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森法官在大致说明了判定斋藤有罪的理由之后,又补充说道:
“怀疑到您,我真的觉得很过意不去。今天其实一方面是想向您道歉,另一方面也想和您好好聊聊事情的经过,所以才请您过来的。”
然后,法官还吩咐为蕗屋准备了红茶,显得十分放松地开始了闲聊。明智也参与到了谈话当中。法官介绍说,明智是一位相识的律师,受那位死去老太婆的遗产继承人委托,来处理诸如讨债之类的事务。当然,这其中有一半是假话,不过在亲属会议之后,老太婆的外甥从乡下来到这里并继承遗产,这倒是事实。
三个人之间聊起了包括斋藤的传闻在内的各种话题。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的蕗屋,在聊天中表现得最为能言善辩。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去了,窗外暮色渐浓。蕗屋忽然注意到天色,一边做着回家的准备一边说道: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您没别的事了吧?”
“哦,差点都忘了。”明智开朗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正好说到这儿了,……您知道吗,在那起杀人案发生的房间里,原本立着一扇两扇折叠式的金屏风,现在这屏风上有了一处破损,就成了个问题。因为这屏风并不是老太婆的,而是作为贷款抵押放在她那儿的物品,屏风的主人认为那破损肯定是杀人时造成的,要求赔偿,可老太婆的外甥是个和老太婆一样吝啬的人,说那可能本来就是旧伤,拒不赔偿。其实这就是个挺无聊的事儿,可把人愁坏了。不过那屏风好像还挺值钱的。话说回来,您经常出入那户人家,想必对那屏风也有印象吧,之前上面有没有破损,您还有印象吗?怎么样,估计您也没特别留意过屏风吧。其实我也问过斋藤了,可他当时太激动了,说得含含糊糊的,而且女佣也回乡下了,写信询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还挺发愁的呢……”
屏风是抵押物这一点是真的,但除此之外的内容当然都是编造的。蕗屋听到“屏风”这个词,不禁心里一惊。
不过仔细一听,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又完全放心了。“我在紧张什么呀。这案子不是都已经了结了吗?”
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最后觉得还是像往常一样如实回答才是最好的办法。
“法官先生您也知道,我就只进过那房间一次。而且还是在案件发生的前两天呢。”
他笑着说道。这样的回答方式让他觉得很愉快。
“不过,要说那屏风的话我倒还记得。我看到的时候上面肯定是没有破损的。”
“是吗。那应该不会错了。就是在小野小町的脸部位置,有大概一寸左右的破损。”
“对对,我想起来了。”蕗屋装出一副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说道。
“那是六歌仙的画呀。我也记得小野小町呢。而且,如果当时上面就有破损的话,我不可能没注意到的。毕竟在色彩绚丽的小町的脸上要是有破损,一眼就能看到呀。”
“那真是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为我做个证呢,那屏风的主人实在是太贪心了,不好对付呀。”
“嗯,没问题,您随时方便都行。”
蕗屋略微有些得意,答应了这个他以为是律师的男人的请求。
“谢谢。”明智一边用手指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高兴地说道。这是他在稍微有些兴奋时的一种习惯动作。“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您肯定知道屏风的事儿。因为在昨天的心理测试记录里,对于‘画’这个问题,您回答的是‘屏风’,这种回答很特别呀。您看,寄宿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太多屏风的,而且您除了斋藤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朋友,所以我就猜想,大概是老太婆房间里的那扇屏风因为某种原因给您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吧。”
蕗屋吃了一惊。确实如这位律师所说的那样没错。可是,他昨天怎么会顺口说出屏风的事儿呢?而且奇怪的是,之前自己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会不会很危险啊?但是到底危险在哪里呢?当时他不是已经仔细查看过那处破损,确定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了吗?哎呀,没事没事。他经过一番思考,总算又安心下来了。
然而,实际上他犯了一个极其明显的大错误,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确实,我之前完全没注意到,不过您说得确实没错。您的观察力可真敏锐呀。”
蕗屋始终秉持着不耍小聪明的原则,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哪里哪里,只是偶然注意到的罢了。”装作律师的明智谦虚地说道,“不过,说到注意到的事儿,其实还有一件呢,哎,哎,这可不是让您担心的事儿哦。在昨天的联想测试里,有八个比较危险的单词,您可是完美地避开了它们呀。实际上是避得太完美了。只要稍微有点可疑的地方,都不会表现得这么完美的。这八个单词呢,这儿都做了标记。就是这个。”说着,明智拿出了记录的纸片给蕗屋看,“可是,您对这些单词的反应时间,虽然比起其他无意义的单词只是稍微快了一点点,但确实是快了呀。比如说,对‘花盆’回答‘松’,只用了0.6秒。这可真是少见的天真无邪呀。在这三十个单词当中,最容易联想的大概就是‘绿’对‘青’之类的吧,可您对那种联想都要用0.7秒呢。”
蕗屋开始感到极度的不安。这个律师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呢?
