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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厨艺秘籍

有这么一类前现代的规则手册,它们无意于做任何普遍甚至局部的概括,烹饪书就是此类,书中几乎全是细节描述。 [47] 烹饪书为在实践中运用规则带来了新问题:如何将实践融入规则本身?17世纪的烹饪书通常面向已经在厨房接受过学徒训练的读者,那些人希望通过进一步学习如何准备新式法国酱和甜点,提高自己在贵族家庭中的地位,但是,到18世纪,烹饪书越来越倾向于面向新手,比如年轻的女仆,或者至少是识字的女主人。 [48] 后一种类型的烹饪书追求规则的独立性,尽管它们也承认要考虑鸡蛋、面粉、糖和黄油的具体情况。

图3.6 托马索·加尔佐尼 [49] 的卷首插图

图中显示了许多机械艺术的实践者,他们都十分勤奋,经验丰富。SLUB, https://digital. slub-dresden.de/id265479053.

有两本英国烹饪书,一本出版于1660年,另一本出版于1746年,它们鲜明地呈现出这种差异。罗伯特·梅的《厨艺大师,或烹饪的艺术和奥秘》( The Accomplisht Cook Or the Art and Mystery of Cookery )是写给“厨师,以及那些已经完成学徒期的年轻帮厨”的。梅详细介绍自己的资历:他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厨师长的儿子,曾在伦敦和巴黎当过学徒,后来来到伦敦,在拉姆利老爷 [50] 家任厨师。英国内战期间,他离开伦敦,在“肯特郡、苏塞克斯郡、埃塞克斯郡、约克郡的各大贵族家里”做厨师。梅向读者信誓旦旦地承诺,书中写的不仅都是基于自己“长期的实践经验以及与同时代顶级行家交流”的成果,而且有很多“新的厨艺”,其中大多数属于法式;相比欧洲大陆的宴会标准,自己的同胞实在是太落伍了。 [51]

当玛丽·凯蒂尔比(Mary Kettilby)在自己的书中列出大约300个食谱时,梅在她心目中不过是一位纸上谈兵的烹饪书作者。她认为,自己的这些食谱“教导人们做出美味佳肴,且通俗易懂,没有任何一部书可与之相提并论……某些‘大师’给我们提供的那类厨艺规则如此奇怪、荒诞,很难说阅读那些书能够让人开心、有兴致,更大的问题是,如果按照它们的指引,在实践中会遇到更多的烦恼和懊恼”。她的书并不是给贵族手下那些有雄心壮志的厨师长看的,而是给“年轻的、没有经验的夫人”和“乡村旅馆里的厨娘”看的。 [52] 凯蒂尔比同样信誓旦旦地向她的读者保证,自己的这些烹饪和药用食谱汲取了“杰出人士的渊博知识和长期经验”。梅的写作针对的是已经跟师傅学习过的有经验的人,相比之下,凯蒂尔比为没有经验的人传授经验。凯蒂尔比所定的规则是可以独立发挥作用的,或者,像一本现代烹饪书所说的那样,一卷在手,应有尽有。(见图3.7)

这种所谓的差别究竟表现在哪里呢?让我们拉近距离看看,下面是两份甜点的食谱,第一份来自梅的烹饪书,第二份来自凯蒂尔比的烹饪书,配料相似(警告:不适合肥胖人群):

水煮布丁

三个鸡蛋黄 与玫瑰水、 半品脱奶油 一起搅碎;再将 一块核桃大小的黄油 加热,当黄油融化时,将鸡蛋和黄油搅拌到一起,用肉豆蔻、糖和盐调味;然后,放入差不多等量的面包碎,做成 浓稠的面糊 ;再放入 差不多一先令等量的面粉 ;然后,拿一块布,叠成双层,打湿,再撒上面粉,裹紧面糊,放入锅中煮;煮好后,将其放在盘子里,辅以黄油、葡萄醋和糖,待用。 [53]

油炸冰激凌

一夸脱 [54] 新鲜奶油 七个鸡蛋黄 、一点柠檬皮、一粒磨碎的肉豆蔻、 两勺面粉、等量的橙花水 ,在锅里涂上黄油,一起放在火上; 用一个小的白掸(搅拌器)搅拌 ,要始终朝同一个方向搅,边搅边轻轻撒入面粉, 直到它变得又稠又滑 ;然后上锅煮,煮好之后,可以倒在奶酪盘或“马扎里” [55] 上;用刀把它 均匀摊平 ,大约 半英寸(1.27厘米)厚 ,然后切成菱形块,放在一锅沸腾的甜羊脂中炸熟。 [56]

图3.7 玛丽·凯蒂尔比的卷首插图

画中显示,女主人正递给女仆一份食谱
Mary Kettilby, A Collection of above Three Hundred Receipts , 1747.

