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真是一种等级观念根深蒂固的动物!不仅在人类当中分着三六九等,即便对待自然万物,心里也分着。那个张献忠虽然不是哲学家,但是他的“七杀令”里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一个大道理——“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人吃万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一律通吃,大小不漏。不仅吃,还奴役,剥夺其自由天性,改变其遗传特性,豢养役使,直至其耗尽精力,再吃。
人类才是地球上主宰万物生灵的恶霸!人类认为自己优越,是高等动物,万物之灵,所以其余的低等动物应该被捕捉、奴役、屠杀、吃掉!其实我们吃掉的恰是我们的同宗同族,近亲远亲,千万年以前可能正是从同一物种中分化进化而来,都是地球这颗大蛋孵化的生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人确实是对不起万物的,也对不起地球这个家园和母亲,但是,人最对不起的,还是驴——人对不起驴。
驴是和人关系最近的家奴,但是在人的各种文献中,很少提到驴。可能是因为不值得,人对驴的轻视贱看由来已久。唐人柳宗元的一篇写驴的文章定了调子,那不像一篇文章,简直是一幅漫画,极尽嘲讽、挖苦、丑化之笔墨,把驴的愚蠢、自负、无知渲染得让人过目不忘。
驴——首先变成了蠢驴。
驴是不是真的比别的动物蠢呢?似乎不是。你看那活蹦乱跳的小驴驹儿,一双大眼睛,明眸皓齿,身材匀称,长耳朵,短尾巴,嘴唇一片白晕,很机灵呀,很可爱呀。为什么长大成驴后就变成了蔫驴、乏驴?耷拉着耳朵,还耷拉得不对称;垂头丧气,踢一脚动一步。驴脾气,死倔死倔,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倒霉鬼样子。
驴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既没有人家骏马的昂扬向上、一往无前、马到成功,也没有牛的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它情绪低沉、悲观厌世、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根本不准备有所作为。它是一副卑贱的、任命的、看破红尘的表情,它对人这个主人不满,有怨气,消极怠工,但又没有勇气正面反抗,没见过驴咬人踢人。但是从驴背上掉下来往往比从马背上甚至骆驼背上掉下来摔得重,“驴是鬼,摔下来不是胳臂就是腿!”驴个子矮,跑起来没有多少节奏感和协调性,摔下来往往猝不及防,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重重落地,不是胳臂断就是腿折!
这说明,驴能载人,也能覆人。
苦命的驴,干重活,吃陋食。不受宠爱,当不了宠物;不受尊重,当不了敬物;做的牛马活,没有牛马的地位。动辄打骂,逆来顺受,驴就像个后娘养的孩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用的时候谁都能想起来,不用的时候谁都想不起来。往院子后面一扔,死不了就行。
驴呀,确实是六畜中地位最低贱的,元朝地位最低的是九儒十丐,驴不是儒,只能是丐。
驴虽贱,却也是遍布神州东西南北,哪里也少不了驴,驴是干活儿的苦力,哪里少得了干活儿的?坐船进入贵州的驴一声大叫吓了老虎一跳,虽然最终被识破伎俩让老虎吃了,但毕竟创造了一个“先声夺虎”的弱者神话,以此永垂青史。关中有驴高大整齐,力比骡马,大有“超驴”之势。估计受到待遇较好,超过凡驴,是驴中的佼佼者。不过,不管待遇再怎么好些,驴还是驴。
在历史上,驴虽然不是史家注意的重点,一不小心还是有一些图像留下来。汉唐是扩张向上的朝代,汉唐人崇马,有马踏匈奴、马踏飞燕传下来,还有唐人的昭陵六骏。那是一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时代,一个“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的豪迈时期,所以唐诗少驴。
但是到了宋,经济文化繁荣,文夫气弱,驴出来了。你看那个《清明上河图》上,驴多马少;你看那个宋朝的英雄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可不可以说,“汉唐马精神,宋明驴脾气”?不管怎么说,驴也是一个朝代的象征呢。
驴是平庸之辈,但平庸之辈就不该受到尊重和善待吗?人里面大多数人也只是平庸之辈,真正能创造历史、改变历史的只是极少数,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创造历史,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理解、顺应了绝大多数人的梦想和要求。所以驴,又是任何一个时代的平庸草民的象征。草根人物,底层小民,尽似驴之生存状况。
