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一天晚上——那时候距离三郎开始“屋顶里的散步”已经过去了大概十天。在这十天里，他每天都要在屋顶里来回穿梭好几次，而且一直没有被人发觉，他所下的功夫可不一般。用“细致入微的注意”这种常见的表述，都远远不足以形容。——三郎又在远藤房间的天花板上面转悠起来了。他怀着一种像是抽签占卜般的心情，心里念叨着今天会不会是个吉利的日子呢，说不定会有好运呢，一边向神明祈祷着，一边打开了那个节孔往里看。

啊，难道是他眼花了吗？远藤躺在那儿打着呼噜，那嘴巴的样子和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而且正好就在节孔的正下方。三郎揉了好几次眼睛又仔细看了看，还抽出兜裆布的带子进行了目测，没错，带子、节孔和嘴巴完全在一条直线上。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差点就要喊出来的冲动。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喜悦，以及另一方面难以言喻的恐惧，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在黑暗中脸色变得煞白。

他从口袋里掏出毒药瓶，一边强忍着不停颤抖的双手，一边拔掉瓶塞，按照带子确定的位置——哦，那时候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滴答、滴答、滴答，滴了几滴下去。总算完成了这一步。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他察觉到了吧，肯定察觉到了。肯定察觉到了。马上，哦，马上，他会发出多大的叫声啊。”

他甚至觉得要是双手空着的话，真想把耳朵也捂起来。

然而，尽管他如此担心，楼下的远藤却一声不吭。他确实看到毒药掉进了远藤的嘴里，这一点肯定不会错。可是，怎么会这么安静呢？三郎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透过节孔往里窥视。只见远藤嘴巴动了动，像是在用双手揉搓嘴唇的样子，大概正好是毒药入口后完成的动作吧。然后，他又呼呼大睡起来了。真是应了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啊。睡眼惺忪的远藤，压根就没察觉到自己喝下了可怕的毒药。

三郎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受害者那可怜的脸。那种感觉持续了好久，实际上才过了二十分钟，但在他感觉就好像过去了两三个小时一样。就在这时，远藤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他撑起半身，一脸奇怪地环顾着房间。他一会儿晃晃脑袋，一会儿揉揉眼睛，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胡话，做着各种像是发疯了的举动，折腾了一番后，终于又躺回了枕头上，不过这次开始频繁地翻身。

过了一会儿，翻身的动作渐渐变弱，就在以为他不再动弹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如雷般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一看，他的脸色就像喝醉了酒一样，通红通红的，鼻尖和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说不定在他熟睡的身体里，此刻正进行着一场极其可怕的生死搏斗呢一想到这儿，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又过了一会儿，原本通红的脸色渐渐褪去，变得像纸一样苍白，紧接着又变成了青蓝色。然后，不知何时呼噜声停了，而且看样子呼吸的频率也在逐渐降低。……忽然，胸部不再起伏了，三郎心想这下大概是到最后时刻了吧，可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嘴唇微微颤抖，微弱的呼吸又恢复了一些。这样的情况反复了两三次，然后就彻底没动静了。……他已经一动不动了。从那从枕头上滑落下来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和我们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一种似有似无的微笑。他大概终于变成所谓的“佛”（指去世）了吧。

三郎屏住呼吸，手心冒汗，一直盯着这一幕，直到这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变成一个杀人犯了。不过，这死得也太轻松了吧。他的这个受害者，一声惨叫都没发出，甚至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就打着呼噜死去了。

“哎呀，杀人就这么没意思吗？”

三郎不禁有些失望。在想象的世界里，杀人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可真做起来，却和其他日常琐事没什么两样。就这么简单的话，那还能再杀几个人呢。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慢慢地向他那已经泄了气的心里袭来。

在黑暗的屋顶里，纵横交错着像怪物一样的栋木和大梁，在那下面，自己就像壁虎之类的东西一样，紧紧贴在天花板里面，盯着人类的尸体，三郎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毛。他的后脖颈莫名地一阵发麻，忽然竖起耳朵一听，仿佛听到某个地方在慢慢地、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从节孔移开，环顾着黑暗的四周，大概是因为之前长时间盯着明亮的地方看的缘故吧。他眼前出现了大大小小、像黄色光环一样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又消失。定睛一看，在那光环的背后，远藤那异常大的嘴唇，仿佛随时都会突然冒出来似的。

不过，他最初计划的事情基本上都准确无误地执行了。从节孔把药瓶——里面还剩下几滴毒液——扔下去，把节孔堵住，用手电筒仔细检查一下天花板里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确定一切无误后，他便急匆匆地沿着栋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终于结束了。”

他的脑袋和身体都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他强打起精神，在壁橱里开始穿衣服。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之前用于目测的兜裆布的带子去哪儿了呢？该不会是忘在那儿了吧。这么一想，他便慌乱地在腰间摸索起来。好像不在这儿。他越发慌张起来，把全身都找了个遍。哎呀，怎么会把这件事给忘了呢？原来不是好好地放在衬衫口袋里了吗？“哎呀，太好了”，他刚松了一口气，正准备从口袋里把带子和手电筒拿出来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口袋里还塞着别的东西。……原来是毒药瓶的那个小软木塞。

他刚才在滴毒药的时候，想到要是之后找不到这个塞子就麻烦了，所以特意把它放进了口袋里，结果却忘得一干二净，还把瓶子直接扔下去了。虽然是个小东西，但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可是会成为犯罪被发觉的源头啊。他鼓起勇气，再次回到现场，把塞子从节孔扔了下去。

那天晚上，三郎上床睡觉的时候——那时候，为了谨慎起见，他已经不在壁橱里睡觉了——已经是凌晨三点左右了。即便如此，兴奋过度的他还是久久无法入睡。竟然能把塞子忘在那儿，说不定在其他方面也有什么疏忽呢。一想到这儿，他就心急如焚。于是，他强迫自己紊乱的思绪平静下来，把那天晚上的行动按照顺序一件一件地回忆起来，检查是否有什么疏漏之处。但是，至少在他想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的犯罪行为，怎么看都没有丝毫的漏洞。

就这样，他一直思考到天亮，后来，早起的住客们为了去洗手间在走廊里走动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他一下子跳了起来，立刻开始准备外出。他害怕远藤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到时候，自己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好呢？万一因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而在之后被怀疑，那就糟了。于是他觉得在那段时间外出是最安全的，但是，不吃早饭就外出，不是更奇怪吗？“啊，对了，我在干什么呀”，一想到这儿，他又钻回了被窝里。

在从那时到吃早饭的两个小时里，三郎是多么地提心吊胆啊，幸运的是，在他匆匆吃完早饭，逃出出租屋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他走出出租屋，毫无目的地，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在各个城镇间徘徊游荡。 lBXmUasUmyqlB880IjOpUHJ6IE9uM+/DgqYv7yqH9E1Y16Ix4Ta7fxmg5bJeVv5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