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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

茶桌上有两只葡萄酒杯,两只杯子里都装着八分满的透明液体,宛如用精密计量器量过一般精准。两只杯子形状完全相同,它们在桌上的位置距离中心点的距离也分毫不差,就算是刁钻的小孩想比较哪只杯子更有利,也绝对无法做出选择。

这两只杯子从内容物到外形、位置都呈现出一种神经质般的均等,透着一种异样的感觉。

在这张桌子两侧,摆放着两把大型藤椅,同样整齐对称地相对着。椅子上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像人偶一样规规矩矩,挺直腰板坐着。

这里是红叶渐盛的初秋时节,盐原温泉的盐之汤 A 旅馆三楼的走廊。敞开的玻璃门外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眼下是通往温泉池的闪电形长廊的屋顶,茂密的树枝下,鹿股川的水流若隐若现。那不绝于耳的急流声仿佛能让大脑都为之麻痹。

这两个男人是自夏末就一直住在这家旅馆的疗养客。其中一个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绅士,脸色苍白,脸型狭长,显得有些消瘦,个子很高。另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美青年,或许称之为美少年更为合适。简单形容的话,他有着一张类似电影里理查德·巴塞尔梅斯被略微日化的脸,面容机灵,但又带着几分纯真。两人都因些许凉意,在浴衣外披上了旅馆的外袍。

不仅两只酒杯异样,注视着酒杯的这两个男人的样子也极为怪异。

他们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动摇,但脸色苍白,嘴唇失去血色干裂开来,呼吸急促喘息,唯有盯着酒杯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来吧,你先选。拿起这两只杯子中的一只。我按照约定,在你来之前,已经在其中一只杯子里混入了致死量的毒药。……我是调配者。我没有选择杯子的权利。毕竟我不能保证不做记号而让你察觉不出。”

年长的绅士用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刻意避免舌头打结。

对面的美青年微微点头,将右手伸向桌面。为的是选择那只可怕的命运之杯。

两只看起来完全一样的杯子。青年的手只要向右或向左偏离仅仅两寸左右,凭借那一瞬间的偶然,便会决定生死命运,无论如何哭泣呼喊都无法挽回。

可怜的青年额头和鼻尖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右手的指尖在空中颤抖着,急切地想要靠近其中一只杯子。然而,尽管内心焦急,指尖却仿佛不听使唤。

而在此期间,对面的绅士其实比青年承受着更大的痛苦。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哪只是“死亡之杯”。

随着青年的手指左右犹豫移动,绅士的呼吸也发生了变化。心脏疯狂地乱跳,仿佛要破裂一般。

“快点!”绅士难以忍受地喊道,“你太怯懦了。你试图从我的表情中看出哪只是那只杯子。这是怯懦的行为。”

被这么一说,青年才意识到,自己虽然是无意识的,但确实可耻地在仔细观察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想要避开毒杯,不禁感到羞愧。

知晓这点后,青年因耻辱而脸色愈发苍白。

“请闭上眼睛。”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样盯着我的指尖移动才是残忍的。我害怕你的眼神。请闭上,请闭上。”

中年绅士默默闭上双眼。因为他明白,继续睁着眼睛只会让彼此更加痛苦。

青年终于到了必须拿起其中一只杯子的时候。虽说这是淡季的温泉旅馆,但也并非无人经过。如此磨蹭下去,万一有人打扰就麻烦了。

他鼓起勇气猛地伸出右手。

……多么奇妙的决斗!然而在国家禁止决斗的现代,这成了仅存的决斗手段。若是依照往昔用剑或手枪决斗,获胜的一方杀死对方后反而会被当作杀人犯受到惩罚。那就称不上决斗了。