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呢?是不是有什么更深的企图呢?他竭尽全力想要弄明白其中的含义。
“不管是‘花盆’也好,‘油纸’也好,‘犯罪’也好,另外那八个有问题的单词,都绝对不像‘头’‘绿’之类的普通单词那么容易联想。然而,您却反而对那些较难联想的单词回答得更快。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所注意到的点就在这儿了。我来猜猜您的心思吧,嗯,怎么样。就当是聊个趣事啦。不过要是猜错了,还请您原谅哦。”
蕗屋猛地打了个寒颤。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这样的。
“您很清楚心理测试的危险性,所以事先做了准备吧。对于与犯罪相关的词语,您肯定是提前想好了该怎么回答,对吧。哎,我可绝不是要指责您的做法哦。实际上,心理测试这种东西,在某些情况下是非常危险的。不能断言它就不会放过有罪的人而让无辜的人蒙冤。然而,您准备得太过充分了,当然,您本来也没打算故意快速回答的吧,可就是回答得快了些。这可真是个大失误呀。您只担心回答得慢,却完全没意识到回答得太快同样很危险。不过,那时间上的差异非常微小,要不是特别细心的观察者,很容易就会忽略掉的不管怎么说,伪装这种事情,总会在某个地方露出破绽的。”明智怀疑蕗屋的依据,就仅仅在于这一点。“可是,您为什么要选择像‘金’‘杀人’‘藏’之类容易引起嫌疑的词语来回答呢?不用说,这恰恰就是您天真无邪的地方呀。如果您是凶手的话,绝对不会在被问到‘油纸’时回答‘藏’之类的。能够若无其事地回答出这样危险的词语,这就是毫无心虚之处的证据呀。对吧,是这样的吧。就像我所说的这样吧。”
蕗屋紧紧地盯着说话人的眼睛,不知为何,就是无法移开视线。而且,他感觉从鼻子到嘴边的肌肉都僵硬了,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惊讶的表情也做不出来,所有的表情都变得不可能了。
当然,他也说不出话来。如果强行要开口说话,那肯定会立刻变成恐惧的尖叫。
“这种天真无邪,也就是不耍小聪明,是您很明显的特征呀。我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那样提问的。嗯,您明白吗?就比如说刚才屏风的事儿。我相信您会天真无邪、如实回答,所以才没有怀疑您。实际上也确实如我所料。话说回来,我问问法官先生,那幅有问题的六歌仙屏风是什么时候被拿到老太婆家的呀?”
明智故作糊涂地问法官。
“是犯罪事件的前一天呀。也就是上个月的4号。”
“哦,前一天呀,真的吗?这可就奇怪了,现在蕗屋先生可是清楚地说在事件发生的前两天,也就是3号,在那个房间里就看到那屏风了呀。这好像不太合理呀。如果你们俩当中没有一个人说错的话。”
“蕗屋先生大概是记错了吧。”法官笑着说道。
“到4号傍晚为止,那屏风一直在它真正的主人那里,这是很清楚的。”
明智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着蕗屋的表情。那表情就像快要哭出来的小姑娘的脸一样,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扭曲了。
这就是明智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陷阱。他从法官那里得知,在案件发生的前两天,老太婆家里是没有屏风的。
“这下可麻烦了呀。”明智用一种似乎很为难的声音说道,“这可真是个无法挽回的大失误呀。您为什么要说看到了实际上没看到的东西呢?您从案件发生的前两天开始就应该一次都没去过那户人家呀。特别是您还记住了六歌仙的画,这可就是致命伤了。恐怕您是本来想说真话,结果却不小心说了谎吧。对吧,是这样的吧。您在案件发生的前两天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会去注意那里有没有屏风这种事吗?当然不会注意的。实际上那和您的计划也没有任何关系呀,就算当时有屏风,您也知道,那是带有旧时代痕迹的、颜色有些暗淡的屏风,在其他各种各样的物品当中也并不特别显眼呀。所以,您现在认为在案件发生当天看到的屏风,在两天前也同样在那里,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呀。而且我也是用了能让您产生这种想法的提问方式呀。这有点像是一种错觉,仔细想想,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会有这种情况。但是,如果是普通的罪犯,绝对不会像您这样回答的。他们会觉得只要把事情都藏起来就好了。不过,对我来说有利的是,您比一般的法官和罪犯都要聪明十倍、二十倍呢。也就是说,只要不触及关键问题,尽可能直白地说话,反而会更安全,您是有这样的信念的吧。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呀。所以我就更进一步,从反面去试探您了您肯定没想到,我这个和这起案件毫无关系的律师,会设下陷阱让您坦白吧。哈哈哈哈。”
蕗屋脸色铁青,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一声不吭地呆坐在那里。他觉得事已至此,就算辩解,也只会越描越黑。
他很清楚,就因为自己太聪明了,所以刚才的失言简直就是一份无比雄辩的自白。他的脑海里,奇怪的是,从儿时起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闪现又消失。
长时间的沉默持续着。
“听到了吗?”过了一会儿,明智说道,“是不是能听到沙沙、沙沙的声音呀。那是因为呀,从一开始,就在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记录我们的问答呢。……喂,不好意思,你把那个拿过来好吗?”
于是,隔扇打开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叠洋纸走了出来。
“请你把这个从头到尾读一遍。”
按照明智的命令,那个男人开始朗读起来。
“那么,蕗屋君,请您在这上面签个名,按个拇指印就行。您应该不会拒绝吧。毕竟您刚才还答应了随时可以为屏风的事儿作证呢。不过,您可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证言吧。”
蕗屋很清楚,就算在这里拒绝签名,也毫无意义了。他带着对明智那惊人推理的认可,签了名并按了拇指印。然后,就像一个完全绝望的人一样,耷拉着脑袋。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明智最后解释道,“闵斯特伯格说过,心理测试的真正效能,仅限于测试嫌疑人是否知道某个地点、某个人或者某件物品的情况。就拿这次的事件来说,蕗屋君是否看到过屏风,这就是关键所在。除此之外,就算做一百次心理测试,恐怕也是徒劳的。毕竟,对方是像蕗屋君这样,什么都能预想得到,并且做了周密准备的人呀。还有一点我想说的是,心理测试这种东西,并不一定非要按照书本上写的那样,使用固定的刺激语,准备固定的仪器才能进行,就像我刚才所做的实验那样,通过极其日常的对话,也完全可以做到。自古以来的名法官,比如大冈越前守之类的人,其实都在不知不觉中,很好地应用了近代心理学所发明的方法呢。”
(完)
原载《新青年》192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