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的妄自尊大的牧人和谦卑的荷锄种地的农夫,打眼看过去没什么区别:都是和土地打交道的人,都是成年累月风吹日晒黑黢黢的人,衣服一年四季洗不了几次,都是手掌粗大、手指僵硬,走起路来全身摇晃很不协调,头发像粘在一起的杂草那样,说话含混不清。一句话,都是受苦的人。
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却认为差异非常大。
农夫住在村子里,他那个小社会叫“村落”;牧人住在毡房里,他那个松散的社会叫“部落”。看来人跟鸟一样,都得找个地方落一落。有一天,牧人找到农夫,他要用一只羊换一袋粮食,农夫答应了。换完以后,农夫请牧人坐进他的小院,一起吃刚摘下来的西瓜。牧人很高兴,他们聊起来。
“你养了多少只羊?”农夫问。
“两百多只。”
“那么多羊长得一样,你都能认出来?哪只丢了,哪只让狼吃了,你咋能知道?”
牧人不答,反问农夫:“你们这个村子里一共有多少人?”
“也是两百多人,大的小的都算上。”
牧人说:“这么多人哪个死了,哪个丢了,你能不能知道?”
“当然知道啦,”农夫说,“这个村的人我都认识啊!”
“那就对了,这些羊我也都认识。”
“可是人和人长得不一样呀。”农夫说。
“我看到的羊和羊也不一样:大小不一样,长相不一样,性情脾气也不一样,连叫声都不一样呢。”牧人说。
农夫一听,乐了。“日它家家的,啥人眼里看啥呢!”于是招呼老婆弄些酒菜喝一下。
牧人说:“我们穆斯林是清真的,你知道。”
农夫说:“凉拌皮辣红没问题吧?”
牧人说:“行,喝酒。”
半瓶子白酒下肚,两人高兴了,话多。
农夫说:“哎,人家政府给你们盖了那么漂亮的定居点,咋不好好住噻?一天到晚赶上一群羊,这个地方住上十天,那个地方住上半月,跑啥呢跑的,不嫌泼烦吗?”
“住是住了,不行。夏天想着牧场,冬天想着冬窝子,受不了啊。有的人跑掉了,有的人闷坏了,喝上些酒,大男人哭得像狼嚎一样……自由惯了的人,定居要生病呢,你们不懂。”
“哎呀呀,啥人嘛,就是个吃苦的命!”
“你呢,你不吃苦吗?守上两间土房子,一个鸡窝,还有巴掌大的几块地,一辈子拴住,像马拴在树上一样。马拴在树上还可以休息,你呢,从早到晚刨土坷垃,浇水,上肥,打虫……你比我苦得多!”
“那年大旱,山干火燎的,你的牛羊赶到山里光吃空气不吃草,你忘了吗?”
“你也完蛋了,种啥啥死,连种子都收不回来,脸吊得马脸那么长。”
“哎哟哟,都是受苦的人,都在老天爷的指头缝儿里活命呢。来,喝一个!”
农夫说:“咱们这里的人说地球的把把子快磨断了,说是苏联专家测出来的,正拿电焊机焊着呢。”
牧人道:“能焊住吗?焊不住咋办?”
“能焊住吧,要焊不住麻烦可就大了——地球把把子一断,地球那还不碎零干了?”农夫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我的房子、地、老婆、孩子还不知碎成啥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的老婆孩子还有牛羊也一样!”
“地球会不会爆炸?”牧人害怕了。
“爆炸可能不会,它肚子里又没装火药。”农夫的解释似乎有理。
“外江,胡达不管吗?”(注:外江,新疆维吾尔族人的口语,感叹词;胡达,安拉的意思,即汉族人说的老天爷。)
“嗨……先把酒喝了。”
就这样,农夫和牧人聊着喝着,天色渐渐晚了。农夫把牧人送出院门,看着他摇摇晃晃地上了马,忧心忡忡地走进暮色里。
农夫站在门外,看着牧人骑在马背上越来越远,人和马连成一体,看过去像个怪物,一摇一晃的,马也像喝醉了。远远地,晚风断断续续送过来几句歌声。
“这个放羊的,地球都快零干了,他还唱歌呢……”农夫叹了口气,心里忽然酸酸的,“唉,说啥呢,都是受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