为凸显差异,我将文中的数据(例如“核桃大小”)用斜体标出,将操作程序(例如,如何判断布丁煮得足够熟)用粗体标出。这样就一目了然了,梅与凯蒂尔比提供的测量方法没有明显不同(这一点还得到同时期其他烹饪书的证明),但是,他们对技术的描述以及在如何把握火候方面有所不同。这里的重点是,这两份材料表明一种发展趋势:配方的测量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确。例如,一份1390年烹饪手稿的1780年版编辑抱怨说,“(书中)很少提到食材的用量,这个问题由厨师的口味与判断决定”。这句话表明,在这中间的四个世纪里,人们的期望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57] 确切地说,这两个样本的比较表明:首先,将有经验的厨师与没有经验的厨师区别开来的是厨艺,而不是食材的用量;其次,那种所谓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是可以被明确表述的。一本烹饪书介绍的菜肴是否达到“傻瓜级”的简易程度,当然取决于那个傻瓜有多傻,但也取决于其表述是否清晰,取决于配料、测量、烹饪器具和烤箱的标准化。但是,知识究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是可以完全表达清晰,追求这种非此即彼的对立,是现代辩论的特征,遮蔽了这个现代早期的比较案例所涵盖的多种可能性。诚然,没有一种规则是完备的,但是,总有一些规则要比其他规则更加完备。

从现代早期烹饪书中得到的最后一个启示是,表述的明确性并不意味着更多的特异性。再举一个关于甜点的例子,这一次是源于汉娜·格拉斯(Hannah Glasse,1708—1770),她著有《简单易学的厨艺》( Art of Cookery Made Plain and Easy )。此书一直很受欢迎(1747年出版第一版,最新的版本是1995年版),写给“任何家佣,只要识字就行” [58] ,其中这样介绍制作布丁的“普遍规则”:

制作布丁时应遵守的规则

煮布丁时,袋子或笼布务必非常干净,不要有肥皂味;水要能漫过,水开后撒上足够的面粉。如果想做面包布丁,就把它系松一点;如果想做浓稠布丁,就把它扎紧;务必等水沸后再放入布丁;要不时动一动布丁,以免烙锅。 [59]

这次我没有必要用粗体突出显示流程了,因为这段话里全是流程。在格拉斯的规则中,当年梅假定读者会知道的那些事情,都要明确讲出来(例如,不时动一动布丁,以免烙锅),甚至连凯蒂尔比都觉得不用说的事情(例如,袋子不要有肥皂味),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但是,请注意,格拉斯的这些规则也是通用的——它们不是在讲杏仁布丁、橘子布丁或无花果布丁,而是在讲水煮布丁本身。很快,格拉斯的烹饪书就成了一部带有某种调侃意味的现代烹饪书:傻瓜手册。要想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讲清楚,多讲特异性内容,注重数量的精确性,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是,这并不是唯一的方法,甚至不是最有效的方法。相反,任何一个费力阅读过冗长的说明书的人都知道,太多的特异性、太多的精确性,反而会使简单明了的显性知识变回晦涩难懂的隐性知识。

现代早期的机械艺术规则为当下关于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的讨论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关于这种区别,最早的论述可见于化学家、科学哲学家米歇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所著的《个人知识》( Personal Knowledge ,1958)。该著作指出,隐性知识的范围很广,从知道如何骑自行车,到知道如何阅读X射线晶体学图像;而在它的对立面,主要是科学知识,科学知识是客观的,因为它可以被完整而明确地表达出来,任何人都可以获得。波兰尼的目标是,在所有人都可以获得的客观的、非个人的知识与不受逻辑或经验证据制约的纯粹私人主观性的区域之间,开辟一个中间地带。在他看来,这种中间地带虽然有资格被视为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知识,但仍然是个人的,即该书标题所称的“个人知识” [60] 。知识社会学家哈利·柯林斯(Harry Collins)探索并分析了隐性知识的类别,他指出,波兰尼的两极区分事实上介于一系列可能性之间。一端是最根深蒂固的隐性知识,比如,只需正确地动一下手,就能使一台精密的实验室仪器正常工作;另一端是显性知识,比如,如何求一个立方根,它如此明确,甚至可以由计算机程序执行。为隐性知识与显性知识设定鲜明的二元对立,实际上是假定后者既是可能的,也是更高级的。“隐性的观念寄生于显性的观念之上。”柯林斯如此说。 [61]

