不见了,消失了。在这条没有终点、无法回头的路上,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者。要是这么看,我们这些即将上场的人,无非就是重复一下前人的过程。
他这么一想,就对自己的未来悲观失望,几年前的那种豪情壮志早已荡然无存。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啦,什么“解放全人类”啦,全是空话,缺乏人性。可是当时为什么一听就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呢?年轻人是最好骗的,我们这一代人还没出校门就上了一个大当,入了一个大骗局,干了些荒唐透顶的事,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沉浸在那种愚蠢的思维里不能自拔,而且谁也帮不了他。就这样啦,一切都注定了,现实比生铁铸锭的还要坚硬。
他望了望天空,刚刚下过雪的天空倒还晴朗,阳光穿透清冽的、被雪洗涤过的空气,自身也带着些寒凉。一只寻找食物的鹰在天上孤独地盘旋着,看样子没有找到什么目标。动物们也好,植物们也好,它们眼里只有一个天,天气和季节。而我们人类却有两个天,比天气更重要、更影响人们生活的,是政治气候。政治从来就不是阳光普照,它对一些人是晴天的时候,对另一些人可能是冰雹;对一些人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时候,对另一些人可能是十二级台风……政治这个东西就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巫婆,它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把王子变成癞蛤蟆、把纯真可爱的公主变成眼镜蛇……这些年这样的事他看到的还少吗?如果说我们对政治的看法有偏见的话,那也是畸形政治造成的。
他正在想着,听见身后的雪地上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还没有回头,一只手已经搭在他肩膀上。
“你一个人在这儿愣啥呢?”是哈皮的声音。他转过身来看见哈皮的小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彩,便问:“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啦?”
哈皮说:“你知不知道陈喜贵被免职的事?让他回部队接受审查,新的指导员这两天就来上任。这还不是大好事吗?这件好事,你是第一功,没有你的拦轿告状,咋可能呢?”
陆震虎笑了:“那咱们怎么欢送他一下呢?”
哈皮说:“按兰毛、黑子、塌头他们的意思是,一、二、三,把他抬起来,扔到巩乃斯河里去!”
“啊?太狠了点吧?”
“不狠,这算很客气了!”
过了一会儿,哈皮问道:“我一直有点奇怪,你这么一个平时闷不响的人,咋就敢告指导员呢?”
他说:“一场‘文化大革命’,咱们都是亲历者,我是只学到了一样东西。”
“啥东西?”
“造反精神。对一切不合理的、压迫人的事物,造反有理!绝不做沉默的羔羊。”
“是羊羔吧?”
“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