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子每天早上送丈夫去上班后,通常都要过了十点,才能真正属于自己,然后惯例性地躲进洋楼里与丈夫共用的书房。此刻,她正在着手为《K》杂志今年夏季增刊撰写一篇长篇创作。
作为一名美丽的闺秀作家,近来她的名气甚至大到让身为外务省书记官的丈夫都相形见绌。几乎每天,都有许多来自不知名崇拜者的信件寄到她这里。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她在书房的书桌前坐下后,在开始工作之前,首先得浏览一下那些陌生人寄来的信件。
这些信件内容大多平淡无奇,尽是些无聊的话语,但出于女性的温柔体贴,不管是什么样的信件,只要是寄给自己的,她总归会通读一遍。
她先看了两封普通信件和一张明信片,之后还剩下一封厚厚的似乎是稿件的信件。虽然没有收到相关通知,但突然收到稿件这种情况,以前也时有发生。通常情况下,这些稿件往往冗长乏味至极,但不管怎样,她想着哪怕只看看标题也好,于是便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沓纸看了起来。
果然,这是用稿纸装订起来的东西。但奇怪的是,既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开篇便是“夫人”这样的称呼。咦?难道终究还是一封信吗?她不经意地快速浏览了两三行,不知为何,从中预感到了一种异常且十分诡异的气息。而她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驱使着她继续快速读了下去。
夫人:
请夫人务必原谅我这个您完全不认识的男人,贸然给您写这样一封无礼的信。
我这么说,夫人想必会大吃一惊吧,但我现在正要在您面前,坦白我所犯下的这世上最为离奇的罪孽。
数月来,我完全隐匿于人间之外,过着简直如同恶魔般的生活。当然,广阔天地间,没有任何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倘若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我或许会就这样永远不再回归人间。
然而,近来我的内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于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必须要对自己这充满因果的身世进行忏悔。只是,光这么说的话,想必夫人您会有诸多疑惑之处,但还请无论如何都将这封信读完。这样的话,您就会明白我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又为何非要将这份坦白讲给夫人您听了。
那么,该从何说起呢?因为这是太过离奇、脱离常人认知的事实,所以用像写信这种在人间世界常用的方式来讲述,感觉颇为棘手,甚至都觉得笔锋都要变钝了。但即便犹豫也无济于事。不管怎样,还是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写吧。
我生来就相貌丑陋,请夫人一定要清楚地记住这一点。否则,如果夫人您应允了我这无礼的请求,与我见了面,而我那本就丑陋的脸,由于长期不健康的生活,已经变得惨不忍睹,在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您看到,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之事。
我这样的人,生来就背负着怎样的因果啊。明明长着如此丑陋的容貌,内心却暗自燃烧着无比炽热的热情。我忘却了自己那如同鬼怪般的面容,以及极度贫穷、不过是个手艺人的现实,怀揣着不切实际的、甜蜜而奢侈的、各种各样的“梦想”。
倘若我出生在更为富裕的家庭,凭借金钱的力量,沉迷于各种游乐活动,或许就能掩盖住这丑陋容貌所带来的苦闷了。又或者,如果我被赋予了更多的艺术天分,比如凭借优美的诗歌,或许就能忘却这世间的乏味了。然而,不幸的是,我没能享受到任何一种眷顾只是作为一个可怜的、家具工匠的儿子,只能依靠继承父辈的手艺,日复一日地维持生计。
我的专长是制作各类椅子。我制作的椅子,无论面对多么挑剔的客户,都一定能让他们满意,因此商会对我格外关照,总是把上等的活儿派给我。一旦涉及上等的活儿,在靠背和扶手的雕刻方面,就会有各种各样高难度的要求,比如坐垫的工艺、各部分的尺寸等客户都有着微妙的喜好,对于制作的人来说,需要付出一些外行难以想象的心血,但即便如此,付出心血所换来的成品完成时的那种愉悦感,却是无与伦比的。说起来或许有些自傲,但我觉得那种心情,和艺术家完成一件杰出作品时的喜悦是不相上下的。
每当完成一把椅子,我首先会自己坐上去,试试坐感。在这平淡无奇的工匠生活中,唯有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得意之情。坐在那里,我就会遐想,会是怎样高贵的人,或者怎样美丽的人会来坐这把如此精美的椅子呢。既然是会定制这样一把椅子的宅邸,那里肯定有一间与这把椅子相得益彰的豪华房间吧。墙壁上想必挂着知名画家的油画,天花板上垂吊着如同巨大宝石般的装饰吊灯,地板上肯定铺着昂贵的绒毯。而且,在这把椅子前面的桌子上,娇艳欲滴的西洋花卉,正散发着甜美的香气,肆意绽放着吧。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不知为何,我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那间豪华房间的主人,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种难以形容的愉悦心情却油然而生。
