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心理学：解释人类的天性与教养

学习目标问题 4-6 进化心理学家如何利用自然选择来解释行为倾向？

行为遗传学家探索人类差异的基因与环境根源，而进化心理学聚焦于是什么使我们成为人类。他们使用达尔文的“ 自然选择 ”（natural selection）原则来理解行为和心理过程的根源。理査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 2007）称自然选择“无疑是人类思想发展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简要来说，这个思想可做如下表述：

有机体的后代为生存而竞争。生物和行为的某些变异增加了后代在环境中的生存和繁殖机会。存活下来的后代更有可能把基因传承下去。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群体特征可能发生改变。

为了理解这些原则是如何运行的，接下来我们将讨论一个关于狐狸的直观例子。

自然选择与适应

狐狸是一种机警的野生动物。你如果抓到一只狐狸并试图亲近它，要小心：如果这只胆小的狐狸无法逃跑，它可能会咬掉你的手指。20世纪50年代初，苏联科学家德米特里·贝尔耶夫（Dmitry Belyaev）想弄清人类的祖先是怎样把同样是野生动物的狼的祖先驯化成狗的。他想，是否能在相对短的时间内（与驯化狼相比）完成类似的壮举，把可怕的狐狸驯化成友善的狐狸呢？

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贝尔耶夫从狐狸养殖场挑选了30只雄狐狸和100只雌狐狸（养殖场通过有规律的喂食和圈禁已经完成了一些驯化工作）来进行实验研究。他通过狐狸对喂食、触摸和敲打的反应来测量其后代的驯服度（Gorman，2019），从那些狐狸的后代中选择了5%最温顺的雄狐狸和20%最温顺的雌狐狸，让它们进行交配。贝尔耶夫和其追随者柳德米粒·特鲁特（Lyudmila Trut）坚持不懈地重复这个简单过程。40年后，他们成功地繁殖了整整57代共计45 000只狐狸，得到了全新的狐狸品种。用特鲁特的话来说，这些狐狸“温顺，爱取悦人，毫无疑问是驯化了的……就在我们眼前，‘野兽’变成了‘可爱的东西’，它们的野性（它们的祖先所具有的野性）和攻击性行为已经完全消失了”。转变已经发生了——这些被驯服的狐狸非常友善，乐意接近人，也会发出呜咽声以吸引人们的注意，还会像狗一样用舌头舔人。因此，这家资金匮乏的研究院就抓住了这个挣钱的机会——把这批狐狸卖给人们当宠物。

同样的过程对自然发生的选择起作用吗？自然选择也能解释我们人类的倾向吗？从基因 突变 （mutation，基因复制过程中出现的随机错误）中，从每一个新个体新的基因组合中，自然已经选择了具有优势的变异形式。但是，决定狗的捕猎行为、猫的扑击行为、鸟的筑巢能力的基因链很牢固，而人类的基因链却没有那样牢固。在人类祖先发展期间，被选择的基因提供的不仅仅是一条长长的基因链，它们还会赋予人类学习的能力，从而适应各种环境——无论是在冻土地带还是在丛林地区。基因和经验共同构造了人的大脑。进化心理学家提醒说，人类应对不同环境的灵活性，促成了人类的适应性——生存和繁殖的能力。

进化的成功有助于解释相似性

尽管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会引发关注，如吉尼斯世界纪录中最高的人、最长寿的人、头发最长的人和文身最多的人，但是我们更需要了解的是人类深层的相似性。看看阿姆斯特丹史基普机场的国际航班出站口吧，在那里，无论是印度尼西亚老太太、中国儿童，还是回家的荷兰人，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喜悦。医生及社会学家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Nicholas Christakis, 2019）指出：“尽管处在看似瞬息万变的时代，人类共同生活的基本方式仍然不变。”

人类的基因遗产

我们的相似性源于我们共有的人类基因组，我们共同的基因遗传图谱。不同人群之间只有不到5%的遗传差异，余下95%以上的差异则是同一群体中的个体差异（Rosenberg et al., 2002）。两个南非人或两个新加坡人之间典型的遗传差异比这两组人之间的平均遗传差异大得多。因此，遗传学家莱瓦廷（Lewontin, 1982）说，如果在一次世界性的大灾难中，只有南非人或新加坡人活了下来，人类这一物种在遗传多样性上的“损失也微不足道”。

