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纹三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踉跄地从安来节的御园馆走了出来。奇妙的合唱声——舞台上姑娘们近乎疯狂的高音调,以及与之相呼应的观众席上响亮的呼喊声——嗡嗡地在他脑袋里回响,即便走出了小屋,他仍感觉像是晕船一般,脚下晃晃悠悠的。街边屋檐下排列着的夜市摊位,在他看来仿佛正朝他汹涌而来。他尽量不看路上行人的脸,下巴抵着胸口,匆匆朝着公园的方向走去。要是这附近有朋友在散步,看到他从安来节的固定座位上偷偷摸摸地出来,他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走了半町左右,就到了昏暗的公园入口。以那里宽阔的四岔路口为界,行人变得稀少起来。纹三借着池塘边卖关东煮的红色纸灯笼透出的光,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了。
“要不回去吧,可就算回去了也没什么事儿可做呀。”
他一想起自己租住的房子那冷冷清清的氛围,就压根儿不想回去了。而且,春天夜晚的浅草公园有种异样的魔力吸引着他。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与回家的路背道而驰,走进了公园里面。
这座公园有着一种怎么也看不够的奇妙魅力。感觉好像在某个角落里会偶然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他穿过公园中漆黑的大道。右边是环绕着几个开阔场地的树林,左侧则沿着一个小池塘。池塘里时不时传来鲤鱼扑通扑通跳跃的声音。以藤架为顶的混凝土小桥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白色。
“大哥,大哥。”
他忽然听到右边的黑暗处有人在叫他。那声音像是刻意压低了似的。
“什么事?”
纹三像遇到了抢劫似的,夸张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大哥,就一会儿,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哦,这可是非常私密的事儿,就是这个,特别有意思,您就破费五十钱吧。”
一个穿着条纹和服、戴着鸟打帽、三十岁左右模样的男人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那是什么?”
“嘿嘿……您心里肯定明白呀。这可不是什么骗人的玩意儿,您看嘛。”
男人贼溜溜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把一张纸片对着远处的常夜灯举起来,让纹三看。
“那好吧,给我吧。”
纹三其实并不想要那玩意儿,但一时兴起,出于好奇,就用五十钱银币和那张纸片做了交换,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今晚运气不错呀。”
生性胆小却又喜欢冒险的他心里这样想着。
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像是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店员,勾肩搭背地,一边扯着走调的都都逸歌谣,一边大声叫嚷着从他身边走过。
纹三从公共厕所那儿往右拐,朝着开阔场地走去。那里各个角落摆放着的公共长椅上,像往常一样,有流浪汉们正在做睡觉的准备。长椅旁边到处都是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香蕉皮那是流浪汉们的晚餐。其中有两三个人正在分吃从附近餐馆讨来的剩饭。高高的常夜灯把这些景象映照得一片青白。
当他正要从那里走过,往前走了两三步的时候,他感觉到旁边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虽然因为太暗看不太清楚,但能感觉到那里站着一个非常不寻常、很怪异的东西。
纹三一瞬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出问题了。不过,随着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慢慢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可怜的一寸法师。
在一个十岁左右孩子的身体上,长着一张仿佛借来的、相貌堂堂的大人的脸。那张脸像个活木偶似的,一本正经地回望着他,让人感觉既十分滑稽又很是怪异。他觉得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看不太好。而且,多少还有点害怕,于是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连回头看一眼都有些不敢。
从那以后,他就像往常一样,从一个开阔场地走到另一个开阔场地四处闲逛。因为天气不错,所以到处的长椅都有人坐。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个人独占一条长椅,那些穿着洗得褪了色的法被样式衣服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其中还有人已经打起了呼噜,睡得像烂泥一样沉。初来乍到的流浪汉们因为害怕警察的目光,都避开长椅,把铁栅栏里面昏暗的灌木丛当作睡觉的地方。
在这期间,有一些奇怪的散步者在其间穿梭。有寻找睡觉地方的流浪汉、警察、每隔三十分钟就哗啦哗啦地挥舞着佩刀巡逻的制服巡警、和纹三一样的猎奇者等等,这些是主要的人群,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类的异样的人群。他们刚在这边的长椅上坐下,马上又站起来,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而且,当他们在树林间昏暗的小道上遇到其他散步者时,就会意味深长地盯着对方的脸看,甚至还会借着自己也有的那种习惯,向对方借火柴,趁机打量一番。他们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光溜溜的。大多穿着条纹和服,系着角带。
