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解

小林纹三依照明智的吩咐，打开临街的窗户，大声呼喊起来。看着在那里守望的刑警飞奔而去，一瞬间，他呆呆地愣在了原地。是该追随明智爬上屋顶呢，还是留在这儿照顾山野夫人呢，他有些犹豫不决。夫人趴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仔细一看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正哭得伤心欲绝。衣领凌乱，乳白色的脖颈一直裸露到后背，上面还爬满了凌乱的头发。

屋顶上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楼下的老太婆也没露面，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了过来。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夫人。”

纹三把手搭在夫人的肩上，低声唤道。突然，夫人猛地坐起身来，大声喊道：

“是我，是我杀了三千子。你去告诉警察吧。小林先生，带我去见警察吧。”

她脸色惨白，泪流满面，嘴唇丑陋地抽搐着。

“哎，在那之前，先带我回家吧。我必须得回家。哎呀，快点，小林先生。”

她紧紧拽着纹三的胳膊，叫嚷着。充血的双眼害怕有人来，不停地东张西望。

纹三也因为兴奋而脸色苍白。一种莫名的战栗传遍后背。他舔了又舔，嘴唇却越发干燥。

“夫人，我们逃吧。”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快点，带我回家。”

“和我一起，一起逃吧。”

百合枝因为激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紧紧攀着纹三的肩膀，瘫软了下去。纹三像是要把夫人那纤细的胸膛紧紧抱住一般，这才好不容易下了楼梯。下楼时，耳背的老太婆正呆呆地站在那儿。她似乎是察觉到出了什么事，这才终于来到了这里。

纹三推开老太婆，朝着门口跑去。他趿拉上放在那儿的木屐，冲到了门外。负责守望的刑警去追一寸法师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在已经开始昏暗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朝着人少的方向跑去。幸运的是，并没有人来指责他们。

顺利穿过电车轨道后，他们不知何时来到了隅田川的堤坝上。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逃路了。夫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她攀着纹三肩膀的手，紧紧地掐着他的脖子。凌乱的冷发扫过他的耳朵。不久，他们终于来到了通往山野宅邸的弯道处。

“不能往那边走，现在要是回家，肯定会被抓住的。哎呀，得再跑快点。”

“不，我无论如何都得先回家一趟。放开我，放开我。”

夫人使出微弱的力气，想要朝着宅邸的方向拐弯，但纹三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得逞。

“别担心。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哎呀，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纹三一边拉着夫人，一边提高了声音说道。即便如此，她还是在纹三的怀里挣扎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没了力气。纹三感觉夫人的身体突然变得柔软而沉重。她身心俱疲，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纹三几乎是把夫人抱起来一样，沿着堤坝向北跑去。越往前走，人家越稀少，暮色也越发浓重地逼近了。也不知道跑过了几个街区，忽然，在堤坝的右手边，出现了一片黑沉沉、茂密的森林。

纹三的双腿因为承受着两人的重量，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气喘吁吁，胸口仿佛要炸开了。就在这时，那片强壮的森林出现在了眼前，成了他们的休憩之所。他像是要摔倒一般冲进了森林里。他把几乎已经昏厥过去的夫人的身体放在大树荫下的草地上，然后转身回到堤坝上，爬到河边，舀起脏水喝了起来。等喉咙稍微舒服了一些，他又用手帕蘸了水，拿着手帕回到了森林里。

百合枝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仰卧在那里。只有脸庞清晰可见，那略带放荡、楚楚可怜的风情，在昏暗中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如梦般的美丽。

纹三手里拿着湿漉漉的手帕，呆呆地望着她那美丽的身姿。想到昨天还因为爱她而对她怀有一丝敬畏的这个人，如今却和自己一起在逃亡，一种悲壮、甜蜜又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心痛不已。

他在那里跪下来，托起百合枝的脖子，突然，他没有用手帕，而是直接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就像他小时候趁睡在旁边的表妹睡着时偷吻她一样。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在这如吻雨般的氛围下，百合枝的嘴唇动了动，说道。

是他太过激动把她吵醒了呢，还是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现在才装作刚醒的样子呢，纹三不禁产生了怀疑。百合枝醒来的方式太不自然了，而且醒来之后，她也没有试图推开纹三搂着她脖子的手臂，这很奇怪。纹三觉得这肯定不只是自己的错觉，不禁眼眶发热。