我们又是如何进化发展出这种共有的人类基因组的呢？在人类历史的开端，人类的祖先就面临这样的问题：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什么可以吃？该与谁结为伴侣？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好地解决了这些问题。例如，一些女性在怀孕的前三个月关键期里会感到恶心，这可以使她们避免食用某些带苦味的、味道强烈的和新奇的食物。避免食用这些食物具有生存意义，因为它们很可能对胚胎发育有害（Profet, 1992; Schmitt & Pilcher, 2004）。那些习惯吃营养丰富的食物而不是有毒食物的早期人类能存活下来，从而把这种基因传递给后代，而那些认为豹子是“好宠物”的人却无法存活下来。

成功的个体通过交配生养后代。几代人以后，无法交配和生养后代的个体基因将在人类基因库中消失，能为机体提供适应优势的基因会继续被选择，行为倾向与学习和思考的能力使得石器时代的祖先生存、繁衍，并把基因传递到下一代。

跨越人类文化差异的鸿沟，我们甚至共享一个“普遍的道德规则”（Mikhail，2007）。当人们被问到一个类似问题，“如果有一种致命的气体泄漏到通风口里，并朝某个房间蔓延，该房间里有七个人。把一人推到通风口，七个人就能得救，但那人因此丧生，这样做可以吗？”无论男女老少，自由派还是保守派，生活在悉尼还是首尔的人，都会给出否定的回答；而当被问及“同样的情形，如果某人是自己进入通风口，牺牲性命，但救了七个人，这样做可以吗？”，人们却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人类共同的道德本能来自遥远的过去，那时，我们生活在小团体中，做出直接的伤害行为会受到惩罚。对于所有这些普遍的人类倾向，无论是我们对养育子女的强烈需求，还是我们共同的恐惧和欲望，进化论都给出了一个一站式的全面解释（Schloss, 2009）。

作为这种史前基因遗产的继承人，人们天生就表现出那些能够促进人类祖先的生存和繁殖的行为方式。在校园里，我们很容易记住与生存有关的信息（“如果发生火灾，请走楼梯”），并密切关注那些我们心仪的人（Nairne et al., 2019; Nakamura et al.，2017）。但在某些方面，我们已经为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做好了生理准备，人们喜食糖类和脂类食物，是因为这些食物曾经很难获得，但它们让生理上活跃的人类祖先度过了食物短缺的时期。现在我们中很少有人收集和猎取食物，糖类和脂类食物在快餐店和自动售货机中也很容易找到。我们深深植根于基因中的自然倾向已经与吃垃圾食品、不运动的生活方式不相匹配。

当今的进化心理学

很长时间以来，达尔文（Darwin）的进化论一直是生物学的组织法则之一。如今，达尔文的理论正处于“第二次达尔文革命”之中：开始将生物进化法则应用于心理学领域。在《物种起源》的结束语中，他预言道：“进化论为更加重要的研究开辟了新的领域。心理学将会建立在一个崭新的根基之上。”

在本书的其他部分，我们讨论了令进化心理学家感兴趣的问题：为什么婴儿在刚刚可以自主活动时就会害怕陌生人？为什么很多人害怕蜘蛛、蛇，而且恐高，却对更为危险的枪支等具有威胁性的现代武器没有那么恐惧？为什么我们对航空旅行的恐惧超过了驾车出行？

为了理解进化心理学家是如何思考和推理的，我们先停下来探讨两个问题：男性与女性有何相似之处？男性和女性在性方面有何不同，为什么？

关于人类性行为的进化论解释

学习目标问题 4-7 进化心理学家如何解释择偶偏好的性别差异？

在整个人类史上，人类面临过许多类似的挑战，男性和女性都以相似的方式来应对这些挑战。我们吃同样的食物，避免同样的危险，感知、学习和记忆的方式都很相似。在寻找配偶时，我们都喜欢许多相同的特质，例如善良、诚实和聪明，我们都会避开我们的近亲（Dandine-Roulland et al., 2019）。进化心理学家表示，只有面临那些不同的适应性挑战的领域（最明显的是与生殖有关的行为）时，我们才会有所不同。