纹三从以前就对这些人有一种好奇感。他很想搞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从他们走路的样子等方面,他也不是没有过一些猜测,可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都是三四十岁、脏兮兮的样子,这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当他经过有屋顶的类似亭子的公共长椅旁边时,在那里面昏暗的地方传来了像是吵架的人声。纹三原本以为公园里的这些流浪汉们都没什么骨气,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此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于是,他有点想溜之大吉,但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原来并不是吵架,而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绅士被警察给扣住了。在警察呵斥了几句之后,绅士就乖乖地被戴上了手铐。两人一声不吭地、和睦地并排朝着派出所走去。不过,绅士一边走,一边用春天穿的外套遮遮掩掩地把手铐藏起来。漆黑的公园里,连一个跟着看热闹的人都没有。在同一条长椅上,一个像是工人模样的男人,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呆呆地在想着心事。
纹三顺着不规则的石阶往上走,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上。在一片稀疏的树林环绕着的大约十坪大小的平地上,并列摆放着三四条长椅,那里稀稀拉拉地坐着三个默默休息的人,就像铜像一样。偶尔只有红色的香烟火光闪烁,谁也没有动。纹三鼓起勇气,在其中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活动馆之类的早就关门了,绚丽的彩灯也大都熄灭了。广阔的公园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常夜灯还亮着。热闹的时候,那木马馆传来的古旧乐队的演奏声、活动街人们的嘈杂声等等,此刻也都完全消失了。正因为这里曾经是热闹的场所,所以这公园的深夜就更显得冷清,甚至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异样的阴森。手表指针几乎已经指向十二点了。
他一坐下,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观察起先来的那些人。在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留着胡子、表情严肃的西装男;在另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没戴帽子、看上去像鱼店老板的、有着游人模样的男人;而在另外一条长椅上,让纹三惊讶的是,之前那个奇怪的一寸法师竟然正襟危坐地坐在那里。
“那家伙,从刚才开始就像影子一样,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呀。”
纹三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而且更不巧的是,常夜灯正好在纹三的背后,灯光透过树枝,只照在一寸法师的周围,所以这个畸形儿的全身都能被相对清楚地看到。
在一头乱糟糟、浓密的头发下面,是一个异常宽阔的额头。脸色呈现出土气的颜色,嘴巴和眼睛的比例失调,眼睛大得有些离谱。那些五官,大体上看好像还挺像个大人的样子,但有时候,突然就会像抽筋似的,脸上的肌肉会抽搐起来。看上去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舒服而皱起了脸,根据表情不同,也会让人觉得像是在苦笑。那时候,他的整张脸就会给人一种大腹便便的蜘蛛的感觉。
他穿着一件粗糙的飞白图案的和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由于肩膀很宽但手臂却很短,两只手腕都够不到上臂,在胸前就像用刀交叉绑着一样,紧紧地交叉在一起。整个身体好像就只有头和躯干,脚似乎只是勉强长在上面而已。穿着高高的朴齿木屐的短得可怜的脚在离地面两三寸的地方晃悠着。
纹三庆幸自己的脸处在阴影之中,就像在看一场表演似的,打量着对方。刚开始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但看着看着,他渐渐对这个怪物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他猜想这个一寸法师大概是在马戏团之类的地方工作吧,可这么一个残疾人,在那颗大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很奇怪。
一寸法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用一种偷偷摸摸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正盯着处在阴影里的那条长椅上坐着的两个男人。那个西装绅士和那个有着游人模样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并排坐在了同一条长椅上,正在小声地交谈着。
“没想到还挺暖和的呢。”
西装男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轻声说道。
“嗯,这两三天确实挺暖和的。”
那个有着游人模样的男人小声回答道。两人看上去像是初次见面,但不知为何,组合在一起却显得有些奇怪。两人年龄都接近四十岁,其中一个是那种有点像小官吏模样、表情严肃的男人,另一个则是纯粹的浅草当地人。在这个电车都停运了的深夜里,他们还这么悠闲地聊着天气之类的话题,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们肯定是彼此都有着什么图谋。纹三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了。
“怎么样,生意还好吗?”
