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要人物——畔柳博士。换言之,接下来故事将会从另一条线索来讲述怪人稻垣、小恶魔平田以及那五名推销员后续的经历。
话说,在稻垣于关东大楼十三号房消失一周后的某一天,在畔柳博士位于翅町区G 町的住宅里,最靠里的书房之中,主人畔柳友助正和助手野崎三郎很偶然地谈论起稻垣美术品店的事情来。
畔柳博士堪称日本的福尔摩斯,是一位民间犯罪学者兼业余侦探。不过他与福尔摩斯那种什么案子都接的半职业性侦探有所不同,他纯粹是出于个人兴趣才涉足侦探事务,只有当警方碰上极为棘手的大案件时,他才会从旁提供建议,所以只有司法界和警察系统内部的人才认识他,在社会大众之中并不出名。他仅仅在碰上自己极为感兴趣的案子时才会接手,同时也不接见来访者,但是只要是他接下的案子,就一定能够成功解决,而且博士本人的行事作风极为奇特,可以说和小说中的福尔摩斯如出一辙。
之所以说他奇特,是因为畔柳友助身为法医学的医学博士兼学界知名的犯罪学泰斗,却既未执教鞭,也未出任任何官职。他对名利毫不在意,终日都蜗居在自己的书房之中,不与任何人过多交往,只是自顾自地沉溺于书海之中,可以说他是个相当孤僻的人。然而一旦有罕见的犯罪事件发生,他就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极为活跃,不仅会进行纸上推理,有时甚至还会不顾自己身体有残疾,毅然冒险投身到犯罪案件的旋涡之中。
博士是一位失去了一条腿的残疾人。几年前他外出游玩时,不幸遭遇了一起铁路事故,导致他有一条腿自大腿根部以下被完全切除了,现在只能靠假腿行动。尽管他不用拐杖,仅靠着一根普通手杖就能行走,可走路时还是跛得厉害。或许博士深居简出的隐世生活,正是因为他羞于让他人看到自己这丑陋的姿态。而且,博士从来不曾在人前卸下自己的假腿。哪怕是需要泡澡的时候,他也除了在自家门户深锁的浴室外,从不在其他地方入浴,想必是因为截肢处的切口十分丑陋的缘故。
说到外表,他的个子颇高,若忽略腿部的残疾,其他部位和福尔摩斯倒有几分相似之处。虽然稍有谢顶,但一头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瘦长的脸孔,光洁的下巴,在严肃的浓眉之下是一双凌厉的大眼睛,又长又直的鼻子,抿成“一”字的薄唇等等,这些外貌特征都和那位英国名侦探极为相像,处处展现出冰雪般的冷静和剃刀似的睿智。至于年纪,博士自称三十六岁,不过乍一看上去,似乎比这个年龄要更大一些。
坐在博士对面的助手野崎三郎,是一位二十四岁的俊美青年,他因沉迷于外国侦探小说,甚至立志要成为一名业余侦探,终于在三个月前,仰慕博士的盛名而拜入其门下成为弟子。如今他已经成了孤独的博士不可或缺的聊天对象,此人虽然带着诗人的气质,但却非常聪颖,思维极为敏锐,有时甚至能说出令博士都为之惊讶的高见。
书房是西式风格的装潢,偏向于博士喜爱的古典风格,天花板挑得很高,有着威严的木雕装饰,整个房间都透露出一种阴森森的气氛。房间的四面摆放着定制的书架,那细长的架子高及天花板,古老的书籍整齐地排列在上面,露出书脊上的烫金文字。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雕花的大书桌,身穿西服的博士将胳膊肘支在光亮如镜的桌上,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清晰地倒映其中。他看着面前摊开的一本剪报说道:
“谁都知道新闻报道大多都是在胡说八道,不能全信。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几则报道郑重其事地剪下来保存吗?说到阅读新闻报道,这里面可是大有学问,偶尔能从其中读出隐藏的信息。尤其在犯罪方面,可以说所有的世间秘密都隐藏在新闻的字里行间。我的阅读方法与常人稍有不同,我对各家报社采访记者的执笔习惯了如指掌,哪家报纸的哪篇报道是哪位记者所写,我大致都能看得出来。并且,这位记者既然是这么撰写的,那么事实应该是怎样的,哪怕是那些没有印成铅字的微妙细节,我都能够通过推理得出来。因此,假设现在发生了一起犯罪事件,各报刊登出的报道不尽相同,甚至出现某报指称为黑、另一家报纸指称为白的完全背道而驰的报道。这恰恰是我最感兴趣,也是最为重要的地方,只要把执笔记者平日的个性——经常对怎样的事情、作怎样错误的报导——和别家报纸报道的不同之处加以比对(这种做法可以应用在任何报道上)、分析、归纳、类推,经过这种逻辑分析,就能够理清事件的真相。我啊,光是这样,在桌上拿着新闻报道作比较研究,就曾不只一两次找到重大案件的破案关键。这就是我托你剪报的原因,绝非是出于好奇。对我的侦探工作来说,这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
畔柳博士就像一位平易近人的教师,亲切地把自己积累多年的侦探秘籍一股脑儿地传授给心爱的徒弟野崎。除了野崎,脾气古怪的博士还不曾在别人面前展露过这种态度。
