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河流的地方不适合人类生存。千百年来人们总是沿河而居。河在哪里,哪里就一定有人,有生命和植物。河就是人类和一切生命的奶妈,她的乳汁养育了无数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孙。特别是当草色还没有完全憔悴,特别是起伏的低冈下、道路旁、屋舍外出人意料地长满了茂盛的树木——杏树、桃树和苹果树;而且当你绕过了一座矮矮的山冈,眼前出现一大片坦荡美丽的河谷;这片河谷里躺着一条无声蜿蜒着的河流——伊犁河。
这正是文君君十年后第一次见到的伊犁河,是第一次,从前见到的那条是巩乃斯河。四十年前去则克台的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的时候,汽车曾经路过伊犁河,从伊犁河大桥上一驰而过,那只能算和伊犁河打了个照面,就像两个陌生人互相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现在呢,文君君从很远很远的大海边专程跑来,重访旧地,站在这条河边,就像在察看、回顾自己的一生。
她推着兰子杰坐的轮椅,在河边的林荫小道上缓缓地走着,走一走,停一停。停下来的时候,她会走到离河更近的岸边,兰子杰就在他的轮椅上抽他的烟。她望着伊犁河,这个季节它正如万马奔腾,声威豪壮,动人心魄的响声震耳欲聋。这时的水流已经不是巩乃斯河的灰白色了,更不是上游的山涧里那种清澈透明的,而是夹杂了泥土的颜色,浑厚、复杂、面目难辨。但是文君君认得出来,那奔泻如马群一般的水流里,有一股明显是从巩乃斯河里来的,她认识它。
青春的河啊,就藏在中年的河里。
美好的生活梦想,过早地坐进了轮椅里。
这一切谁能想到呢?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呢?毫无道理,不讲道理,突如其来,只能接受。三十年前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的兰子杰,还是像二十几岁的兰毛一样本性难移、野性不改,他又迷上了开车,开快车,还说什么“像骑了一匹野马那么过瘾”。结果……和一辆油罐车撞了,钻到人家油罐车肚子底下。兰子杰腰椎骨压断了,造成终生瘫痪。兰毛太任性了,勇敢是他的优点,莽撞却是他的软肋。医生说:“若不是他这个人身体素质好,有十个人也早死了。”
文君君从那时起推上了轮椅,这一推就推过去了三十年。当初,兰子杰说:“离婚!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她就回答了四个字:“有难同当。”
兰子杰又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我配不上你。还是李烛彰更合适,你们两个才是门当户对、品貌相当呢。听说他爱人不久前得癌症去世了,你去找他去吧。”文君君说:“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文君君难道不知道李烛彰的情况吗?她比兰子杰清楚得多。李烛彰当了兵以后,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她都不回,后来听说她和兰子杰好了,他一气之下,找了一个通信连的女兵结了婚。后来他在营长的职务上转业,在地方的民政厅又从头开始,以他的能力从副处长、处长,不长的时间已经干到了副厅长。文君君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像李烛彰这么要强的人,多谋敢断,从小有那样的家教,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如果不是由于他的个性太强,别说一个副厅长,副省长也没什么问题。他妻子去世之后,有一次通过同学和文君君联系,准备到文君君那里去看看他们,文君君给人家的答案是:“别来,不见!”
正如文君君自己说的那样,她这辈子凡是自己做出的决定,都是错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以后的漫长时日里她也曾不断地思考过,她发现了,原来她比兰子杰更任性。兰子杰的任性是表面的,她的任性是骨子里的。兰子杰是日常生活中的任性,她呢,是在命运面前的任性。凡是别人都认为合理的,她偏要去对抗;凡是她心里真正爱着的,她偏会去躲避。最后,命运就用这种方式惩罚了她。让她明白,天意不可违,顺天应命也是人生的大道理。
但是文君君毕竟还是文君君,她不管自己的决定怎么错,也不管命运用什么奇怪的方式惩罚,她都经受住了,没有垮掉,没有向那个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屈服。她一生都在和这个家伙捉迷藏,她找不见它,它却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现在这个狠心的家伙该放过她了,不向命运投降的人最终会感动上帝。
她这时候才突然领悟到,谁是上帝呢?在这块土地上,伊犁河就是上帝!你看它,它不仅仅是单独细长的一条河,这是它了不起的地方。它成了一个系统,一个影响着周围事物的活物,它把周围的都纳入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
天空是因为它才这么蓝的,要是没有它,天空马上就变成灰色的或者更糟。
河谷和草原是因为它才这么茂盛兴旺,隐藏养育了众多的禽鸟和野兽,不然,将立即成为沙漠。
还有那些村舍、房屋,房屋前的长廊、窗饰的雕刻,庭院里的夹竹桃、地毯和壁毯,铜壶和银餐具。它流着奶与蜜、果汁与麦香,还有肉。
还有那些沿岸生活的人,你来的时候他们那种平稳的表情,你走的时候他们那种平稳的态度,孩子的笑声,妇女们走路的姿态,以及所有的居民过日子的那种安详。这一切都因为有了它,都因为是它的组成部分。它给了他们韵调、口音、习性、容貌以及全部与众不同的东西,平稳而充沛的生活态度。
他们是它的风景,因它而贯穿流畅。
文君君想,人们世世代代都在到处寻找上帝,在云里找,在天上找,在发光的星球上找,结果谁也没找到,谁也没见过上帝。就是因为人们忘了脚下,忘了身边。上帝上帝,并不在上面,恰恰相反,它在下面,在身边。这条伊犁河正是这样,它专挑着低处走过,默默地帮助万物。
难道这不正是上帝的行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