现代早期机械艺术的规则是一个例证,说明在当时那个思想和实践的世界,没有明确的显性与隐性区分。粗放型规则混合隐性与显性,它假定,存在一种手把手传承的经验,但仅凭经验又不足以做出最好的产品。这类规则中附有例子、观察资料,乃至例外情形,告诉实践者注意相关细节,突出模型的作用,并提醒所有规则的适用限度。现代早期的规则手册虽然也会诉诸经验,但通常不会写任何规则都无法表达的技巧或鉴赏力之类的内容。相反,机械艺术规则手册的作者坚持认为,学徒仅凭自己在作坊里学到的那些隐性知识,并不足以达到最高水平的精湛技艺。粗放型规则筛选、整理和拓宽了学徒的经验,然后让他们回到工作岗位,以获取更多的经验。这一次是反思的过程,好比棱镜的折射。紧紧折叠的纸花只有浸入水中才会绽放,同样,粗放型规则只有浸入经验中才能成立。

上述烹饪书的例子还告诉我们,细密型规则中也有模糊之处,它们为那些几乎无所不知的人,也为那些几乎一无所知的人提供了一展身手的机会。面对一个简洁的指令,如“将蛋清加入面糊中”,那些已经掌握相关经验和手法的规则执行者一下子就能理解,而无须进一步解释。高级烹饪书不再为专业读者提供粗放型规则可能为新手提供的额外信息,这不是因为那些信息是隐性的,而是因为它们是多余的。但是,对于那些没有任何经验的人,即入门级的人而言,或者在极端情况下,对于机器而言,细密型规则还是需要标准化、程序化,最好将当前的任务分解成一些简单的步骤。在第四章和第五章,我们将看到,只有后一种细密型规则才是现代意义上的显性规则,才具有面向机械劳动的发展远景,无论是由人还是由机器来实施。 m8vN+NOzE1TOAPytEKUGCOdAEJ/TON5ALnOcFoC9oEnyriJHtT7vc1Au2gw/yXEE



五、小结:瞻前顾后、左右逢源

机械艺术是一个动态的范畴。经常有人尝试对照博雅艺术,将机械艺术也总结为七类,但是,它们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很难被塞入“三艺”或者“四艺” [62] 那样的固定分类中。1125年,圣维克多的休(Hugh of Saint Victor,约1096—1141)将毛纺、航海、农业、狩猎、武器制造、医学和戏剧称为机械七艺,但后来,到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这份清单不断扩展,增加了烹饪、捕鱼、园艺、制药、畜牧、商业、金属加工、建筑、工程、绘画、陶器、雕塑、钟表制造、抄写、测量、印刷、政治、军事战略、游戏、炼金术、大木工等几乎所有的所谓“积极生活” [63] [64] 。现代早期机械艺术的扩展说明了市场的扩张和专业化,也证明了某些一度被视为卑贱的、非博雅的志趣的地位在上升。新的发明,比如磁罗盘、印刷机和火药是现代早期的著述者津津乐道的话题,而工程、建筑、绘画、雕塑等建造和装饰广场或宫殿的艺术展示了“机械艺术”的丰富性,令人印象深刻。

机械艺术的发展与变化,还表现在它与科学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与手工之间的关系上——手工受偶然性和工序的影响更大。在这一时期,三者形成一种三边互动,机械艺术居于中间位置,介于科学的普遍性与手工的偶发性之间。它深度地介入物质世界,这使得它没有资格像艺术那样声称具有形式的普遍性与必然性,但是,它能够形成规则,并遵循规则,这又使得它超越了手工行业的机械的体力劳动。弗朗西斯·培根试图向人们证明,自己在书中杜撰的乌托邦本塞勒姆并不落伍。在书中,所罗门王朝的官员向那些因海难流落至此的欧洲水手夸耀说:“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你们所没有的机械艺术,以及相应的物品,比如纸、亚麻布、丝绸、纸巾……它们大多数是在这个王国里生长、制造的,而且,我们在发明这些东西的时候,有自己的模式和原则。” [65] 培根所称的“模式”和“原则”在现代早期都是规则的同义词,意在强调这类艺术是名副其实的。艺术规则是人与人在社会地位和认知水平上高下之分的标志,而对于那些已经掌握它们的人来说,它还意味着能够带来更大的声望和利润。