“还有报纸上的广告版,也是非常有趣的。尤其是三行广告栏里那些内容各异的招聘广告,往往隐藏着意想不到的犯罪。至少,每天能从里面发现五六条内容怪异的广告文。从只有三行的招聘内容里,想象它们背后是复杂的社会问题、恋爱问题甚至是犯罪问题,然后重构成不同梗概的故事,哪怕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游戏,也是趣味无穷的。嗯,与其这么纸上谈兵,不如让我举个实例吧。这里是一本三行招聘广告文的剪贴簿,上面贴着最近刊载的几个广告,有几个内容还挺有意思的,你来看看。”
博士指着剪贴簿上的几则剪报对野崎说。年轻人伸长了脖子,看到了下面的广告,剪报旁边注明出自《朝日新闻》六月十五日。
出租事务所。有空房,一楼,六坪一室。房租六十元。麦町区Y町,关东大楼。请电银座。
“这就是一则常见的写字楼事务所租赁广告嘛。”
博士望着一脸狐疑的野崎,说道:
“的确如此,那是因为你缺少一些预备知识。首先,关东大楼一旦有事务所空出来就会立刻登报,刊载三行广告招租。从结果而言,相比就这么空着事务所,花上些打广告的费用显然更有利。其次,这则租赁费六十圆的事务所招租广告,自刊登之日起每天都在报纸上出现,持续到六月十五日以后就再也没出现了。发现这两件事情,应归功于我每日阅读报纸的习惯,从字里行间读出字面上没有的信息。由此可知,六月份,也就是从本月的十六日开始,有人承租了这个事务所,没问题吧?接下来,你再读读这一则。”
博士指着下面的广告文,同样出自于《朝日新闻》,日期是六月十六日。
诚招女事务员。限十七八岁。望性格随和、讨喜。工作内容为接待美术商客户。薪资优渥。可在下午三点至五点到店里面谈。Y町关东大楼,稻垣美术品店。
这多让人惊讶啊!这则广告不就是那位自称稻垣的绅士引诱里见芳枝的招聘启事吗?畔柳博士大概已经从中闻到些什么不寻常的味道了吧?或者,这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偶然。不过,就算是巧合,不也有些奇怪吗?
“我仔细调查过从本月初起刊登的关东大楼内各商家的联合广告,其中并没有艺术品店,也没有店名为稻垣的商店。所以,从十六日起租下这个空事务所的一定是稻垣美术品店。你先记住这件事。好,接着,你再看看这个。”
博士指着第三则广告,刊登日期是六月十九日,内容如下:
诚聘推销员。不论口才、手段、学历,只求正直、稳重的单身青年。月薪百元。交通费另付。望面谈。Y町关东大楼,稻垣美术品店。
各位读者恐怕对这则广告记忆犹新,这篇正是包括平田在内的六名应聘者,上了稻垣的当的诡异广告。果不其然,这位眼光敏锐的犯罪学者,不曾走出书房一步,就已看穿了怪人稻垣的阴谋。
博士为野崎说明这篇广告为何异常后,接着又指向第四篇三行广告。
出租事务所。有空房,一楼,六坪一室。房租六十元。麦町区Y町,关东大楼。请电银座。
一旁标注的日期,是六月二十二日。
“这家稻垣商店,于本月十六日租下关东大楼的一间事务所,二十一日就退租,连一周都不到,你不觉得奇怪吗?而且,在这短短几天内刊登了两次招聘启事,其中一则更如我刚才说的,录用条件和惯例相悖,至少这绝非正经商店的做法。在我看来,关东大楼的这个办公室似乎正酝酿一个诡计。”
博士望着野崎,笑得高深莫测。
“这就是我看报纸的方式,已经示范给你看了。用我这种方式看报,每天能发现五六个类似的怪事。说到这里,一直以来你都强调想参与发生在现实中的案件,怎么样?想不想查查这间稻垣美术品店的底细?也许只是一起微不足道的无聊事件,也许会是一件意外惊人的大案件。总之不管如何,对你来说都不会是无趣的工作。”
于是,野崎按照博士的指示给关东大楼打了个咨询电话,得知自称稻垣的人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屋内的各项家具都布置完毕,却只在店里出现了两天。由于实在不寻常,租赁处便寄信至稻垣的住处,但那封信却被退回了,并附上了“查无此人”的短笺。还有,由于登报雇用的店员吵嚷不休,令租赁处深受困扰,所以他们决定与稻垣解除契约,把房间收拾干净,暂由租赁处保管商品和家具;如果稻垣重回大楼,把剩余的房租交还给他。看来博士的判断果然无误。
“噢,这下子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博士咔嗒咔嗒地让穿着拖鞋的假腿在地上敲打出声,语气中有些许亢奋,“我们也一起去凑凑热闹,你快去备车。”
没想到,就在野崎助手站起来打算去叫车之际,房门打开了,书生通报有客来访。
“是一位名叫里见绢枝的年轻小姐,这里有她的介绍信。”
博士从书生手上接过介绍信,迅速看了一眼,考虑了一下。
“也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你去告诉她,我正要出门所以只能抽出十分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