“怎么样，能走了吗？”他把手帕贴在百合枝的嘴边，说道，“再忍耐一下。从这儿往右拐，应该就有曳舟的停车场。我们从那儿坐火车吧。然后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不，不行了。逃也没用了。那家伙肯定已经全部招供了。”

“你说什么呢。所以才要逃啊。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根本逃不掉？”他眼中闪着殉情般的光芒，用一种唱戏般的腔调说道，“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要是能和你一起死，性命什么的根本不值得珍惜。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哎呀，你……为什么要说死啊？”

“因为，难道你不怕上绞刑架吗？当然，我也觉得能逃就尽量逃比较好，可是一旦真的逃不掉了，那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话是这么说……”

百合枝就这么坐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纹三也紧紧握着她的一只手，没有说话。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就算我一直都是山野家那个贞洁的妻子……”

“嗯。”

“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发誓。”

“那好，不过杀了三千子的不是我。另有凶手。”

“啊，那到底是谁呢？”

纹三惊讶地问道。

“是山野。我的丈夫山野。所以，我得尽快回家，不能让那个人跑了。”

“可是，山野先生不是三千子小姐的亲生父亲吗？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呢？而且就算要回去，万一让那个重病在身的人跑了，可怎么办呢？再说了，这会儿警察肯定已经在宅邸里搜查了呀。”

“啊，果然还是不行啊。不过，要是那个残疾人能顺利逃走的话，说不定秘密就不会泄露了呢。”

“是他吗？是他掌握着秘密的关键吗？所以，你才会听从那种人的命令。就为了隐瞒主人的罪行。”

“我当时别无他法。”百合枝带着哭腔说道，“从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起，我就决定，为了山野家的名声和主人的安危，就算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我已故母亲的教诲。”

“……”纹三呆呆地望着对方激动的样子。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和主人的关系，对于我家来说，山野家是大恩人。我嫁给年龄相差悬殊的主人，并且决定为他牺牲，都是为了遵循我已故父母的遗志。以我的性情，我不得不这么做。”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纹三终于恢复了些镇定，说道，“你可能以为已经烧掉了，但你收到的那封奇怪的信已经落到了明智先生的手里。就是那个残疾人为了把你叫到O町的房子而写的信。信里明确写着，关于委托处理三千子小姐尸体这件事，只有我、蕗屋和收信人知道。有一个名字被烧掉了，看不清，但除了你还能是谁呢而且还有很多其他证据。比如那天三千子小姐带出去的披肩、手提包，不都藏在你房间的壁橱里了吗？不仅如此，甚至连可能砸破三千子小姐脑袋的石膏像都在你房间里。我怀疑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纹三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列举了各种各样的证据。

“哎呀，那些东西在我房间里？我一点都不知道啊。是明智先生发现的吗？”

“嗯，是女仆小雪。她被明智先生收买了。”

美梦破灭的纹三，有些自暴自弃了。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那封信我倒是记得，可没想到它早就落到明智先生手里了……就是那封信。我第一次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是那个残疾人向我坦白是受山野的委托处理尸体，然后来威胁我的时候。他很了解我和主人的关系以及我的性情，就想利用我的弱点来控制我。那封信是在明智先生第一次来过之后收到的。在那之前，我甚至对三千子已经死了这件事都半信半疑。不然的话，如果是我对三千子做了什么，我怎么会去拜托明智先生呢？”

纹三因为事情太过意外，又误会了那么多，甚至还说出要和夫人一起去死这种丢脸的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已经把秘密全部揭开的百合枝，一副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的样子，垂头丧气地低着头。而从美梦中被打回现实的纹三，因为觉得自己愚蠢又丢脸，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长时间尴尬的沉默持续着。

“那么，那封信里提到的三个人中，那个看不清名字的人是……”过了一会儿，纹三终于用一种很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是山野先生吗？也就是说，是那个残疾人接受了山野先生的委托去掩埋尸体的，对吗？”

“是的。”夫人虽然回答了，但语气却显得很无所谓，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这不是假话，三千子失踪后，主人从店里拿出了不少钱。经理很担心，还跟我说起过这件事。我觉得主人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资金需求。我看到那封信后，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且那些钱，说不定有一半是给了司机。主人说他特地去大阪追那个司机，是为了把被拐走的三千子追回来，但后来我才明白，他是为了不让司机把秘密说出去，才去给钱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表现出怀疑主人的样子。看到他病成那样，我也觉得很可怜。”

“蕗屋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呢？”