于是便有了这个新时代的毒药决斗。他们各自在怀中妥善准备好“自杀”的遗书,约定好喝完杯中的液体后便回房钻进被窝,静静等待胜负结果。遗书已相互看过,确定毫无欺瞒。

他们在这家温泉旅馆邂逅了一位命运般的女子。他们陷入了刻骨铭心的爱恋。对他们而言,这或许是一生仅有的经历。疯狂的恋爱争斗!他们的停留时间一天天延长。一个月过去了,胜负仍未决出。

对方的女子并非对他们两人都漠不关心。但她始终未做出明确的选择。他们几乎每小时都要交替感受甜蜜的自负与揪心的嫉妒。如今他们已难以忍受这种痛苦。若对方不做出选择,那就只能自己来做个了断。难道要有人退缩?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决斗吧。像古时的骑士一样,英勇地进行生死决斗吧。就这样,两位恋爱狂人达成了共识。真是疯狂得令人发笑的决定。……

三谷房夫(这是美青年的名字)最终握住了右侧的杯子。他闭上眼睛将那冰冷的容器从桌上拿起。已经无法回头了。他仿佛害怕犹豫一般,毅然将杯子凑近嘴唇。紧闭双眼、脸色苍白的他猛地仰头望向天花板。杯子里的液体“咕咚”一声流入齿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长时间的沉默。

这时,三谷青年紧闭的耳中开始听到奇怪的声音。那是山谷间急流声中混杂着的,类似喘息的“嘶嘶”声。是对方的呼吸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

啊,这是怎么回事?中年绅士冈田道彦瞪大双眼,像看到怪物一样,死死盯着剩下的那只杯子。肩膀异常地颤抖着,冒汗的土色小鼻急促地抽动着,那是即将昏厥倒下之人的呼吸。

三谷青年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恐惧表情。

他明白了,他赢了,他拿起的不是毒杯。

冈田像是要从椅子上跳起逃跑一般,但最终还是艰难地克制住了自己。他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瞬间变得煞白的脸颊。像抽泣般剧烈的呼吸。啊,多么凄惨的战斗。但他最终还是拿起了毒杯。

渐渐地,他颤抖的手指慢慢靠近干涸的嘴唇。

年长的绅士冈田道彦明知是毒药,却因决斗者的自尊,不得不拿起那只杯子。

然而,拿杯子的手背叛了他悲壮的忍耐,可怜地颤抖着,里面的液体“滴答滴答”地洒落在桌上。

三谷青年因自己刚刚喝下的液体而胆战心惊,在目睹冈田的苦闷时,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是冈田抽到了厄运之签,还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只是在惧怕二分之一的厄运。

冈田多次鼓起勇气将杯子举到嘴边,但每次都在嘴唇前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阻拦。

“啊,太残酷了。”

三谷青年别过头,不禁喃喃自语。

这句低语激起了对方的敌意。冈田满脸痛苦,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毒药杯凑近嘴唇。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啊”的惨叫。“咔嚓”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葡萄酒杯从冈田手中滑落,撞到走廊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你干什么!”

冈田愤怒地喘息着喊道。

“不,我不小心失手了。请原谅。”

三谷涨红了脸说道。其实哪里是不小心,他是故意将对方的杯子打落的。

“重新来。重新来。我不想接受你这种毛头小子的恩惠。”

冈田像个耍赖的孩子般怒吼道。

“啊,这样啊。”青年惊讶地反问,“抽到厄运之签的是你啊。刚刚打碎的杯子里装着毒药啊。”

听到这话,冈田脸上闪过“糟了”的表情。

“重新来。这种愚蠢的胜负不算数。来吧,重新来。”

“你太怯懦了。”三谷青年带着轻蔑的神情说道,“你是想重新来,然后这次让我拿到毒杯吧。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怯懦之人,我就不会那么做了。……我不忍心看你如此痛苦。而且我已经喝下了液体。不管那是不是毒药,胜负已经决出了。如果几个小时后我没死,那就是我赢,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你赢。你根本没有必须喝下那杯毒药的理由。”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这场决斗的目的是爱情,而非彼此的性命。只要胜负已分,就没必要白白牺牲剩下一人的生命。话虽如此,故意打落对方杯子的三谷青年,相比被可怜救助的冈田,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就像古代骑士故事中的英勇事迹一样令人瞩目。冈田对此深感不甘。对年长的他而言,这无疑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但他终究没有勇气坚持“重新来”,只能尴尬地沉默着。在屈辱与生命的天平上衡量,或许还是生命更为可贵吧。

