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大轿子车从学院图书馆大楼前启动的时候,坐在车里的那些人丝毫没有离别母校的伤感。他们对学校已经厌烦透了,恨不得早点离开,越远越好。
这些家伙兴高采烈,如同奔赴战场的士官生,正憧憬着崭新的未知生活,想象着自己即将在人生的拳台上打赢第一个回合、初战告捷的情景。他们年轻力壮,聪慧敏捷,无所畏惧。
车子轻微地颠簸着,街道上少有行人,更少车辆。车窗外边闪过了那些熟悉的建筑,不久就驶出这座城市,阔大的北疆地貌依次呈现。农田,白杨林带,水库,村落,农场,稀疏的草野,黑色的戈壁,银灰色的山峦……这一切都给了他们一种新鲜而又荒凉的刺激,于是有人唱起歌来,歌声引发共鸣,许多人随着一起低唱,这是他们都熟悉的电影插曲:
我们像双翼的神马啊,奔驰在草原上啊哈嗬吼伊……
草原水肥牛羊壮啊
水肥牛羊壮。
司机也被这一车年轻人的热情感染了,车开得飞快,真的好像一匹双翼的神马,四蹄腾空,万里横行。这些刚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年轻学生,这些曾经以天下为己任的红卫兵,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瞧瞧这些人的心胸有多么阔大强壮吧。
通往博乐的那条三十公里岔道,可以当作一条通往庭院僻静一角的幽径。
昌吉呢,是从住宅走下来时的一个台阶。
到了石河子,就算台阶走完了,踏上了出入庭院的主道。
果子沟应该是院中的一座保留完好的、长满了自然植被的小丘。
赛里木湖这一小池水,在院子里保持着它的清澈的生机。
牛羊、马匹、骆驼、狗和毛驴,是你在散步中遇到的蚂蚁和小昆虫。
只有太阳是原来的,只有月亮是原来的。
应该让思想的水散漫成湖,特别是当你处在人生的秋天。
让溪流聚集起来,让河水交汇起来,让雨水或雪水贮蓄起来,根据地形自然的状态,造成一个非人工的海子。那就是湖。
湖不是海——它没有那么伟大。
湖也不是水库——它要柔和自然得多。
一般来说,它躺在那儿,有一种女性的味道。这除了因为它美,还因为它使周围变得潮湿了一些,滋润了一些;更因为它使天空也变了,变得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蓝,使近处的山呈黛色,阴坡的森林幽静,使远处的山白发肃然,如老翁之守处女洗浴。
一般来说,它躺在那儿。
它不像山那样远远地就跑过来迎接你,而是躺在那儿,等着你突然发现它,它喜欢静静地微笑着看你吃惊。
一般来说,这就是赛里木湖。
一个思想就应该是这样,经过无数条水系的源源不断的补充,经过地貌之下的颅骨加固合拢,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圆或椭圆的、深邃的内陆液体领域。
思想之所以称为思想,就因为它是圆的。从它的任何一点出发走完全程,终点都复合在起点上。所以,思想是细长的,思绪是云烟状的,想法则呈尖锐三角形状的,灵感是狭长闪电状的,而重大的灵感接近思想,故呈球状闪电。
瞧,被称为思想的这个东西有多么深邃,同时又有多么清澈透明。
它深邃到使人不敢轻率地跳下去游泳,仅只挽起裤腿在岸边浅涉一番,就足以使人领略到它的内涵、它强大而令人畏惧的吸力;而它的清澈透明,让人一望见底却倒吸一口凉气,那见底的明澈里,反射着无数层游动的光影、光环、光斑,造成无法分辨的幻象,使真实与虚幻浑然一体,因而更加捉摸不清。这是那种比浑浊更深邃百倍的明澈!
赛里木湖——多美的名字!
这名字本身就有一种清澈的深邃,有一种高雅的韵味,有一种特殊的蓝,令人心醉。
你是伟大的海洋在撤离时留给伊犁河谷的一滴巨大的泪珠。汪汪的,闪闪的,既像美人腮边泪也像英雄颊上泪,刚健而又妩媚。
你就是我们的海。在亚洲腹地远离海洋的地方,你给了我们一个海的缩影,一个海的模特儿,让我们按照你的面貌在想象中放大去理解海。因而,你又是本关于海的初级教科书。
当我们散步在你身边的时候,可以看到成群的水鸟翩飞降落,成为浮动在水面的一片黑点,同时浴着水色和光影。身材修长的马正垂着颈、披着长发,小心翼翼地亲吻你的水面,唯恐不慎弄破了你的面容。
你与牧人的世界如此和谐。他们爱你,你也爱他们,你从不曾因为他们贫穷而鄙弃他们,相反,你把自己当成他们当中的一员,和他们气味相投。你就是在他们当中找到平静的,你必须平静才能生存下去,而这,只有牧人才能给你。那些城市里的“湖”,你当然知道它们的窘状和自得难解难分,它们是供人娱乐的一池,而你,才是真正的湖。
总是这样,在远离喧嚣的地方,思想默默地积蓄、沉淀,变得清澈起来,辽阔起来。
所有的游客和路人,在你的身边赞叹、夸奖,似乎在这片刻,你成了他们的一样东西,而与牧人毫无关系,然后,他们拍拍屁股,驱车远去,你仍留在牧人身边,谁也带不走你。
在众多的游客和路人当中,有人感觉到一丝惭愧吗?面对你,有人照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弱点吗?若有,他可能会想到这些。
赛里木湖,人们是多么肤浅又多么自以为是呀,我愿意代替他们向你道歉,说:“我们对不起你!”
它听也不听。
脸上犹自泊着宁静神秘的微笑。
赛里木湖就这样,一直都这么谦恭地高悬在整个伊犁河谷的头顶。这片相当于半个浙江省面积的美丽伊甸园,就这样头顶着一个大湖谨小慎微地过着她的幸福生活。她举着它,不分昼夜,十分小心,大气不敢喘,地震不能有,惊雷和风暴都可能倾翻湖水,酿成灭顶之灾。看起来这湖水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顺着果子沟、芦草沟、巴彦岱直泻下去,长驱直入,势不可挡,就像拿破仑·波拿巴的法国龙骑兵攻陷莫斯科城那样,淹没整个伊犁河谷。
但是奇怪的是,几千年、几万年过去了,这个凌空高悬的大湖始终平心静气,汇聚多少雨雪也不溢出来,遇到地震、兵灾什么的也不翻,脸上犹自泊着宁静神秘的微笑。它好像知道些什么,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当你乘坐的车子在几公里外远远望见它的时候,它那一湖天空一般碧蓝的水面,明显地远远高于湖岸,凸显在地面上,上与天色相接,就像是空中的水。
牧人说这湖里装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泪水。
谁的泪水会有这么多、这么纯净?
——那是雪峰的泪水、天山的眼泪。
更为奇怪的是,这么一眼望不到边的一个大湖,水质清冽,就如同镶嵌在雪峰脚下的一大块蓝宝石,闪耀着阳光、虹彩、草滩和群山的倒影。它美到了极致,就像是假的,同时它也暗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湖美艳的水里没有鱼,就像一位绝代佳人从未生育。
它就是这么奇怪,也可以说与众不同。
它像是一座月亮上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