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又可
周涛先生给我了一批2019—2021年间新写的关于他的青春时期回忆的稿子,那是一些他20世纪70年代初在伊犁大草原接受“再教育”时的各自独立又相互交叉的故事。不是那种简单的平铺直叙的回忆录,而是精心构思的小说样貌的作品。我给它们起了《边地童话》的专栏名,陆续在《南方周末》副刊发表。
这些文字是朴素的,平和的,有另一种如同新雨后的轻盈、明亮的调子,但这种童话色彩的底部,又有复杂和沉郁的况味,就像酒浆虽然透明却区别于水;它们是对青春岁月的苦楚的提纯和远观回望后的概括,就像淬火后冷却的钢。在经过了复杂之后选择的单纯,就不再是原来简单和愚蠢的单纯,而现在,他发出了不为杂念所干扰的、优雅而低沉的兀自歌唱——这些并不装嫩的童话,是暮色中关于早晨的童话。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定义这些“童话”的话,那就是暮霭中的烟蓝色。它是让人心灵沉静的颜色。
现在,收入第一辑“雪原上的路”中的,基本就是这些最新写就、墨迹未干的“边地童话”。
第二辑“命里的街道”,是围绕作家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居住地及其本土环境所发生的故事。乌鲁木齐的建国路,那是周涛先生父母的家,他兄弟们长大、离开以及最后送走父母的地方。他生在老家山西八路军的总部医院里,跟着父母随解放大军进北京,又在后来随着父母西迁新疆。在一段漫长的时期,他父母甚至一度离开建国路而被下放到吉木萨尔农村当农民,而周涛和兄弟们也散落各处。在喀什住了八年之后,周涛从军入创作室,回到了阔别的乌鲁木齐。
在这一辑里,围绕命里的街道,发生着命里的父母,命里的妻子,以及命里的同学、老师、同事以及——这是新疆丰富多彩的特殊性——少数民族“尧尔达西”(维吾尔语“同志”的意思)的种种故事。
第三辑“白羽云中鹤”,“白羽”者,军中老作家刘白羽也,这一部分,写的是文艺界人物,其中有些人的命运颇为可叹而骇异。
最后第四辑,是个附部,精选了周涛先生认可和我喜欢的他的部分代表作,可供新的读者一瞥览之。
20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后在新疆的一个大学教书,从阅览室看到《解放军文艺》杂志刊发的《吉木萨尔纪事》,一口气读完。余读周涛书,想见其为人。周涛从接受“再教育”的伊犁草原带着新婚的妻子去看望在吉木萨尔农村下放劳动的父母,那下了长途汽车后踏上的“黄土大道”,手捧水磨坊里碾碎的“亲爱的麦子”,这些画面,长久地刻印在我的记忆里。
接着,周涛先生的第一部散文集《稀世之鸟》问世。诗人转身,惊艳文坛,那薄薄的册页,令我爱不释手。至今仍然想,“稀世之鸟”,不就是周涛自己的精神画像吗?
《蠕动的屋脊》,浑然大块,徐缓、沉重而流动如泥石流。整个昆仑山动起来了,“然后它慢慢地走动一会儿/在天亮前重新蹲好一个位置/山和山全都相似/挪换了地方谁也看不出”,这是关于世界屋脊的移动而肢体滚圆的诗的牦牛群。周涛,总是提醒自己努力不忘去站在那屋脊高处,遗世独立地思索和发言。
看《读〈古诗源〉记》,会想起一个有意思的事:有个叫“遥远”的人,抄了此文投到《随笔》杂志,居然全文发表了。嘿!抄袭得那算一派正大光明。在这部非典型的读书笔记里,周涛毫不吝惜地赞美项羽、欣赏曹操,我想,那不就是他的人生理想吗?大诗人心目中的最高理想往往并不是做个文人骚客,就像一般人想不到的那样,李白的人格楷模是箭书退敌、倜傥高妙的谋略家鲁仲连。
我想,我和周涛先生是有缘分的:
我从教师改行做了报纸编辑后,周涛先生应邀担任了我所编副刊的特邀主编,凡十数年,他的不少名篇都是交给我首发的。我们一起喝过多少伊力特曲?不可计数。
他为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望长城》撰写脚本的副产品,是十多万字的长篇散文《游牧长城》。那是他元气充沛的巅峰之作,我是第一个读者,他居然舍得把他刚刚写了一半的手稿让我拿回家,先读为快。我还稿子的时候,他又在北山坡军区后院他那个铺着军毯的客厅的长条桌上写出新的章节来了,他听我大抵知己的读后感,我听他得意猖狂的创作谈,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铜月亮》是其中的一篇,很短,但我的印象至今不可磨灭。
世纪之交,中央电视台拍摄大型纪录片《中国大西北》,聘请周涛先生做总撰稿的时候,他推荐我进入剧组做撰稿人。他不自私,并且邀请高建群和毕淑敏一起分担总撰稿角色,我们一起跑了陕甘宁青新,结成持久的友谊。《山河判断》是他对大西北的山川形胜万物生态的领略与理解,《谷仓顶上的羊》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那只跟维吾尔族村民一样能轻松跳上房顶的盘羊,可爱极了。
2011年冬天,周涛先生在广州小住数月,我跟他合作他的口述自传《一个人和新疆》。这本书入选了《南方都市报》2013年的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白岩松向新闻同行推荐这部“忏悔录”式的作品、散文家周涛五十年“新疆生活史”。其中《有人骑马来自远方》,讲的是周涛先生读初中时颇具魅力的一位体育老师。
那个骑马来自远方的人,不也是他吗?
2021年4月22日,于五羊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