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没有带斧子,也没有带锯子,四班的人被派到巩留林场去伐木。农场今年打的粮食多得运不完,决定盖一座大粮仓。盖粮仓需要木头,四班就担负起上山伐木的任务。林场在两百公里外的山上,坐着卡车,这伙人出发了,从草原深处向山林深处驶去。
一路越走越高,河流越走越细、越急。山林的景象大不一样了,对这些来自开阔草原的人而言,完全出乎意料。沿途的松林像接近战区的人员分布,开始还是零零散散地出现,像是撒出去的哨兵,在近山处游荡;渐渐开始出现一些小的群落,仿佛驻扎的连队;再往上去,群峦重叠,密密的黑松林一直铺向天涯——谁能想到此处竟藏兵百万千万,像是无数的集团军摆在这里!
松林是越往高处颜色越深,哨兵是绿的,连队是深绿,到了团、旅、师这一级便是墨绿,大面积密集的集团军、方面军,是一望无际的黑绿,像山的黑绒毛。
一些石头,开始出现在松林的疏朗处。巨石正如同卧牛立马,白的、褐色的、黑白花的。小些的石头,像一些羊,聚散有度。看不出它们是看护着这些松林呢还是依赖着,总之是静谧无声的。你会觉得它们在白昼化为石,夜晚则会又变成牛马羊在松林间游走。若是夜静月明,这些各种形态的大卧石,在松林的疏朗处蓦然闪现,反射着幽幽月光,猛地撞见真是会吓死人的。
待到了林场,乍一看去,像个疗养院。一幢苏式的建筑坐落在松林的环抱之中,红顶黄墙,与这里幽静的环境颇为和谐。空气清新得让人直想打喷嚏,那水流也清冽得舀起来就可以喝。如此一个好去处,却寂寥无人,落寞得好似怕听到足音。
四班的人很快安顿好了,黑子烧火,塌头和艾买提做饭,剩下的老哈、兰毛、玉素甫、赖皮俊和我干活,田样板带队。
第一天在楞场上才和这里的工人见面了。工人并不多,人手一个扳钩,把伐好的原木去枝后码在楞场上待运。那一根原木,粗壮些的,像汽车轮胎那么粗,比一辆卡车还要重,就这么个小小的扳钩,怎么可能码得像一座座金字塔那么整齐呢?
我开始不太相信,看工人们干了一阵子,这才信了。那个扳钩像两颗牙,下牙是短的、死的,上牙是长的、灵活的,上下一抓,就像咬住了原木,绝不脱落。原木虽重,却是圆的,偌大一根原木在工人手下滚动、侧移、转向,直至挪向高处定位,就像小孩垒积木那么容易。
有一个叫哈勒克的工人,他看起来很会干活,但神情阴郁,黝黑的脸瘦削、硬韧。他看起来像个阿尔巴尼亚人,浓眉,深眼窝,像逃犯或游击队员,腰间插一把匕首,却从不多说一句话。对人恭顺避让,只会埋头干活。无论什么时候“卸车”,他都会出现在楞场上,原木在他手里驯顺地转动,变得像一只听话的小羊羔。
我看着他,想起南斯拉夫电影里那个阴沉的、会扔飞刀的杀手。“但是他会笑吗?”哈勒克也从来没笑过,可能也不会,但是他像个有故事的人。
几天之后,老哈、兰毛、玉素甫、赖皮俊和我、田样板都会用扳钩了,干得不错。尤其是老哈,他像一只阿尔泰山林里的哈熊那样,肥壮而又灵活,他似乎具有熊那种爱搬木头的本性。他吭哧吭哧,干得相当投入,似乎从中找到了什么寄托。实际上,他的身躯在干活,思想却在翻弄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像看一本日记,偶尔会停留在一个地方沉思久久。就在这当儿,不知什么原因,堆好原木的一座“金字塔”忽然垮了。轰隆一声巨响,所有的原木滚落下来,就势从高坡向下滚动,就像几百辆坦克冲撞、碾压过来。楞场上的人全惊呆了,因为坡下面只有老哈一个人。他站在那里,直定定地,傻了一样。我看到,他已来不及逃开,无路可逃,而滚滚压来的原木顷刻便到。“老哈完了!”我张着嘴却喊不出声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老哈被生生擀成饺子皮啊。几百根原木,每一根都有几吨重,它们轰轰隆隆、争先恐后、势不可挡、毫不留情地从老哈头顶上碾压过去了,它们滚动、弹跳、相互碰撞、势如破竹……直到很远,才被另一处山体拦住。空地只剩下老哈,趴在地上。谁也没想到这时,熊一样的老哈竟然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了。
我跑过去看着他:“你没事儿?”
老哈说:“没事儿,一点儿没事儿。”
“怎么可能?我们都吓坏了。”
“我当时也傻眼了,跑不及了,前面正好有个土坑,我就趴在坑里了。”
“几百根原木就这么从头顶上滚过去啦?”
“滚过去了。”老哈脸煞白,似乎并不害怕。
黑子后来说:“老哈这个卖沟子的命大啊,命太大了!”
兰毛说:“急中生智,置之死地而后生。老哈不简单,不然我们四班下山要少一个人。”
塌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哈说不定以后要当官呢。”
我心里想,老哈这家伙别看平常憨憨的,实则内秀。面临大事有静气,既逃不脱,便迎头上,不慌乱,知道坑能躲人。换个懦弱胆小的,吓蒙了,当场碾成饺子皮,惨不忍睹。
这事之后,林场的工人态度一变,对这些大学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后来慢慢接触多了,彼此间渐无间隔,啥都说。有个工人名叫胡志联,人称“狐子脸”,面白脸瘦,像是工人中的风流才子,能谝闲传。“大学生?”他说,“我们林场也有一个呢,北京医科大学的,学了八年毕业的。学啥呢嘛,要那么长时间?好好把一个丫头学成老姑娘了。”
他一说,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女医生,每天从那幢红顶黄墙的苏式建筑里进出,看起来非常孤独,落落寡合,却很矜持,并不与人说话。我问:“是不是那个女医生?”