我的这些狂妄的幻想,依旧毫无节制地不断滋生着。我,这个贫穷、丑陋、仅仅只是个手艺人的我,在幻想的世界里,却变成了高贵的公子哥,坐在我自己制作的精美椅子上而且,在我的身旁,总是出现我梦中的美丽恋人,她面带微笑,温柔地倾听着我说话。不仅如此,在幻想中,我还会和她手牵手,甚至会轻声诉说着甜蜜的情话。
然而,无论何时,我这如同泡沫般虚幻的美梦,总会瞬间被附近房东太太那尖酸刻薄的说话声,或是附近生病孩子那歇斯底里的哭叫声所打破,呈现在我面前的,又是那丑陋的现实,那如同灰色骷髅般的生活。回到现实中的我,看到的是与梦中高贵公子哥毫不相似的、可怜又丑陋的自己。而刚才还对我微笑的那个美丽的人……她究竟在哪里呢?在这附近,哪怕是满身灰尘玩耍的脏兮兮的保姆,都不会正眼瞧我一下。只有我制作的那把椅子,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梦的余韵,孤零零地摆在那里。但说不定,那把椅子迟早会被运到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去呢。
就这样,我每完成一把椅子,都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乏味感所侵袭。那种无法形容的、令人厌烦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让我难以忍受。
“与其过着这种像蝼蚁般的生活,倒不如死了算了。”我是认真地这么想的。在工作间里,我一边敲打着凿子,钉着钉子,或是搅拌着刺激性很强的涂料,一边执拗地反复思考着这件事。“但是,等等,既然都想到死了,如果有那样的决心,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比如……”于是,我的想法渐渐朝着可怕的方向发展。
就在那时,我接到了一个从未做过的、大型皮制扶手椅的制作订单。这把椅子是要交付给同在Y市由外国人经营的一家酒店的。原本这种椅子应该从其本国订购,但我所在的商会经过一番运作,声称日本也有不逊色于进口货的椅子工匠,这才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这笔订单。为此,我也废寝忘食地投入到了制作当中,真的是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
看到制作完成的椅子,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它确实是一件令人眼前一亮的精美之作。我依照惯例,把四条腿一组的其中一把椅子搬到阳光充足的房间里,然后悠然自得地坐了下去。那坐感是多么舒适啊!坐垫既不过硬也不过软,恰到好处的弹性;原本就嫌弃染色而保留了灰色的布料,直接蒙在经过鞣制的皮革上,那触感极佳;靠背有着适度的倾斜度,能轻柔地支撑着后背;丰满的靠背,还有那描绘着精致曲线、微微鼓起的两侧扶手,这所有的一切,都奇妙地保持着和谐,仿佛浑然天成地将“舒适”这个词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我深深地沉浸其中,双手轻轻抚摸着圆润的扶手,陶醉其中。就在这时,我那一贯的幻想,如同五彩斑斓的彩虹一般,带着耀眼的色彩,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这就是所谓的幻觉吧?心里所想的画面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甚至都有些害怕,担心是不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绝妙的想法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所谓恶魔的低语,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这个想法如同梦幻般荒诞无稽,而且非常阴森诡异。但那种诡异感却化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诱惑着我。
最初,我只是单纯地希望,能紧紧守着我这倾注了心血的美丽椅子,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这把椅子一起,无论到哪里都形影不离。就在我沉浸在这种恍惚的幻想中时,不知何时,这个想法和我平日里在脑海中发酵的某个可怕念头结合在了一起。于是,我大概是疯了吧,竟然想要将这个离奇至极的幻想付诸实践。
我急忙把四把椅子中我认为做得最好的那把扶手椅拆得七零八落。然后,为了实施我那奇妙的计划,又重新将它改造成了便于我行动的样子。