在16世纪和17世纪,科学、艺术及手工之间的关系是多么不稳定,这一点从“机械”(mechanical)一词的含义变化上可见一斑。在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中,机械( mechanice/mechanica )是指能增加人的力量、克服自然阻力的装置。古代最基本的机械,是杠杆和滑轮。然而,到了13世纪,拉丁文的这个单词还与社会底层的人从事的粗鄙的体力劳动联系在一起。人类要想生存,就必须劳动,但劳动被视为不光彩的,劳动者也是如此,这或许是亚当受诅咒的一种回声——当他与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后,他被罚靠自己的汗水赚取食物。这一时期,“机械”与“博雅”( liberal ,带有“自由”的意味,指不受他人约束)相对,这个词越来越多地与不自由的、随时听命于长官的工作联系在一起。在本地话中,它与粗糙、肮脏的双手的联系扩大到一切粗鄙的环境。 [66] 然而,在17世纪,实用力学与理性力学的融合,以及机械艺术地位的上升,使这个词焕发出新的光彩,并将其置于新科学的中心。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序言中指出:“一个人在工作中如果不追求精确,那他就是不完美的机械师;如果他的工作能达到完美的精确度,那他就是最完美的机械师;直线和圆是几何学的基础,它们属于力学 [67] 的范畴。” [68]

最后,机械艺术要求手脑并用,在心灵与手巧之间找到一个折中的、恰当的位置。这类艺术的规则在普遍性与特殊性、隐性与显性之间寻求平衡,为了找到一个稳定的支点,总是在两者之间摇摆。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对立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而且这种对立一直很强烈,因此,在普遍规则(但不等于普适性规则)与具体情况(但不等于绝无仅有的单一情况)之间,似乎天生不存在不稳定,时而向前,时而向后。但是,正如跷跷板不会固定在一端高、一端低的位置,艺术规则也无意于走向这样或那样的极端,然后停留在那里。艺术规则之所以附带一些示例、例外、解释、模型和问题,就是因为在实践与反思之间摇摆的结果。它所教授的,恰恰是普遍性的东西,它鼓励从业者擦亮眼睛,去寻找模型、类比和典型案例,以便加深对规则的重要条款的理解。正因为普遍性并不等于普适性,而且事例和例外也都从来不是绝对的异类,所以,读者既能够理解那些粗放型规则,也能意识到它们应用领域的局限性。

有的人可能天生感觉敏锐,知道要在什么时候以及如何根据环境去调整规则,甚至完全放弃规则。对于他们来说,自由裁量可能是一个多余的词。即使是最绝对的艺术规则——它们被冠以“公理”的名头,要人牢记在心,最后也总是要讲一讲例外情形。例如,沃邦曾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听起来无懈可击的关于攻城的公理:永远在堡垒最薄弱的地方攻击它。但是,仅仅在一段文字之后,他就提供了“瓦朗谢讷之围” [69] 这个反例,那就是,在安津门发起攻击,它虽然不是防御工事中最薄弱的环节,但有一条铺设良好的道路通向它,这极大地方便了大炮和其他重型弹药的运输。这个例外说明了一个老旧的证明方法——检验,正如民谚所说,“布丁好不好吃,在于尝一尝”,它通过实践检验一条规则的有效程度。示例和例外往往还会标记需要注意、权衡和利用的相关细节,例如,这里的铺设良好的道路。这些细节还可以被用作类比,将零星的案例与普遍的规则联系起来,以及将零星的案例彼此联系起来,后一点同样重要。就像踩跷跷板一样,自由裁量重在平衡。