性方面的性别差异

男女之间确实存在差异。比如说性驱动。男人和女人都有性动机，一些女人甚至比许多男人更有性动机。然而平均而言，哪种性别渴望更频繁的性活动，更容易想到性，自慰更频繁，会观看更多的色情片？这些问题和其他这类问题的答案都是男性（Baumeister et al., 2001; Hall et al., 2017; Lippa, 2009; Petersen & Hyde, 2010）。甚至年龄在65~80岁的美国人中，也有12%的女性和50%的男性表示对性爱“非常”或“极其”渴望（Malani et al., 2018）。

单身的男异性恋者对女性散发出的吸引力很敏感，并且经常误把女性的友好当成性诱惑（Abbey, 1987）。男性的这种对性的过度感知偏差（sexual overperception bias）在“快速约会”中很明显，在男性视角下，他们的约会对象所表现出的性兴趣比实际要多得多，这或许部分是由于单身的女异性恋者低报了自己的性兴趣（Perilloux et al.，2012; Engeler & Raghubir, 2018）。结婚后的夫妻在衡量其伴侣的性兴趣方面就做得更好（Dobson et al., 2018）。

性别上的许多相似性和差异都超越了性取向（sexual orientation）。与女同性恋者相比，男同性恋者（和男异性恋者一样）对视觉上的性刺激更敏感，也更关注伴侣的肉体吸引力（Bailey et al., 1994; Doyle, 2005; Schmitt, 2007; Sprecher et al., 2013）。男同性恋伴侣表明，他们比女同性恋伴侣拥有更多的性爱（Peplau & Fingerhut, 2007），而且（像男异性恋者一样）对无需承诺的性行为更感兴趣（Schmitt, 2003）。

自然选择和择偶偏好

自然选择是大自然对有助于生存和繁殖的性状和欲望的选择。随着时间的推移，能给个体或物种带来生殖优势的性状被选中，占据上风。无论是黑猩猩还是大象，农民还是企业总裁，进化心理学家都可以用性别选择的原则来解释雌性和雄性在与择偶有关的领域中的差异（Buss & Schmitt, 2019; Geary, 2010）。人类的自然渴望就是其基因进行自我繁殖的方式。

为什么女性在选择性伴侣时往往比男性更挑剔？因为女性面临的风险更大。女性为了将其基因传递下去，必须孕育、保护在她体内生长的胎儿至少9个月，且在孩子出生后进行数月的哺乳。因此，毫不意外地，女异性恋者更愿意选择那些能养育和保护他们共同后代的男人作为伴侣，她们会选择一位能充当靠谱的父亲角色的人，而不是看上去像无赖的人（Meeussen et al., 2019）。女性同样也会被拥有修长腰线和宽阔肩膀的高大男性所吸引——这都是高生殖成功率的标志（Mautz et al., 2013）。不论是美国、中国还是欧洲，绝大多数女性都极其喜欢看起来很富有的男性（Wang et al.，2018）。一项研究要求数百名威尔士行人分别对图片中的男女司机进行评价，男女司机都分别驾驶着简陋或豪华的车。男性表示，这两辆车上的女司机对他们的吸引力是一样的。然而，女性认为如果男性司机开着豪车，则更具吸引力（Dunn & Searle, 2010）。同样，当人们观看他人在豪华或普通公寓中的照片时，女性认为男性在豪华公寓中出现时更有吸引力，但男性的看法就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Dunn & Hil, 2014）。

进化论者表明，数据显示，女性通常会明智地选择配偶来遗传基因，而男性通常是“广撒网”地选择配偶来遗传基因。究竟人们认为异性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人呢？吸引力的某些层面可以跨越时空。男性喜欢健康、生育力强的女性——拥有光滑皮肤、年轻身体的女性意味着可以生育许多子女（Buss & Von Hippel, 2018）。这样男性就能更好地把基因遗传下去。的确，腰围是臀围2/3的女性最吸引男性，这种比例的身材是明显的未生育标志（Lassek & Gaulin, 2018, 2019; Lewis et al., 2015）。即便是盲人，也更偏爱腰臀比低的女性（Karremans et al., 2010）。处于生育高峰年龄（根据过去的研究结果，那时女性的排卵期开始得比现在晚）的女性对男性最具吸引力（Kenrick et al., 2009）。因此，十几岁的男孩对于比他们自己大几岁的女性最感兴趣，二十五六岁的男性偏爱与他们年龄相近的女性，而年龄较大的男性则偏好年轻的女性。报告显示，这种模式一直出现在欧洲的征友广告，印度的征婚广告，北美、南美、非洲和菲律宾的婚姻记录中（Singh, 1993; Singh & Randall, 2007）。

