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隐约有一线灰蒙蒙的天光挤压在墙角,正耐心地和黑暗争夺着空间。他有点奇怪,为什么今天莫名其妙地比往常早醒来半个多小时?这很不正常呀,从来都是天亮了才醒来呀。他躺着,鼻子尖上飘过来一丝醒脑的奇异味道,他像狗那样耸了耸鼻子,是酒味儿。哪来的酒味儿呢?清冽得像雪水流过草甸子的气味,高山上的云雾一般涌进人的鼻孔,哦,原来是它,唤醒了自己。
他还是奇怪,谁会喝酒呢?整个四班没有一个会喝酒的人。他睁开眼睛,顺着酒味飘来的方向瞥了一眼,昏暗中他看到通铺的顶头,有一个瘦老头,斜靠在枕头上,手里攥着个酒瓶子。这个瘦老头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们宿舍里来了?他使劲想了想,想起来了:这个瘦老头是睡在外间的瘦干艾买提的父亲,他从伊宁市赶来看望他的瘦儿子,昨天晚上到的,就安排在留给黄公展的铺位上了。
瘦干艾买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长着一对淡黄色的眼睛,是淡黄的,不是金黄的,那对眼珠里永远含着一种哀告忧伤的神色。他的面颊也显得苍白瘦削,像一只瘦山羊,因为他的汉语很不熟练,所以很少说话,这就使他更像一只会说几句话的山羊。这个人属于维吾尔族人里很少见的类型,就像卡夫卡或者斯蒂芬·霍金那类人。他是数学系的,黑子说,他有数学方面的奇异才能。
现在,天还没亮,他的父亲正在通铺的尽头,用嘴对着酒瓶。先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让它流进喉咙。哈出一口气,舒服坏了。他品味着这滋味,咂了咂嘴,用舌头舔掉遗留在唇边的酒滴,然后灌了两大口。这两大口灌得又猛又狠,少说也有二两下肚了,老头闭上眼睛,似乎在倾听酒入愁肠的脚步声。好像他能看到烈酒这支部队进入肠胃的入城式,沿途的子民举旗欢迎,欢呼伟大的解放者带来的福音,它们在焦渴饥饿的折磨下已经很久了……每一滴酒都像是久经锤炼、训练有素的士兵,它们攻城拔寨、百战百胜,而且一旦占领就让你很难摆脱它。瘦干艾买提的父亲就是这样,他是酒的信徒也是奴仆,还是酒的不倦的情夫和被遗弃者。
他睁开眼睛,把酒瓶举到眼前仔细看着,迟疑着,想喝又舍不得。呷了一小口,又呷了一小口,实在抗拒不了诱惑了,对着瓶嘴咕咚咕咚全喝完了。他看着那老头,五十多岁吧,棕黑色的头发从便帽下露出来,眉毛稀疏有些发黄,就像深秋的落叶,已经枝叶稀疏。眼珠的颜色也是淡黄的,脸色却比他的儿子黧黑。“这老头,那是喝酒吗,那不叫喝酒,那简直就是在吸毒。没见过这样儿的酒鬼啊!”他这么想着,天渐渐地亮了。
吃早饭的时候,他问瘦干艾买提:“你的父亲他怎么不来吃饭呢?”
艾买提答道:“我的爸爸吗?他很少吃饭,喝酒就可以了。”
他说:“我看见他早晨躺在被窝里喝酒了,太厉害了,没见过这样喝酒的人呢。他从来不醉吗?”
艾买提说:“没有看见他醉过,从来没有。”
他说:“要真是这样的话,你父亲就是一个酒神。他一次最多能喝多少?”
艾买提说:“喝多少不知道,有多少喝多少吧。酒是他的饭,你看见他床底下有个大提包了吗?对,就是那个。里面装的全是酒,他计算好的,酒快喝完了,他就回去了。”
“噢呦喂,把酒当饭吃呢,那要不是酒神是啥?把酒当水喝的是酒鬼,把酒当饭吃的是酒神!”他又问:“你喝不喝酒?”
“不喝。”
“这个本事不遗传吗?”
“不传。酒已经让他喝完了。”
他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房顶上掉下来一些土渣子。笑完,他对艾买提说:“你听过没有这个说酒的段子——酒是什么?
倒在杯里是水,
喝进口中辣嘴,
走起路来绊腿,
说起话来出轨,
见了美女想追,
发完酒疯就睡。”
“没有听过。”瘦干艾买提说。他的表情严肃认真,好像没有人看见他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