就在这时,走廊深处的房间里传来“哐当”一声。

决斗者们沉浸在胜负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其实从一开始,就在那个房间隔壁的隔扇阴影下,有一个人在偷听他们的对话。此刻那个人从藏身之处走出,走到房间中央。

柳倭文子!那是他们恋人光彩照人的身姿。

柳倭文子。

啊,如果是为了这个人,三十六岁的冈田和二十五岁的三谷青年进行这世上罕见、不可思议的决斗,也并非毫无道理。

她穿着朴素无光的单衣,黑色罗缎腰带,唯有这上面有着大胆华丽的刺绣图案。高雅且娇艳的领口款式,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实际年龄与三谷青年相同,都是二十五岁,但她的聪慧远超年龄,而美丽与纯真又宛如未满二十岁的少女。

“我是不是不该进来呢?”

她明明知晓一切,却为了化解两个男人对视的尴尬,歪着头,像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一抿,轻声问道。

两个男人像不知如何作答一般,长时间沉默着。

冈田道彦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被倭文子看到,深感耻辱,终于无法再坐下去,“嗖”地一下站起身,脚步匆匆地穿过房间,走向对面的走廊。但在之前倭文子藏身的隔壁隔扇处,他回头看了一眼剩下的两人,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毒语气说道:

“畑柳寡妇,就此永别了。”

说完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畑柳寡妇到底是谁呢?这里除了柳倭文子和三谷青年并没有其他人啊。然而,听到这话,倭文子的脸色突然变了。

“啊,那个人,果然还是知道了啊。”

她带着叹息,用低得三谷青年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你把我们在这里说的话都听到了吗?”

三谷好不容易恢复镇定,尴尬地抬头看着美人的脸。

“嗯,不过不是故意的哦。不经意间走进来,就成了现在这样。我都没法走了。”

她的脸颊也泛起红晕。想到因为自己引发了这样的骚乱,即便嘴上俏皮地回应着,内心还是不禁感到害羞。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没有啦,怎么会呢。”倭文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她突然中断话语,抿紧嘴唇,看向别处。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但不知不觉间,涌上眼眶的泪水让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倭文子的右手轻轻搭在桌沿。纤细且有酒窝的白皙手指。精心保养的可爱桃色指甲。

三谷青年避开恋人的泪水,不经意间盯着那美丽的手指,不知何时脸色变得煞白,呼吸也紊乱起来。……然而,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猛地握住了那有酒窝的白皙手指。

倭文子没有抽回手。

两人没有对视,只是通过指尖传递着心意,长久地感受着彼此温暖的血液。

“啊,终于……”

青年欣喜地低语。

倭文子眼中饱含着遥远的憧憬,只是甜甜地微笑着,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啊,怎么回事?走廊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隔扇“哗啦”一声打开,出现的是刚刚离去的冈田道彦那充满杀气的阴森面孔。

走进来的冈田道彦看到两人的样子,猛地愣住了。

数秒间,尴尬的对视持续着。

冈田从进来时起,右手就一直插在外袍口袋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我刚刚说要永远告别,现在又回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脸色铁青,表情狰狞地笑着。

三谷和倭文子不明白他这疯狂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只是沉默着。

在这阴森的沉默持续期间,冈田的全身剧烈地痉挛了两次,令人心惊。但不久后,他的笑脸渐渐变成了凄惨的苦脸。

“不行,我终究是个没用的男人。”

他无力地喃喃自语,但又说道:

“记住,我第二次来到这里这件事。嗯,记住。”

说完,突然转身,像逃跑一样离开了房间。

“你,察觉到了吗?”

