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化名速水庄吉的人,穿着鼠灰色的西装、鼠灰色的大衣、戴着鼠灰色的鸭舌帽,正走在东京周边某繁华街区尚存的黑市迷宫之中。狭小的门面一个挨着一个,全是些脏兮兮、破败不堪的小酒馆,周围充斥着打扮妖冶的女人那令人厌恶的娇声浪语。
突然,从其中一家酒馆的店门口,一个像是裹着破布的大件物体,以惊人的气势滚到了速水的脚边。
“别在这附近晃悠了,知道不,你这酒鬼叫花子!”
一个穿着夹克衫、流里流气的青年呵斥着,啐了一口,然后转身回到了店里。
滚落在地上的那个破破烂烂的物体,是一个看起来五十五六岁的人。他那件脏兮兮、皱巴巴的卡其色上衣敞着怀,里面露出了无数破洞的茶色毛线背心。裤子是裤脚开裂的黑色灯芯绒材质,一只小小的凉鞋掉在脚边。
他头发乱蓬蓬的,还夹杂着白发,留着稀疏的胡子,脸色又黑又紫还很胖,就因为胖,显得更加狼狈,是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醉汉。那男人就那样瘫倒在地,嘴里嘟囔着什么,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看起来似乎是没力气起身了,说不定是在哪里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也没有谁过来帮忙把他扶起来。过往的行人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种一样,面无表情地从旁边走过。速水看不下去了,便走近那堆破破烂烂的人双手伸到他腋下,把他抱了起来。
“振作点。你家在哪儿?”
于是,那个狼狈的五十来岁男人,嘴里嘟囔着,看到速水笔挺的穿着,脸上露出了些许畏惧的神情,终于说出了能让人听懂的话。
“别管我。我不是人。所谓人外,就是说我已经不是人了。你是不会懂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凄惨的哀调,速水忽然就有了想要探究一下这个五十岁男人的念头。当然,这个破衣烂衫的男人都被人称作叫花子了,显然不是能用来敲诈的对象。不过,速水庄吉也并非总是为了敲诈才行动的。
他扶着破衣男人开始往前走。这可真是个沉重的负担。醉得东倒西歪的破衣男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酒臭味和一股异样的体臭扑鼻而来。
穿过黑市,来到大街上,有一家稍微宽敞些的大众酒馆。速水带着破衣男人,在那家店角落里的矮脚桌旁坐了下来。
“喝点什么吗?”
“来酒。酒,酒。”
破衣男人用不太灵活的舌头点了单。速水吩咐系着脏兮兮围裙的男服务生拿来烧酒和日本酒。
酒杯端上来后,破衣男人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口水都流了出来,一口气就喝了差不多一半。然后,他盯着剩下的半杯酒看了一会儿,渐渐地,他充血的眼睛似乎有了些神采。虽然醉得厉害、身体瘫软,但新酒下肚,似乎多少恢复了些活力。
“你要请我喝酒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的脸,像是在确认。
“嗯,多少都请得起。因为你看起来是个挺可怜的男人。”
“啊,好久没遇到这么好心的年轻人了。我可是个酗酒的人外呀。没人愿意搭理我呢。”
他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和善地笑了笑。那张被胡子遮住的脸,变得像大黑天菩萨一样和蔼起来。
不一会儿,喝完一杯后,他脸上露出一副馋酒的、十分可怜的神情,说道:
“再给我一杯,嗯。”
然后,他又喝了差不多半杯新端上来的酒,从这时起,他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开始陷入沉思。他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那双充血的大眼睛(这个破衣男人的眼睛,就像市川团十郎那样的双眼皮大眼睛)眨了几下,接着眼眶就像要鼓起来似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你愿意听我说吗?我,我有话想跟你说呢。”
然后,他像小狗一样天真地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这边。
“嗯,我听着呢。你说吧。”
男人眯起大眼睛,用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年轻人,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是人外哦。这我知道。不过,你觉得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呢?”