“就是嘛,”狐子脸说,“有一次,我们一个工人蛋疼,疼球得不行,跑去医务所。刚好那个女的值班,她刚分配来。那个㞞工人一看是个女的,长得又白俊,转头就往门外走。人家医生把㞞叫住,让坐下,问他:‘怎么啦?跑什么跑?哪儿不舒服?’工人紧张得很嘛,又不敢直说,憋了半天,说,肚子下面那个地方疼。”
“人家医生是干啥的嘛,一看就明白了:‘噢,是生殖器疼是吗?’那个球工人哪知道‘生殖器’,他听成‘生着气’了,就给人家说:‘生着气疼,不生气也疼。’医生又问他:‘小便颜色怎么样?’工人说:‘小便颜色……也就黑不溜秋的,和大伙差不多。’医生一听,又岔了,就问:‘睾丸疼不疼?’工人说:‘搞完疼。没搞时候也疼。就是搞的那阵子觉不出疼来。’”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谁编出来这么绝的段子,总不会是真的吧?狐子脸说:“真的,要不咋让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相结合呢,不结合,球都看不成!”
田样板听着忽然大腿一拍叫起来:“听听!这就是林场工人给我们讲与工农相结合的生动的一课!”
狐子脸瞥了田样板一眼,颇有些不以为然,说:“我还要给你们讲讲嫖风的事儿呢,那才生动呢。”
田样板说:“嫖风?工人阶级还嫖风?你不要胡说,那有损工人阶级光辉形象!”
狐子脸说:“工人嘛,有个球的形象嘛,还光辉?挣上几个卖命的钱,图的就是嫖风嘛,文艺、体育都有了,要不活着还有啥?人嘛,活上一辈子,还不就是吃点、喝点,还有啥?”
黑子说:“哎,你有没有打过女医生的主意?”
狐子脸说:“你说的这是个啥话?人家女医生就不是给我们这号人预备下的嘛,想都没想。鸡踏鸡,鸭踏鸭,天鹅跟前没想法。”
黑子说:“嫖亦有道。”
狐子脸有三四十岁,他看了看这群二十多岁的学生说:“我寻摸着你们没几个闻过女人味,都是些生瓜蛋子。嫩黄瓜还没在缸里腌过吧?”
田样板不懂:“啥叫腌黄瓜?”
其他几个都知道啥意思,说黑子是长茄子,他腌过了。
狐子脸转头问黑子:“腌得咋样?”
黑子那么油的人,这时也不好意思了:“还行,还行。”
狐子脸可能念过几天书,开始卖弄起学问了:“《西游记》你们总该知道吧?”
大家说,废话,谁不知道。
“孙悟空有个金箍棒,知道是啥东西吗?”狐子脸问完看大家都盯着他不吭声,就笑了:“别看你们是大学生,想你们也不知道。我给你们解释一下,金箍棒明里是根棒子,实际上暗说的就是男人的生殖器。所以我说,金箍棒就是个球!”
“你想嘛,啥东西上面有箍?球嘛。你再想,啥东西可大可小?还是个球嘛。所以说,孙悟空成天拿着个球乱晃荡,大闹天宫,也只有球上的劲儿才敢闹嘛,是不是?悟空,悟什么空?色即是空嘛。《西游记》里最厉害的是孙悟空,孙悟空靠的就是金箍棒,金箍棒实际上就是个球。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老祖宗早就明白,球才是最厉害的东西,是球创造了世界。”
我心想,还真他妈的有点道理。大闹天宫,砸烂一个旧世界;西天取经,创造一个新世界。这不就说的现在的事吗?我问狐子脸:“你说的这个球理论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哪本书上也没有,我自己琢磨的,怎么样?”
“你算得上一个球理论家了,”我说,“可惜你这一套上不了台面啊。”
“上那个球玩意儿干什么,我都是瞎想,胡吹毛燎呢,哈哈。”狐子脸谦虚着,但也掩不住有几分得意。
说着话这阵子,黄昏来临了。
林场的黄昏有一种瘆人的气息,四周的黑黝黝的松林压下来,加深加重了黄昏的力量,而寂静,愈发凸显出时序暗移的紧迫。与之相比,农场的黄昏就显得缓和温柔了许多,炊烟也好,鸡鸣犬吠也好,人和机器的响声动静也好,都使黄昏亲切近人。但是林场不同,它的黄昏就像一天的落幕那样,唰的一下,一切都黑了。开始,天空还是发白发亮的,却使地面变得模糊不清了。原来在天黑以前,是地先黑的。后来天空中出现了星星,好像是天空重新端出来一盘全新的星斗。那么亮,那么低,仿佛伸手就能够着。
在深黑的夜里,嗅得见浓墨的芬芳,夜的书法笔力苍劲,天地间龙蛇飞舞,鬼哭狼嚎,星光灿烂。山林一片寂静,隐约有黑暗的江河在流动,风声若有,细听则无,夜潮涨落,层次分明。迷离恍惚之中,有一无形之物在松林上下翩飞,冲腾疾走,喘吐凝视。
那是夜的瞳仁。它正注视着。
狐子脸的脸在夜幕陪衬下,更像了一只真正的狐狸,瘦尖脸上,两目如灯,贼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