粗放型规则为细密型规则的有效性卸下了不少负担。一般来说,规则的应用领域必须明确,材料和测量必须标准化,任务必须尽可能细化,偶然性必须最小化。正如我们将在第四章看到的,细密型规则不一定是简短的规则。相反,可预见的环境、微观管理的精益求精的精神,或者对自由裁量的限制,这三条加在一起,或者其中任意一条,都有可能导致规则过于追求细节。细密型规则的关键特征是假定条件和用户的稳定性和标准化。由计算机执行的算法是最细密的规则。这并不是因为这些规则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最简化的——相反,那些程序可能既冗长又复杂——而是因为这些规则假定执行过程及应用条件完全不变。细密型规则在实践中是否起作用,取决于程度——用户和环境在多大程度上是不变的,在多大程度上是稳定的。 [70] 细密型规则恢复了“机械”一词旧有的“程式化”含义,但这是出于相反的原因。起初,工作是机械的,因为它只处理细节,处理一件又一件烦人的事情;今天,工作是机械的,因为它是由只处理共性问题的机器完成的。

没有什么一纸规则能够粗放到足以独自引领一门艺术。那样的规则可以整合经验、模仿经验,但不能取代经验。在16世纪和17世纪,入门指南都是写给已经开始学艺的从业者,敦促他们回到作坊、战场或厨房,将自己的阅读体会带到实际操作中。艺术规则始于经验,也终于经验。即使到18世纪,开始出现为新手编写的烹饪书,那些书也要回到实践中去修正。经验的文本化有助于试错和减少错误,但不能消除错误。就此而言,即使是YouTube(美国的一个视频网站)上那些制作精良的烹饪视频,也不能免于此,原因很简单,好的手工体验集手、舌头、鼻子、耳朵和眼睛等的经验于一体。感官、思维和身体的协调需要时间和重复,自由裁量权在许多不同的案例中发挥着优势。就现代早期而言,经验是层层累积而成的。许多不同细节的个体感觉最终在记忆中沉淀为共性的经验。因此,经验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而不是灵光一现。

让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霍尔齐厄斯的那幅版画《艺术与实践》。(见图3.2)她(女性)的左手代表“艺术”翅膀,向“实践”(男性)指明某些问题,让“实践”重点注意某个关键细节,这就像粗放型规则要求人们注意其中的示例和例外。她跨坐在地球上,这象征着她学识的渊博以及声誉的广泛。男子离背景更近,背景乍看起来平常无奇,但仔细观察,会看到风车,这是霍尔齐厄斯所在的哈勒姆地区的荷兰特色景观。地球仪和风车象征着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结合。在画面的右下角,是散落的书籍和乐器,而在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个沙漏,沙子在一粒一粒地往下落,象征着时间的流逝。没有时间和经验的缓慢沉淀,“艺术”的学识和“实践”的勤奋都将是徒劳的。粗放型规则将示例、解释和例外呈现在人们面前,提醒人们时间的流逝,以及手和脑的缓慢融合。

[1] Albrecht Dürer, Unterweysung der Messung, mit dem Zirckel und Richtscheyt, in Linien, Ebenen und gantzen corporen (Nuremberg: Hieronymus Andreae, 1525), Dedicatory Epistle, n. p.

[2] Hélène Vérin,“Rédiger et réduire en art: un projet de rationalisation des pratiques,”in Réduire en art: la technologie de la Renaissance aux Lumières , eds. Pascal Dubourg Glatigny and Hélène Vérin (Paris: Éditionsde la Maison des sciences de l’homme, 2008), 1758; Pamela H. Smith,“Making Things: Techniques and Books in Early Modern Europe,”in Things , ed. Paula Findlen (London: Routledge, 2013), 173-203.

[3] Martin Warnke, The Court Artist: On the Ancestry of the Modern Artist (1985),trans. David McLintock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4] Vérin,“Rédiger et réduire en art,”17-58, 27-28.

[5] Dürer, Unterweysung der Messung, mit dem Zirckel und Richtscheyt , Dedicatory Epistle, n. p.

[6] 在17世纪初,哪些算“机械艺术”?相关例子参见Johann Heinrich Alsted, Encyclopaedia (1630), ed. Wilhelm Schmidt-Biggemann, 4 vols. (Stuttgart-Bad Cannstatt:Fromann-Holzboog, 1989), 3:1868-1956;这里的“机械艺术”泛指一切手工艺,而不仅仅指实践性强的机械行业,尽管后者在现代早期的自然哲学中具有重要地位,参见Walter Roy Laird and Sophie Roux, eds., Mechanics and Natural Philosophy before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Dordrecht: Springer, 2008)。

[7] 《新发明》的印版由杨·范·德·斯特拉特设计,杨·柯拉尔特刻制,菲利普·加勒印刷。所印图片可见于网页www. metmuseum. org/art/collection/search/659646,2021年7月29日获取。

[8] William Eamon, Science and the Secrets of Nature: Books of Secrets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Cul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134-67.

