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入了第八街车站,从那里到纽约大学华盛顿广场校区的路程很短。
我在校区主楼大门对面的一家卖甜甜圈和咖啡的商店前停下来,正巧看到一个朋友站在柜台前。他指着身旁的一个空凳子向我招招手。我们在布鲁克林的托马斯·杰斐逊中学一起念过高中,但没有什么来往。他的身高超过一米八,而我仅有一米五几。
后来我们发现对方也在念医学院预科,而且都在纽约大学上生物学课程,因此成了朋友。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准备考试。由于我们身高差距甚大,大家都叫我们“默特和杰夫”——一部很流行的动画片中的两位主角。我则叫他“大个儿”。
我吃甜甜圈的时候,“大个儿”对我说:“嗨,看到通知了吗?如果你自愿参军,就不用参加年终考试。”
“你瞎说吧?”
“周五的报纸上登载了,”他答道,“任何学生只要在年满18岁之前的三个月内登记服役,都可以自己选择兵种;而在那之后就只能当步兵了。我准备去参加海军。”
“8月9日我就年满十八了,”我说,“离现在正好三个月。可我视力这么差,军队不会要我的。”
“你想试试吗?死了那么多人,有口气的他们都会要。”
我们付了账,穿过马路向纽约大学的校门走去。
我相信“大个儿”会被海军录取,因此十分嫉妒他。我喜欢大海,至少向往海上的生活。16岁的时候,也就是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加入了美国海军童子军。我们那艘侦察艇——S.S.S.荷兰飞人——是一艘由旧交通艇改装成的游艇。春假期间,我们将船身的旧漆刮掉,涂上了新漆。夏天的时候,我们就乘着它在东河 来回巡逻。
每次召开新童子军宣誓大会时,船长都会给大家讲这艘船的传奇故事:在满载着黄金的S.S.S.荷兰飞人上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杀戮,紧接着水手中又暴发了一场瘟疫。于是,所有的港口都不允许这艘船停靠。听水手们说,这艘幽灵般的船仍然在海上漂泊着,上面的水手永远也回不了家。据说时至今日,海上有暴风雨的时候仍能在好望角发现它的踪影。它永远摆脱不了厄运。
这个故事船长每次讲的都不一样,于是我变得十分好奇,开始编自己的故事:船长并没有告诉我们其他一些传说,譬如如果船长能够找到一个愿意为他奉献一切的女人,就可以解除对这艘船的诅咒。
我把这个说法告诉了其他童子军,于是在布鲁克林的普罗斯佩克特公园招收女兵的时候,所谓的“胜利女孩”就成了我们的目标。这些女孩必须愿意为出征的男孩奉献一切。
我们还假装是水手。我们的制服和海军军服只有两个地方不一样:我们衣领后面缀的不是星星而是锚,前胸左面的口袋上有B.S.A.几个字母,意为美国童子军。当女孩质疑我们的身高时,我们就说那是因为我们是开潜艇的;被问及B.S.A.的意思时,就告诉她们那是“战斗中队A”(Battle Squadron A)的意思。
那些女孩从未怀疑过锚的事。
我们在普罗斯佩克特公园找到了很多“胜利女孩”,那些经验丰富、长相英俊的童子军都找到了心仪的女孩,可我没有找到愿意为我奉献的人。
那天早晨,我和“大个儿”一同乘电梯去纽约大学更衣室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也想当海军。但因为视力不好,我估计自己只能当个步兵。”
“当海军没那么难,他们对身体的要求不高,而且交了商船税的人还能免于应征入伍。”
“要是这样的话,我还有机会为国效力。”
“没错,对付水雷和鱼雷的威胁可是个危险活儿。据说在摩尔曼斯克遇难的商船海员比海军水手还要多。”
我们从更衣室的柜子里拿出实验服,向实验室走去。“我那些朋友可不会在文件上签字。”
“如果解释清楚了替代方案,他们会的。”
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甲醛味,感到十分奇怪。走进实验室,我看到每个学生面前的大理石工作台上都摆着一个被盖住的盘子。我刚要伸手揭盖子,便听见教授喊道:“不要揭开你们面前盘子的盖子!”
实验室助理逐个走到每个学生面前,将一个裹着的解剖包和一双橡胶手套放在盘子前。等他发放完毕,教授又对我们喊道:“戴上手套,打开盖子。”
我揭开盖子,惊讶地看到里面躺着一只死去的小白鼠。
“今天,”教授说,“你们要解剖一个真正的标本。”
我知道进生物实验室是要做解剖的,但没想到事先不打招呼。教授显然是想给学生们一个惊喜。我倒不在意这些,既然要当外科医生,我就得把生物作为医学预科的必修课。
在童子军里,我佩戴的是紧急救援徽章,于是在海上巡逻的时候,我便当起了“船上的医生”。我负责治疗和包扎伤口,因而习惯了伤口的血腥味。我让自己的心变得坚强起来。
有一次“荷兰飞人”在周末到东河巡逻,大家都觉得船上糟糕的食物难以下咽。于是,我又当起了“船上的厨师”,因为我在快餐店打工的时候做过三明治。那次出海大家编了个笑话:我既可以作为医生杀人,又可以作为厨师毒死大家。
解剖老鼠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打开你们的解剖工具包,”教授说着在黑板上挂了一张展示小白鼠内脏的图,“现在,用解剖刀在你们的标本上划开一道切口,从脖子开始,穿过腹部直至尾部,然后用镊子将皮剥下。”
我按照教授说的做了,下刀又快又干净利落。我的标本是只雌鼠。
“接下来,将它们的内脏切下来放在培养器里并贴上标签。”
我那只小白鼠的子宫胀得老大。一刀切下去,我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有许多蜷缩在一起的胎儿,它们都闭着眼睛,我吓得离开了桌子。
“你的脸色苍白。”坐在我旁边的同学说道。
一开始我只是感到害怕,现在却感到悲伤。为了做这个解剖,我杀死了几条幼小的生命!
我旁边的女同学伸过头来看。我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她已经吓得晕了过去,将桌前的工具啪的一声撞翻在地。实验室助理赶紧拿来嗅盐,将她唤醒。教授让我们继续解剖,他的助理则把女同学送到了医务室。
然而,我这个未来的伟大外科医生却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想到要清理那些胎儿,我恶心得直想吐。我冲出实验室,跑进洗手间,一边洗着手和脸,一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我必须回到实验室,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
几分钟后,我回到了实验室。
我为自己的逃跑感到尴尬,为了掩饰刚才的过激反应,我轻声哼道:“分发香烟代替雪茄,因为我是你们这些小崽子骄傲的教父。”
大家笑起来,有人过来拍拍我的背,有人向我表示祝贺。这样我的情绪才稳定了下来。解剖终于完成了,我的脑海里响起了歌声:
三只瞎老鼠,跑得快。
追着农夫婆娘跑得快。
婆娘挥起刀,瞎老鼠尾巴断。
没有见过,三只老鼠跑得快!
“做得不错,”教授查看完我的作业说,“给你一个A。”
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大个儿”打趣道:“碰上个怀孕的,你运气可真好!”
那天晚上,我翻开英国文学选集,准备第二天有关英国诗人的考试。我扫了一眼目录,看到了“阿尔吉侬·查理·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这个名字真特别,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