西装男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那肥胖的身体,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还行吧。”
那个肥胖的男人把两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脑袋耷拉在上面,含糊不清地回答道。这样无聊的对话持续了一会儿。纹三学着一寸法师的样子,很长时间都没有把目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
过了一会儿,西装男像是伸了个懒腰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可让纹三他们惊讶的是,他又直直地盯着纹三他们这边看了看,然后莫名其妙地又在同一条长椅上,几乎是紧挨着那个肥胖的男人重新坐了下来。肥胖的男人察觉到这一点后,看了一眼西装男,马上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姿势。然后,那个头发有些稀疏的四十岁男人,还做出了一种有点娇羞的姿态。
西装男突然像猿猴一样伸出长臂——真的是那种感觉——抓住了肥胖男人的手。
然后,他们又小声嘀咕了一会儿,便一起从长椅上站起来,几乎是挽着胳膊下山去了。
纹三不禁打了个寒颤。虽然这是个奇怪的比喻,但他此刻的感觉和有一次在卫生博览会上看到蜡制人体模型时的那种寒意很相似。那是一种既不舒服又无法用恐惧来形容的感觉。更糟糕的是,在他前面昏暗的地方,刚才那个一寸法师正望着下山的那两个人的背影咯咯地笑了起来。(纹三在那之后很长时间都无法忘记那个怪异的笑容)畸形儿像个小姑娘似的,用手捂着嘴,身体稍微扭动了一下,就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纹三感觉自己仿佛被关进了一个怎么也逃脱不了的噩梦世界里。耳边仿佛能听到咚咚咚……像是远处传来的敲击声。
过了一会儿,一寸法师以一种滑稽的姿势从长椅上下来,一蹦一跳地朝纹三这边走了过来。纹三以为对方要和自己搭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不过幸运的是,他坐着的地方正好在一棵大树的树干阴影里,所以对方似乎都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人,就从他面前径直走过,朝着另一边的出口走去。
但是,就在对方从他面前走过两三步的时候,从一寸法师的怀里掉出来一个黑色的东西。那是一个用绉绸包袱皮之类的东西包着的、大约一尺长的细长物件,包袱皮的一角松开了,能稍微看到里面的东西。那分明是一只青白的人手腕。纤细的五根手指像是在做垂死挣扎一般,在空中抓着。
那个残疾人大概以为没人看见吧,一点也不慌张,捡起包袱,塞进怀里,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纹三一下子愣住了。不知为何,他觉得一寸法师拿着一只人的手腕,好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这家伙真傻,把死人的手腕之类的东西还宝贝似的放在怀里。”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有点滑稽。
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变得非常兴奋起来。这个奇怪的残疾人和人手腕的组合,让他联想到了某个血腥的场景。他猛地站起来,顺着一寸法师的踪迹追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下石阶,立刻就看到了畸形儿的背影就在眼前。他为了不被对方发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悄悄地跟在后面。
纹三一边跟踪着,一边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在黑暗的地方,他觉得一寸法师好像会突然回过头来,冲他喊一声“喂”。但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拉着他。他怎么也无法把目光从一寸法师的背影上移开。
一寸法师小步快走,速度出乎意料地快。他穿过几条昏暗的小道,横穿过观音堂,沿着小路朝着吾妻桥的方向走去。因为他经过的都是些偏僻冷清的地方,所以几乎没有人和他擦肩而过,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独自一人行走的一寸法师的身影,看起来更加怪异了。
他们终于来到了吾妻桥边。和白天的喧闹相比,桥上几乎没有人影,长长的铁栏杆清晰可见。偶尔会有汽车从桥上驶过,震得桥身微微晃动。
一直以来都旁若无人、匆匆赶路的残疾人,在桥的中间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他猛地回过头来。一直在后面大约十间距离跟踪着的纹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因为是在视野开阔的桥上,所以他一时之间也没办法躲藏起来,没办法,他只好装作普通的行人,继续往前走。但是一寸法师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他当时把手伸进怀里,像是要拿出那个包袱,但一看到纹三的身影,就惊慌失措地把手缩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继续往前走。