这是一把非常大的扶手椅,因为是大型的,所以放置身体的部分,几乎是紧贴着地面用皮革蒙起来的,而且,靠背和扶手都做得很厚,在其内部,即使藏着一个人,从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的空洞。当然,里面安装了坚固的木框架和许多弹簧,但我对它们进行了适当的加工,使得人坐在上面时,膝盖可以伸进放置身体的部分,头和躯干可以伸进靠背里面,只要按照椅子的形状坐好,就能在里面舒舒服服地藏身。
这些改造工作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所以我做得非常利落、便捷。比如,为了能呼吸以及听到外面的声音,我在皮革的一部分上制造了一个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的缝隙;在靠背内部,就在头的旁边位置,安装了一个小搁板,可以用来存放一些东西;我还在这里塞进了水壶和军队用的硬面包等物品。为了某种用途,我还配备了一个大橡胶袋,除此之外,我还想出了各种各样的点子,只要有食物,即使在里面连续待上两三天,也绝对不会感到不方便。可以说,这把椅子就变成了一个人的房间。
我只穿着一件衬衫,打开底部设置的出入口盖子,然后整个人哧溜一下钻进了椅子里面。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里面一片漆黑,让人感觉呼吸困难,就好像钻进了墓地一样,不可思议。仔细想想,这确实和墓地没什么两样。我钻进椅子的同时,就仿佛穿上了隐身衣,从这个人间世界消失了一样。
没过多久,商会派来的人就带着一辆大车来取这四把扶手椅了。我的徒弟(我和他两人一起生活)对此毫不知情,还在和来人应酬着。装车的时候,一个搬运工人喊道:“这玩意儿重得要命!”椅子里的我不禁吓了一跳,不过,毕竟是扶手椅本身就很重,所以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不久之后,大车颠簸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甚至将一种异样的震动传到了我的身体上。
我非常担心,但最终还是平安无事,当天下午,我藏身的那把扶手椅就已经稳稳地摆放在酒店的一个房间里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客房,而是一个类似于休息室的房间人们会在那里等人、看报纸、抽烟等等,各种各样的人会频繁地进出。
想必您早就猜到了,我这奇妙举动的首要目的,就是趁没人的时候,从椅子里钻出来,在酒店里四处游荡,进行盗窃活动。谁能想象得到椅子里面会藏着一个人呢?我就像影子一样,能够自由自在地在各个房间里穿梭、捣乱。然后,当人们开始慌乱的时候,我就逃回椅子里的藏身之处,屏住呼吸,冷眼旁观他们那愚蠢的搜查。您应该知道在海岸边的海浪冲击处,有一种叫“寄居蟹”的螃蟹吧。它长得像一只大蜘蛛,当没人的时候,它就会大摇大摆地在那附近横行霸道,但只要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躲进贝壳里然后,它会把那毛茸茸的前足稍微从贝壳里伸出来一点,窥探着敌人的动静。我就正好和那“寄居蟹”一样。我以椅子作为藏身之所,不是在海岸边,而是在酒店里,大摇大摆地四处走动。
然而,我这异想天开的计划,正因为它的异想天开,出乎了人们的意料,竟然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到酒店后的第三天,我就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一次盗窃行动。那种准备盗窃时既害怕又兴奋的心情,以及成功盗窃时那种难以形容的喜悦,还有看着人们在我眼前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的那种滑稽感。这些都带着一种奇妙的魅力,让我乐在其中。
不过,很遗憾,我现在没有时间详细讲述这些了。因为在那里,我发现了一种比盗窃之类的事情要快乐十倍、二十倍的、极其离奇的快感。而坦白这件事,才是这封信的真正目的。
让我们把话题拉回到我的椅子被摆放在酒店休息室的时候吧。
椅子刚一放好,酒店的老板们就过来查看了一番坐感,之后,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大概很多房间里都没有人吧。但是,刚到这里就从椅子里钻出来,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根本做不到。我(可能只是感觉时间很长)很长时间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错过一点声音,一直在留意着周围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从走廊那边吧,传来了沉重而沉闷的脚步声。当那脚步声靠近到两三间房远的地方时,因为房间里铺着绒毯,声音变得很低沉,几乎听不见了,但没过多久,就能听到一个粗重的男人的鼻息声,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像是西方人的高大身躯就扑通一声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膝盖上,还弹了两三下。我的大腿和那个男人结实的臀部,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鞣制皮革,都能感受到那种暧昧的温暖,亲密无间。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口,沉重的双手隔着皮革,和我的手重叠在了一起。而且,他大概是在抽雪茄吧,男性那种浓郁的香气,透过皮革的缝隙飘散了过来。