三谷和倭文子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房间,紧紧依偎着坐下。

“那个男人口袋里藏着短刀。”

“啊!”

倭文子惊恐地更紧地靠向青年。

“你不觉得那个男人很可怜吗?”

“他很怯懦。他的性命是被你,被你真正有男子气概的心拯救的。而且……”

她的脸上明显地交织着对冈田的极度轻蔑和对三谷的无限敬仰。

三谷没想到打落毒杯这件事能给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说着话,两人的手又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

这个房间是为了那场奇妙的决斗,特意擅自占用了旅馆里最不方便、最偏僻的地方,并非任何人的专用房间,所以不用担心女仆会进来打扰。

二十五岁的恋人们像孩子般天真无邪,忘却了一切忧虑,沉浸在充满桃色氤氲、令人陶醉的甜蜜世界里。

他们说了些什么,过了多久,他们都一无所知。

突然回过神来,隔壁房间的女仆恭敬地在叫他们。

两人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尴尬地整理好仪容。

“有什么事?”

三谷生气地问道。

“那个,冈田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二位。”

女仆递过来的是一个方形纸包。

“是什么呢?……好像是照片。”

三谷略带不安地打开,在盯着里面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后,从旁边偷看的倭文子比三谷更加惊恐,发出一声异样的尖叫,从原地跳了起来。

里面是两张照片。一张是男人,一张是女人。但并非普通的照片。倭文子吓得跳起来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极其残忍地被斩杀的死人照片,看起来恐怖至极,仿佛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杀人场景了。

对于看惯犯罪学书籍插图的人来说,或许并不稀奇,但对于倭文子来说,因为这不是虚构的照片,就如同看到了真正的惨死尸体,心中充满了恶心的恐惧。

照片中的男女,脖子几乎被斩断,伤口深且大,那伤口恐怖地张开着。

眼睛因恐惧而瞪得极大,眼眶仿佛都要裂开,嘴里流出大量乌黑的血迹,顺着下巴一直染到胸口。

“没什么的。那个男人,就像个孩子在恶作剧。”

三谷这么说,倭文子因为好奇又靠近了些,不安地偷看那恐怖的照片。

“但是,好奇怪啊。怎么会这样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被杀呢?”

这么一说,确实很奇怪。惨死尸体的照片通常是倒在门板之类的地方,而这具尸体却像活着的人偶一样,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脖子被斩断,却还直直地正面朝向镜头。

正因为不自然,所以更加恐怖。

三谷和倭文子都感觉后背有一股冰冷的东西像冰一样缓缓爬上。

看着照片,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极其阴森的东西,慢慢地从照片里渗出来。

从被伤口和血迹弄脏的背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对着这边冷笑。

“啊。不行。你别看了。”

突然,三谷喊道,将照片翻了过来。他终于意识到了这张照片可怕的含义。

但已经太晚了。

“啊,果然,是这样吗?”

倭文子脸色煞白。

“是的。……那家伙是个多么丑恶的怪物啊?”

照片中被残忍斩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三谷和倭文子。

回忆起来,曾经有一次冈田和他们三人一起去镇上散步,看到照相馆后,拍了好几张三人合影、单人照。

当时互相交换的照片,被冈田巧妙地加工,制作成了残忍的死尸照片。对于身为西洋画家的他来说,这并非难事。

仅仅是一些加工,面容就完全改变,呈现出令人毛骨悚骨的死相。

他们两人没认出自己的模样也情有可原。

询问得知,冈田说要回东京一趟,行李都还留在这里,就匆忙出发了。

看了看表,从冈田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约两个小时,仿佛在梦中一般。

啊,多么不祥的临别礼物。只希望这过分精心的恶作剧,不是什么可怕事情的先兆。 cp2GNB657LQ0utzpWXwyduhymXh6yiLO2PDjwB50jACW3sptQdQCWe8yOfqW3mw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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