[9] Matteo Valleriani, Galileo Engineer (Dordrecht: Springer, 2010); Pamela O. Long, Artisan/Practitioners and the Rise of the New Sciences, 1400 - 1600 (Corvallis: Orego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1).

[10] Roberto Vergara, ed., Il compasso geometrico e militare di Galileo Galilei (Pisa:ETS, 1992); Ari Belenky,“Master of the Mint: How Much Money Did Isaac Newton Save Britain?” Journal of the Royal Statistical Society : Series A 176 (2013): 481–98; Andre Wakefield,“Leibniz and the Wind Machines,” Osiris 25 (2010): 171-88; Kelly Devries,“Sites of Military Science and Technology,”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arly Modern Science , ed. Katharine Park and Lorraine Dast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306-19.

[11] Francis Bacon, Novum organum (1620), Aphorism I. 74, in The Works of Francis Bacon , ed. Basil Montagu (London: William Pickering, 1825-34), 9:225.

[12] William Eamon,“Markets, Piazzas, and Villages,”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arly Modern Science , ed. Park and Daston, 206-23.

[13] René Descartes, Regulae ad directionem igenii (c. 1628), Regula X, in Oeuvres de Descartes , ed. Charles Adam and Paul Tannery (Paris: J. Vrin, 1964), 10:403-406; Neal Gilbert, Concepts of Method in the Renaissanc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0); Nelly Bruyère, Méthode et dialectique dans l’oeuvre de La Ramée: Renaissance etÂge classique (Paris: J. Vrin, 1984).

[14] Sébastien Le Prestre de Vauban, Traité de l’attaque des places (comp. 1704), in Les Oisivités de Monsieur de Vauban , ed. Michèle Virol (Seyssel, France: Éditions Camp Vallon, 2007), 1212-13.

[15] Leonard Digges, A Boke Named Tectonion (London: John Daye, 1556), sig. f.ii recto.

[16] Charles Cotton, The Compleate Gamester: Instructions How to Play at Billiards,Trucks, Bowls, and Chess (London: Charles Brome, 1687), 147.

[17] [Anonymous], Traité de confi ture, ou Le nouveau et parfait Confi turier (Paris:Chez Thomas Guillain, 1689), sig. ãiiij recto.

[18] 这是Robert May, The Accomplisht Cook, Or the Art and Mystery of Cookery , 3rd ed.(London: J. Winter, 1671)一书的副标题。

[19] 参见Jean Baptiste Colbert, Instruction generale donnée de l’ordre exprés du roy par Monsieur Colbert... pour l’execution des reglemens generaux des manufactures & teintures registrez en presence de Sa Majesté au Parlement de Paris le treiziéme aoust 1669 (Grenoble: Chez Alexandre Giroud, 1693),以及科贝特(Jean Baptiste Colbert)内阁时期颁布的其他这类“普遍指令”(general instructions),参见Jean Baptiste Colbert, Lettres, instructions et mémoires de Colbert , 7 vols. (Paris: Imprimerie impériale, 1861—1873)。

[20] 关于工艺知识的隐性品质,最经典的说法来自米歇尔·波兰尼所著的《个人知识》(1958; repr. London: Routledge, 2005), 65。其中说道:“这是我们在 探索成功之路 时通常会遇到的试错过程……很多此前我们并未意识到的技巧与鉴赏规则,现在在实践中有了发现。它们包含一些重要的技术程序,那些程序很难被完全讲清楚,即便讲清楚了,那也是广泛的科学研究的结果。因此,在实践中发现了广泛的不自觉的技能和鉴赏规则,这些规则包括重要的技术过程,这些过程很少能被完全指定。即使这样,也只能通过广泛的科学研究才能确定。”

[21] 引自Stéphane Lamassé,“Calculs et marchands (XIVe–XVe siècles),”in La juste mesure: Quantifier, évaluer, mesurer entre Orient et Occident (VIIIe–XVIIIe siècles) , ed.Laurence Moulinier, Line Sallmann, Catherine Verna, and Nicolas Weill-Parot (Saint-Denis,France: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Vincennes, 2005), 79–97, 86。

[22] 尺(ell),欧洲旧时布匹度量单位。——译者注

[23] Digges, A Boke Named Tectonicon , Preface, n. p.