“这家伙,是打算把女人的手腕扔到河里去吗?”纹三越发觉得事情不妙了。
纹三曾经读过一篇关于古代藏匿尸体方法的文章。文章里说,杀人犯往往会把尸体切割开。为了便于一个人搬运,把尸体切割成六个或七个部分是最合适的。而且,还列举了很多犯罪实例,比如把脑袋埋在某块铺路石下面,把躯干扔到某个水闸里,把脚扔到某个水沟里等等。也就是说,他们似乎总是想把尸体的各个部分尽可能远地分别藏起来。
他一想到自己可能已经被对方发现了,就有点害怕起来,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跟踪,于是,他比之前拉开了更大的距离,心惊胆战地继续跟着一寸法师的踪迹。
过了吾妻桥不远处有一个派出所,在红色的电灯下,一个穿着制服的巡警正呆呆地在站岗。看到派出所,纹三突然想跑过去向警察报告,但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停住了脚步。现在就通知警察的话,他觉得太可惜了。他这次的跟踪,绝不是为了正义,而只是被一种追求异常事物的、强烈的冒险心所驱使罢了。他想更深入地追查下去,去接触那血腥的场景。不仅如此,他甚至都不害怕被卷入犯罪事件的漩涡当中。虽然他生性胆小,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有着一种不顾性命的莽撞劲儿。
他斜眼瞟了一下派出所,甚至还觉得有点得意,然后仍然继续跟踪着。一寸法师从大路拐进了里面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那一带都是些贫民区之类的地方,复杂得就像迷宫一样,让人不禁怀疑东京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对方在那里拐来拐去的,跟踪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纹三在走过离派出所不到三町的距离时,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一边是紧闭着门、漆黑一片的人家,一边是被稀疏的杉树篱笆围着的墓地。只有一盏五烛的路灯,照着倒下的石碑等。那个脑袋大大的怪物在那里一蹦一跳地匆匆赶路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不太真实。今晚发生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他甚至觉得马上就会有人喊“喂,纹三,纹三”,然后把他摇醒。
一寸法师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不过,纹三这边可是十分小心,在对方转过一个弯角之前,他都尽量不露面,而是沿着屋檐下悄悄地跟着。
转过墓地的一个弯角后,就到了一个小寺庙的门口。一寸法师在那里回头看了一下,确定没人后,便嗖的一声打开了旁门,然后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内。纹三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急忙跑到寺庙门口。然后,他观察了一会儿,便轻轻地推了一下旁门,但是看起来里面已经上了门闩,一点也推不动。看到旁门没有锁好的地方,纹三心想,一寸法师说不定就住在这个寺庙里呢。但也不一定就是这样。说不定在他观察的这会儿,那家伙已经从寺庙后面的墓地那边逃走了呢。
纹三急忙沿着原路返回,从杉树篱笆的缺口处往寺庙的后面看了看。
只见墓地对面有个类似库房的建筑,此刻那入口正好打开着,有人正往里面走。借着那时从门缝里透出的光映照出的人影,无疑就是那模样怪异的一寸法师。人影消失在库房里后,还隐约能听到关门落锁的金属碰撞声。
这下已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一寸法师居然住在这座寺庙里。不过纹三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从杉树篱笆的缺口处钻了过去,来到库房附近,守了一会儿。里面似乎已经把电灯关掉了,一点光亮也没透出来,即便竖起耳朵听,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
第二天,小林纹三一直睡到了十点左右。附近小学校运动场传来的喧闹喊叫声让他猛地睁开了眼,此时从雨窗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正刺眼地照在他那油光光的鼻尖上。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把窗户打开了一半,然后就趴在被窝里,点起烟抽了起来。
“昨晚,我好像有点不对劲啊。安来节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呢?”