速水已经习惯了观察人,所以回答这个问题倒也不难。
“是军人吧。而且是军官。是大尉吧。”
“厉害呀。你很会看人呢。没错,我曾经是陛下忠诚英勇的陆军大尉。我本打算一生都奉献给军队呢。”
说着,他又噼里啪啦地掉下了眼泪。这个五十岁的男人,看样子是从士兵一步步升上来的职业军人。能感觉到那种军人的气质。
“我曾经是个了不起的军人呢。还获得过金鵄勋章。也收到过好多感谢信。在华北战场上,元野部队长阁下亲切地拉着我的手,流着泪称赞我‘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呢。我和一百三十名幸存的部下一起,守住了五十六高地的孤立据点,击退了三千敌军,还成功与后续部队取得了联系。那可是关系到大型作战成败的重要地点呢。我的金鵄勋章就是因为那次功绩获得的。”
破衣男人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姿态还算挺拔,看起来就像一位历经百战、久经磨炼的老勇士。不过,讲完之后他又一下子瘫软下来,还不停地流着大颗的眼泪。
“我真的很抱歉。实在是太抱歉了。我身为陛下忠诚英勇的军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我堕入了畜生道,变成了人外。我真想死啊。我想把那些家伙都杀了,然后去死。可是,已经太晚了。日本投降的时候,我没能切腹自尽。为什么没能做到,我自己也不知道。本来,我离开军队后就什么都做不了,就是个没用的懒汉。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堕落,一直在堕落,一直掉到了社会的最底层。然后,就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环顾了一下酒馆内的情况。因为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酒馆里的客人中,有一些人正用好奇的眼神盯着这边看。
“年轻人,我给你讲一个我变成人外的证据吧……我,我有老婆。还有个小女儿。就这些了。我们住在自己搭的简易小屋里。那小屋是我捡木头搭起来的。女儿是前妻的孩子前妻已经去世了。所以,女儿就成了现在老婆的继女。她经常被欺负。现在的老婆得了肺病,整天躺在床上。她躺在床上还使唤女儿,还打她。你猜那女儿多大了。才十二岁呢。她都没法去上学。每天晚上都要到很晚,去酒馆卖花。就靠这十二岁孩子卖花的收入,就是我们全家的收入了。嗯,你能明白吗?军人的抚恤金证书,早就被高利贷的人拿走了。都是我喝酒给喝没了。我那可爱的女儿,马上就要沦为妓女了。嗯,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获得金鵄勋章的忠诚英勇的帝国军人的独生女,就要沦为妓女了。
我,日本投降后,我也试着做过各种工作,但都干不下去。作为军人,根本适应不了这纷繁复杂的尘世生活。全都搞砸了。一下子就搞砸了。我本来就是个懒汉,之所以堕落成酗酒的叫花子,就是因为打了败仗。
我也有清醒的时候。可是,太痛苦了,太难受了,清醒着我实在受不了。所以,我就把患肺病的老婆的衣服拿去当铺当了,换来酒喝。把十二岁女儿卖花的收入也偷偷拿去喝酒了。老婆和女儿都没吃的了。都快饿死了。”
醉酒的破衣男人说到这里,提高了嗓门大声叫了起来。
“那边的各位,都听我说。知道什么是人外吗?我就是那个人外。就是有着人的外形却不是人的怪物。患肺病的老婆都快饿死了。十二岁的卖花女儿饿得都快晕倒了。而我却还在这儿喝酒。该死的,人外啊。人外说的就是我啊!”
男人把空了的烧酒杯子往桌上猛地一摔,摔了又摔,把杯子摔得粉碎。然后,他用握紧的拳头在那些尖锐的玻璃碎片上不停地捶打着,嘴里还喊着“该死的,该死的”。无数的玻璃碎片刺进了他的手背,他的手就像刺猬一样,鲜血不停地流淌下来。
突然,响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声音。既像是野兽的远嚎,又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的哭声。酒馆里的客人都纷纷把目光投向这边。柜台的老板,还有系着脏兮兮围裙的服务生们,也都把目光投向这边。
曾经的陆军大尉、如今的破衣男人,正用那满是鲜血、像刺猬一样的手捂着脸,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着。他身体颤抖着,光着的双脚不停地扑腾着,哭得像个没了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