[24] Digges, A Boke Named Tectonicon , n. p.

[25] 素歌(plainsong),拉丁文 cantus planus ,是一种相对简单的音乐形式,多出现在早期基督教教堂音乐中。——译者注

[26] Elway Bevin, Briefe and Short Instruction of the Art of Musicke, to teach how to make Discant, of all proportions that are in use (London: R. Young, 1631), 45.

[27] 爱尔兰游戏,一种双人桌游。——译者注

[28] Cotton, The Compleate Gamester , 1, 5, 21, 154, 109, 57, 147.

[29] 在惠斯特纸牌的玩法中,有20张牌都可以作为王牌。——译者注

[30] Edmond Hoyle, A Short Treatise on the Game of Whist, Containing the Laws of the Game: and also Some Rules, whereby a Beginner may, with due Attention to them, attain to the Playing it well (London: Thomas Osborne, 1748), 17, 25.

[31] Cotton, The Compleate Gamester , 49-50.

[32] Jean-Marie Lhôte, Histoire des jeux de société (Paris: Flammarion, 1994),292–293.

[33] AOC( Appellation d’origine contrôlée ),意为“原产地命名控制”,是法国的一个产品地理标志认证体系。——译者注

[34] Christy Anderson, Anne Dunlop, and Pamela H. Smith, eds., The Matter of Art:Materials, Practices, Cultural Logics, c. 1250–1750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14).

[35] Naomi Miller, Mapping the City: The Language and Culture of Cartography in the Renaissance (London: Continuum, 2003), 151–58, 179; Marion Hilliges,“Der Stadtgrundriss als Repräsentationsmedium in der Frühen Neuzeit,”in Aufsicht—Ansicht—Einsicht: Neue Perspektiven auf die Kartographie an der Schwelle zur Frühen Neuzeit , ed.Tanja Michalsky, Felicitas Schmieder, and Gisela Engel (Berlin: trafo Verlagsgruppe, 2009),355; Daniela Strof olino,“Rilevamento topografi co e processi construttivi delle ‘vedute a volo d’ucello,’”in L’Europa moderna: Catografi a urbana e vedutismo , ed. Cesare de Seta and Daniela Strof olino (Naples: Electa Napoli, 2001), 57–67.

[36] 那些计算表不够准确的原因包括武器和弹药不够标准,总是存在偏差,即炮管直径和炮弹直径之间有差异,这使得炮弹在炮管内跳弹,从而损耗动量。George A. Rothrock,“Introduction,”Sébastien Le Prestre de Vauban, A Manual of Siegecraft and Fortification , trans. George A. Rothrock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68),4–6. 这些问题在18世纪前长期存在,受过数学训练的军事工程师与有经验的炮手经常为此争论。Ken Alder, Engineering the Revolution: Arms and Enlightenment in France,1763–1815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7), 92–112.

[37] Vauban, Manual of Siegecraft and Fortification , 21.

[38] Blaise de Pagan, Les Fortifications du comte de Pagan (1689), 引自Michèle Virol,“La conduite des sièges réduite en art. Deux textes de Vauban,”in Réduire en art , eds.Glatigny and Vérin, 155。

[39] Vauban, Traité de l’attaque des places (comp. 1704), 1213.

[40] Vauban, Traité de l’attaque des places , 1321.

[41] Vauban, Manual of Siegecraft and Fortification , 175.

[42] Vauban, Traité de l’attaque des places , 1194.

[43] Vauban, Traité de la défense des places , 1375.

[44] “Ingenium,”in Rudolph Goclenius the Elder, Lexicon philosophicum (Frankfurt:Matthias Becker, 1613), 241–42.

[45] Aristotle, Art of Rhetoric , trans. John Henry Freese, Loeb Classical Library(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I. 2, 1356b26–35, 23.