他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站在寺庙那漆黑的库房前,窥探着里面的情形时,他的兴奋劲儿渐渐消退了。深夜的寒气直往身上钻。远处路灯逆着光,那些大大小小、黑黢黢地矗立着的石塔,看上去就像一群魔物。另一种恐惧开始向他袭来。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像是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发出的那种讨厌的叫声。一听到这声音,他就再也受不了了,拔腿就跑。穿过墓地的时候,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着自己之后,就像在梦中的街市一般,无论怎么走都找不到出路,在那复杂得像迷宫一样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终于摸索到了电车轨道所在的大路,正好碰到一辆像是要返程的出租车,他便拦了下来,回到了住处。司机不耐烦地问他要去哪儿时,他本想说出自己玩乐的地方,但又改变了主意,告诉了司机自己住的街区。他感觉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什么人手腕用包袱包着之类的,怎么想都太荒唐了。”
房间里满溢的春日阳光,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畅快起来。昨天晚上那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是一场谎言。
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展开了房东太太放在枕边的报纸,按照自己的习惯,先浏览了一下社会版面。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报道。那些三段式、二段式的大标题,几乎全是些血腥刺鼻的犯罪新闻,不过看这些印成铅字的内容,感觉就像是发生在别的国家的事情,完全没有那种紧迫感。然而,就在他准备翻到别的版面时,忽然有一篇报道吸引了他的注意。一看之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见那上面有个三行的标题写着“水沟里惊现女尸的一条腿,离奇杀人案?”,下面是这样一篇报道:
昨(六)日午后,在府下千住町中组——在清理街边水沟的过程中,工人木田三次郎从捞起的泥里,连同一些小石块一起,发现了一个用条纹棉布包袱皮包着的鲜活的人腿。经户山医学博士鉴定,这是从膝盖关节部位切断的、约二十岁左右健康女性的右腿,从切口的粗糙情况来看,并非外科医生等专业人士所为。目前附近并未发现与之对应的杀人案件或女性失踪报案,所以目前尚不清楚这是谁的尸体——警方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一起精心策划的杀人案件,目前正在展开严密调查。
报纸上对这件事的报道并没有特别着重渲染,文字也极为简洁,但在纹三眼里,这篇报道却像在熊熊燃烧一般。他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这篇报道反反复复看了五六遍。
“大概只是偶然的巧合吧。而且昨晚的事情说不定只是我的幻觉呢。”
虽说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紧接着,那个奇怪的一寸法师的身影——站在偏僻水沟边,正要把包袱扔进去的、那家伙可怕的模样,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似的,从被窝里爬起来,急急忙忙开始换衣服。
不知出于什么打算,他从放西服的箱子里拿出了量身定做的粗呢大衣和春装外套穿上。从学校毕业之后还没找到工作的他,这两件衣服就是他出门的全部行头了,也算是他颇为得意的衣物。那配套的浅蓝色很衬他的容貌。
“哟,打扮得这么帅气,这是要去哪儿呀?”
他经过楼下的茶间时,老板娘在后面喊了他一声。
“嗯,出去一下。”
他随口应了一声,便匆匆系上了外套的扣子。
可是,出了格子门后,他却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去警察局报案,但又没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不知为何,他还想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先藏在心里不管怎么说,昨晚去的那座寺庙,再去探查一番情况似乎是最好的办法。说不定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呢。他脑子里不断地闪过这样的念头。不再次在白天的光线下确认一下,他心里就没法踏实。于是,他下定决心,前往本所。
在雷门下车后,他过了吾妻桥,走进了那条似曾相识的小巷子。这一带白天和夜晚的样子截然不同,让他有种被狐狸迷住了的感觉。在同样的小巷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后他终于来到了记忆中有印象的那座寺庙门前。那周围虽然被乱糟糟的街区包围着,但还有些闲置的空地,是个颇为冷清的地方。寺庙门前孤零零地有一家颇具乡村风格的粗点心店有个老奶奶正在店门口打着盹晒太阳。
纹三故意让自己的脚步声响亮起来,走进了寺庙里面。然后,他来到昨晚那个库房的入口处,鼓起勇气拉开了纸拉门。门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
“打扰了。”
“哎,是哪位呀?”
在一间约十叠大小、昏暗的屋子里,一个穿着白色和服、四十岁左右模样的和尚正坐在那里。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一下,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身体有残疾的人呢?”
“嗯?你说什么?身体有残疾的人?”
和尚瞪大了眼睛反问道。
“就是个子很矮的人。我记得昨晚好像很晚才回来的。”
纹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奇怪的话,一下子变得更加慌乱了。来之前想好的那些说辞,这会儿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那应该是找错门了吧。我们这儿可没住这样的人呀。个子很矮、身体有残疾的人,我完全没印象呢。”
“我确定就是这座寺庙啊,附近应该也没有别的寺庙了吧。”
纹三一脸狐疑地,一边说着,一边在库房里四处打量着。
“附近确实没有别的寺庙了。不过,像你说的那种人,这儿肯定是没有的。”
和尚似乎在极力忍着不骂他是个怪人,只是狠狠地瞪了纹三一眼,没好气地回答道。
纹三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心想干脆就这样回去算了,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其实啊,昨晚我在这附近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哐哐地走进屋里,在门槛处坐了下来。“就是那种经常在杂耍表演里出现的小矮人,他拿着一个东西,我看到他进了这个库房,不过是从对面杉树篱笆外面看到的。您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纹三感觉自己越说越离谱了。
“嘿嘿,是这样啊。”和尚用一种满是嘲讽的语气说道,“我完全不知道呀。你肯定是看错了吧。哪有那么荒唐的事情呀。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