忽忆南疆之驴,天山南麓喀什、和田、阿克苏的广阔农村,正是驴,支撑起、驮载着当地维吾尔农民的绿洲生涯,至少有上千年的历史。那里,每一个县都有数万头甚至更多的驴,而人,只有几万、十几万,最大的县几十万人。那里的驴矮小、坚韧,看起来有些幽默,著名的智者阿凡提骑的就是这种驴。这种矮小的小毛驴看起来要比高大整齐的关中驴更像驴,更具灵性,因而也显得更有文化感。机敏的画家黄胄一眼就看中了这种可爱的小毛驴,捕捉住了它的形象。维吾尔红衣少女和小毛驴,构成了国画中的新笔墨;而黄胄自己也被打成了“驴贩子”。
但是更多的时候,小毛驴驮的不是轻盈美丽的少女,而是体重一百公斤的胖大汉。大汉两腿几乎垂地,毛驴四蹄颤抖,驮着比自己重得多的人,奋力前行。更多的时候,一头小毛驴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铺着毯子,毯子上坐着一家人,去赶巴扎。一个村、一个乡的人家都去赶巴扎,毛驴车互相连起来,只需前面的一家赶车,于是形成了南疆特有的“毛驴车火车”。驴就是这样,像蚂蚁一样超负荷地、勤恳无悔地为人类工作,为什么不应该对它们的生命给予应有的尊重呢?驴自然不会对人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要求,但是驴的眼睛大,它看见了人是怎么对待那些受宠的动物,这会很伤驴的心。同样是造物主创造的生灵,怎么相差就那么大呢?驴会这样想:那些宠物究竟为人类干了啥呢?不就是长得怪点,所谓时髦吗?凭什么驴的拼命干活比不上宠物们的乖巧讨好呢?
驴不知道,时代变了。
驴更不知道的是,人类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人吃不饱肚子、受苦受累的时候,认识驴;人一旦过上了好日子,人一享福,就把驴忘了。
别看驴的命运如此可悲,别小瞧它,它的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它发起情来吼声如龙,简直想不到那矮小的身躯竟能发出如此震聋发聩的巨响。驴还长了一副不合比例的大锤子,俗称“驴件”,竟能与马杂交生骡。
驴因为这个常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远看像多了一条腿,显得滑稽可笑,得了淫荡的恶名。驴因此更抬不起头来。70年代南疆喀什某农村有配种站,养有彪壮种公马。逢时便有周围维吾尔族农民牵自家小毛驴来配种。那种公马,牵出如同出笼猛虎,跳跃腾踢,雄峻不可一世!而那些小毛驴,矮小瘦弱,背骨突兀如刀,整日劳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呆立场中。这种“相亲”的场面的确和爱情毫无关系。
那马昂首长嘶,直立压下,小毛驴当即被压趴下。农民们一人抱一条腿,替它撑起来,四条壮汉等于把驴凌空托起,七手八脚,勉强配了。那驴,始终呆滞麻木,毫无兴致,如死一般。这时,你就知道驴是多么可怜,它在繁衍后代这样的大事上,也没有自主权!它就是这样被剥夺了全部生趣,活成了行尸走肉。
以后,它会被宰杀。一头驴只值七元钱,驴皮比驴肉还贵些,驴肉不值钱。驴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它贡献了一切,却一文不值。
驴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成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干着重活,吃着粗食,背着恶名,它的生存毫无改变的可能,但它还是顽强地生存着。臧克家有一首诗写老马的悲惨处境,“眼前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其实这倒更符合驴的状况。
真正把驴当驴的——不,把驴当一个平等生命对待的,是那个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他写了优美动人的《小银和我》。小银是谁?不是邻家少女,而是一头驴的名字。在这里,赋予驴以平等的生命尊严。
驴当然是看不懂的,更不会捧着这诗篇高声朗诵——当作“解放驴奴”的宣言。驴不知道,时代又变了,一部分人类已经在检讨自己,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意识到人与自然万物平等共存正是人类自身生存的必要条件。人类正在学会理解各类生命,人的审美眼光也变得更宽泛、更包容了。
这些正在影响着更多的人,人开始认识到自己对不起驴了。“天生万物以养人,人应万德以报天”——张献忠的那句话,应该这样改一改了。
人嘛,既然是最强大的,既然是地球的主宰,那就应该更悲悯、更仁慈地对待别的生命。人不应该是希特勒,而应该是佛。人心是佛的时候,地球才能成为极乐世界。那位最早被人嘲笑的“走路怕踩死蚂蚁”的人,他是谁?其实他正是佛。佛在人间,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