自然会选择那些有利于个体基因遗传下去的行为。作为活动的基因体，人们天生就偏好那些曾对人类祖先有用处的东西。人类祖先天生就具备能留下后代的行动方式——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们了。作为人类祖先基因遗产的载体，我们也会像祖先那样行动。

对进化论观点的批评

学习目标问题 4-8 对人类性行为的进化论解释有哪些关键的批评？进化心理学家如何回应？

自然选择使人类为生存和繁殖做好准备，大多数心理学家对此表示认可。但批评者认为，进化心理学家对人类择偶偏好的解释有一点不足。让我们思考一下在某项经典研究中（研究对象为男性和女性异性恋者）的一项惊人发现，进化心理学家对此如何解释（Clark & Hatfeld, 1989），批评者又会如何抨击。

在这个实验中，一位研究人员装作陌生人走近其他男性或女性，并说道：“我在校园里注意你很久了，你太有吸引力了。”而后，“陌生人”会问道：“今晚愿意和我上床吗？”你认为女性和男性各有多大比例会同意？对性行为的进化论解释预示着，在选择性伴侣方面，女性会比男性更挑剔。结果每一次调查都发现，没有一位女性同意，但有70%的男性同意与一个陌生女性上床。法国的研究人员重复了这个研究，依旧得到了类似的结果（Guéguen, 2011）。

该研究是否支持进化心理学的观点？批评家指出，进化心理学通常从结果开始（例如男性更乐意接受随意性行为），然后以追溯的方式做出解释。如果研究显示了相反的结果呢？如果男人拒绝了随意性行为的提议，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出，终生只有一个女性伴侣的男人会成为更好的父亲，他们的孩子也更容易生存下来？

其他批评者提出疑问，为什么我们要试图根据自己遥远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做出的决定来解释今天的行为？文化期望 不是也会影响性别带来的差异吗？爱丽丝·伊格利（Alice Eagly）和温迪·伍德（Wendy Wood）指出，在性别更加平等的文化中，女性和男性的行为差异较小。这些批评家认为，社会学习理论（social learning theory）提供了一个更好、更直接的解释。我们都在学习 社会脚本 （social script）——一个指导人们在某种情况下的行为的文化模式。在某一文化模式下，女性通过观察和模仿其他人，可能会了解到与陌生男人的性接触是危险的，随意性行为未必会带来大量的性快感，而做出随意性行为的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名誉受损（Conley, 2011; Muggleton et al.，2019）。这种非传统的解释表明，女性是以社会脚本的方式对性接触做出反应的，而男性的反应或许说明了他们学到的社会脚本是：“真正的男人”会利用一切机会进行性行为。

第三种批评意见主要集中在进化心理学可能带来的社会后果。男异性恋者是否真的有硬性标准，本能地要与任何接近他们的女人发生性关系？如果是这样，这是否意味着男人没有对伴侣保持忠诚的道德义务？这种解释是否将男人进化的结果作为不恰当性行为的借口？进化心理学可能会削弱旨在减少性侵害的社会运动，如“MeToo”运动（“我也遭遇过”运动）？

进化心理学家认为，“人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不是有关“本能”的问题。一个研究小组始终认为，“进化论有力地否决了基因决定论（genetic determinism）”（Confer et al., 2010）。基因不能决定命运。进化心理学研究证实，男性和女性面临着相似的适应性问题，他们之间的相似性远大于差异性。自然选择已经赋予我们灵活的适应能力。他们强调，人类拥有学习和促进社会进步的强大能力，能对不同的环境进行调整和回应。无论生活在北极还是沙漠中，我们都能适应和生存。

进化心理学家也认同批评者的一些观点，即某些特征和行为，如自杀，很难用自然选择来解释（Barash, 2012; Confer et al., 2010）。但他们要求我们记住进化心理学的科学目标：依据自然选择的原则，提出可加以检验的预测来解释行为和心理特征（Lewis et al., 2017）。例如，人们真的偏爱那些在一定程度上与自己有共同基因或者那些知恩图报的人吗？答案是肯定的。进化心理学家提醒我们，对人类是怎样形成的研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成为那样的人。有时，了解自己的行为和心理倾向本身就有助于克服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