“嗯，虽然不太确定，但我觉得拉那辆垃圾车的可能就是蕗屋。毕竟，山野自己肯定不会去干那种事，养源寺的和尚就是那个残疾人嘛。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会去搬运三千子的尸体了。不过，现在再去追究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小林先生，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管怎样，先回宅邸看看吧。总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和我一起逃跑了吧。”纹三脸红了，有些不自在地开了个玩笑，“要是那家伙能顺利逃走，或者干脆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死了，或许还能有办法善后。但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不管怎样都得有心理准备了。今后我会尽量站在你这边，帮你做我能做的事情。希望你能原谅我。”

“那就拜托你了。”

看到夫人毫无二心、紧紧依靠过来的样子，愚蠢的纹三又觉得有点开心了。

不久，两人走出森林，沿着堤坝朝着山野家的方向走去。

“不过，我不明白山野先生的想法。到底为什么，他会想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山野是个和商人身份不太相符的古板男人，而且一旦冲动起来，就会做出很决绝的事情。我想，大概是他察觉到三千子的放荡，本来可能只是想教训她一下，但一时冲动，就酿成了那样的悲剧。而且，还有很多其他情况，连仆人们都不知道。那个逃跑的女仆小松其实是主人的私生女。主人虽然是个固执的人，但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失误。本来应该把她当作女儿接回家的，但主人觉得，考虑到女儿的教养问题，还有在亲戚面前不太方便，所以虽然暗中照顾着她，但表面上还是让她做了女仆。”

“这么说，三千子小姐和小松是姐妹喽？”

纹三觉得非常意外。

“是的呀。虽然是姐妹，但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三千子小姐是个很泼辣的人，小松则是个很文静、很乖巧的姑娘，和商人的女儿很相称。”

在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的堤坝上，两人缓缓地走着。一方面是因为身心俱疲，另一方面是因为害怕早日回家面对真相，所以脚步自然而然地变得迟缓了。而且，要是不聊点什么的话，就会觉得无比寂寞。

“那亲生女儿之间……”夫人继续说道，“要是知道其中一个人和一个司机之类的人争风吃醋，以山野的性格，肯定会忍不住发火的。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肯定感觉像在地狱里一样吧。想到那个放荡的女儿竟然是自己放荡行为所生的罪孽之子，肯定就忍不住了吧。仔细想想，山野也真的很可怜。”

“那为什么不主动自首把事情了结呢？就算是过失杀人，也不是什么大罪呀。”

“可是，毕竟是杀了人啊，就算罪名较轻，也没脸见人了。主人本来就很在意世人的看法，他想尽办法想要隐瞒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仅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担心家族的名声。因为一旦这件事曝光，从山野的放荡，到女儿们丑陋的争风吃醋，都会被世人知晓。”

“那为什么只教训三千子小姐呢？”

“因为三千子是明面上的女儿呀。主人就是那种做事一板一眼的人。而且，说起来，主人的爱，更多地是倾向于不幸的小松那边。泼辣的女儿不符合主人的作风。”

“夫人，请先安静一下。”突然，纹三制止了夫人。“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停下话头，竖起耳朵一听，确实能感觉到有人的动静。确定是跟踪者无疑，因为这边一停下脚步，对方也会立马停住。借着昏暗的光线偷偷一看，就发现旁边树林的阴影里好像藏着什么人。

“是谁？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纹三虚张声势地大声问道。

“小林先生，是我呀。”

接着，那个男人从隐蔽处悄悄走了出来，语气轻松地说道。

“终于找到你们了。我从O町就开始跟踪你们了，不过你们太兴奋了，我都没怎么引起你们的注意。我呀，是给明智先生帮忙的平田。在菊水馆见过一两次面，您大概不记得我了吧。”

听到这话，纹三又气又恼，觉得自己刚才在森林里的那些举动肯定都会被这个男人告诉明智，一想到这，他就有种想要立刻扑上去抓住对方的冲动。

“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对不起。这是明智先生的吩咐。我的任务就是在O町的房子前面，等着你们出来，然后跟踪你们。”

“这么说，我们逃跑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跟踪你们，如果你们能回到宅邸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就得一直跟踪下去，详细听取你们的谈话内容。而且，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危险，我还要负责救助……”

“原来如此啊。明智先生知道夫人在那房子里，所以才故意把我也带进去。然后等我们俩逃跑出来，再偷听我们谈话，就是这么个计划吧。”

“这是以防万一的情况啦，万一出现那种情况，就按这样的命令行事。因为夫人可能会有很大的误解，所以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