[46] 这里与同时代针对法学家与医生提出的那些建议有很强的相似性,参见Gianna Pomata,“Sharing Cases: The Observationes in Early modern Medicine,” Early Science and Medicine 15 (2010): 193–236。

[47] 关于现代早期的食谱的总体研究,参见Elaine Leong, Recipes and Everyday Knowledge: Medicine, Science, and the Household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8)。

[48] 到18世纪下半叶,富裕的法国家庭可能炫耀各种“御用”家当,包括:管家、总管、裁缝和厨师。针对这群人的指导书通常都重视积累经验:“我们认为,要想十分熟练地、相对轻松地完成任务,需要在师傅的指导下工作一段时间。在这方面,实践是最好的老师。通过实践,问题变得一目了然,远胜于语言解释。”参见François Massialot, Nouvelles instructions pour les confi tures, les liqueurs et les fruits , 2nd ed. (Paris:Charles de Sercy, 1698), 1:sig. ãiiij。

[49] 托马索·加尔佐尼(Tommaso Garzoni,1549—158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作者。——译者注

[50] 拉姆利老爷(Lord Lumley),理查德·拉姆利,第一代斯卡堡伯爵(Earl of Scarbrough,约1650—1721),英国贵族、军官,是“光荣革命”期间邀请威廉-玛丽进入英国的主要贵族之一。——译者注

[51] Robert May, The Accomplisht Cook, Or The Art and Mystery of Cookery (1660),3rd ed. (London: J. Winter, 1671), Preface, n.p. 1660—1685年,这本书至少印刷过五个版本。

[52] Mary Kettilby, A Collection of above Three Hundred Receipts in Cookery, Physick and Surgery (1714), 6th ed. (London: W. Parker, 1746), vii. 1714—1749年,这本书至少印刷过七个版本。

[53] May, Accomplisht Cook , 177.

[54] 1英制夸脱≈1.14升,1美制夸脱≈0.95升。——编者注

[55] “马扎里”(Mazarine),一种带有蓝边的瓷碟子。——译者注

[56] Kettilby, Collection of above Three Hundred Receipts , 61.

[57] [Anonymous], The Forme of Cury, A Roll of Ancient English Cookery, Compiled about A. D. 1390, by the Master-Cooks of King Richard II...By an Antiquary . (London: J.Nichols, 1780), xvii.

[58] Hannah Glasse, Art of Cookery, Made Plain and Easy (1747; repr. London: L.Wangford, c. 1790). 这本书在作者在世时就至少印刷了五次,现在最新的版本是在1995年出版的。

[59] Glasse, Art of Cookery , 102.

[60] Polanyi, Personal Knowledge , 17.

[61] Harry Collins, Tacit and Explicit Knowledg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0), 7.

[62] “三艺”(trivium),指语法、辩证法和修辞;“四艺”(quadrivium),指算术、地理、音乐和天象学。它们合在一起,就是被称为“博雅艺术”的“七艺”。——译者注

[63] “积极生活”( vita activa ),西方思想史术语,突出人的行动,与“沉思型生活”( vita contemplativa )相对,这里也体现出机械艺术与博雅艺术相对。西方现代学者汉娜·阿伦特对“积极生活”多有著述。——译者注

[64] Jutta Bacher, “Artes mechanicae,”in Erkenntnis Erfi ndung Konstruktion: Studien zur Bildgeschichte von Naturwissenschaften und Technik vom 16. bis zum 19. Jahrhundert ,ed. Hans Hollander (Berlin: Gebr. Mann, 2000), 35–50.

[65] Francis Bacon, New Atlantis (1627), in The Great Instauration and New Atlantis ,ed. J. Weinberger (Arlington Heights, Ill.: Harlan Davidson, 1989), 75.

[66] 参见,比如,在《牛津英语词典》中,单词mechanical(机械)带有今天不常见的含义:“属于或具有从事体力劳动的人的特征,特别是,被认为是一个粗俗的、卑贱的等级。”参见www. oed. com,2020年8月17日获取。

[67] 现代早期没有出现学科界限分明的力学与机械学,它们的英文都是mechanics。——译者注

[68] Isaac Newton, “Preface,” The Mathematical Principles of Natural Philosophy (1687), trans. Andrew Motte (London: Benjamin Motte, 1729), sig. a recto and verso.

[69] 瓦朗谢讷之围(the Siege of Valenciennes,1676—1677),欧洲历史上法国与西班牙属荷兰之间的战争中的一次战役。在这次战役中,荷兰的瓦朗谢讷受到卢森堡公爵率领的法国军队的攻击。瓦朗谢讷,位于今法国北部。——译者注

[70] Gerd Gigerenzer, How to Stay Smart in a Smart World (London: Penguin, 2022),37–57. m8vN+NOzE1TOAPytEKUGCOdAEJ/TON5ALnOcFoC9oEnyriJHtT7vc1Au2gw/yX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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