夫人,请您试着想象一下,如果您处在我的位置,当时的情景会是怎样的呢?那该是多么奇妙、不可思议的场景啊。我已经被吓得在椅子的黑暗中紧紧地蜷缩着身体,冷汗从腋下不停地流下来,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从那个男人开始,那一天,各种各样的人在我的膝盖上轮流坐下。而且,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我就在这里——他们深信不疑的柔软坐垫,实际上是我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的大腿。
在这漆黑一片、动弹不得的皮革世界里。那是一个多么诡异又充满魅力的世界啊。在那里,人类在平日里眼中所见的那种形象完全不同,他们仿佛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他们只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服摩擦的声音,以及几个圆滚滚的、富有弹性的肉块而已。我可以通过触感来辨别他们每一个人,而不是通过容貌。有的人大腹便便,给人一种像腐烂的鱼一样的感觉。与之相反,有的人瘦骨嶙峋,感觉就像一具骷髅。此外,从脊椎的弯曲程度、肩胛骨的开合程度、手臂的长度、大腿的粗细,或者尾骨的长短等等,综合这些所有的方面来看,即使是外貌相似的人,也总会有一些不同之处。人类除了通过容貌和指纹之外,通过整个身体的触感也一定能够完全辨别出来。
对于异性也是如此。在一般情况下,主要是根据容貌的美丑来评判,但在这椅子的世界里,那种东西根本就不是问题。那里只有赤裸裸的肉体、声音和气味。
夫人,请不要因为我过于直白的描述而感到不快,在那里,我对一位女性的肉体产生了强烈的眷恋之情。(她是第一个坐在我这把椅子上的女性。)
通过声音来想象,她应该还是一位年轻的异国少女。当时,房间里正好没有人,她似乎是因为什么开心的事情,小声地唱着一首奇怪的歌,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这里。然后,她刚走到我藏身的扶手椅前,就突然把她那丰满而又十分柔软的肉体猛地扑到了我的身上。而且,她不知为何突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手脚不停地乱动,就像网中的鱼一样噼里啪啦地挣扎着。
之后,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她都在我的膝盖上,时不时地唱着歌,还会随着歌声扭动着她那沉重的身体,就好像是在配合着歌声的节奏一样。
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女人在我眼里,一直是神圣的,或者说更是可怕的存在,我甚至都不敢直视她们的脸。而现在的我,和一位不知姓名的异国少女,在同一个房间里,同坐在一把椅子上,不仅如此,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鞣制皮革,我都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暖,我们如此亲密无间。然而,她却没有丝毫的不安,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旁若无人地、随心所欲地展现着自己的姿态。我在椅子里面,甚至可以模仿着去拥抱她。从皮革的后面,我还可以亲吻她那丰满的脖颈。而且,不管做什么,我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做。
自从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之后,我就把最初盗窃的目的放到了第二位,只是完全沉浸在了这个有着奇妙触感的世界里。我想,难道这,这个椅子里面的世界,不就是给我的真正的归宿吗?像我这样丑陋又胆小的男人,在光明的世界里,总是自惭形秽,过着羞耻又凄惨的生活,身体也毫无用处。但一旦换了生活的世界,像这样藏在椅子里,只要忍受着局促,在光明的世界里连搭话都不被允许、连靠近都不被许可的美丽的人,我都能接近她听到她的声音,触碰到她的肌肤。
椅子里的爱恋(!)那是多么不可思议、令人陶醉的魅力啊,若不是真的钻进椅子里体验过的人,是不会明白的。那只是凭借触觉、听觉,以及仅有的一点点嗅觉的爱恋。是黑暗世界里的爱恋。绝不是这世间寻常的爱恋。这或许就是恶魔国度里的爱欲吧。仔细想想,在这个世界上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正进行着怎样奇异、可怕的事情啊,真的是超乎想象。
当然,按照最初的计划,只要完成盗窃的目的,我本打算立刻逃离酒店的。但被这世上最为奇异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的我,别说逃离了,而是打算永远、永远地把椅子里当作常住之所,就这样继续生活下去。
每晚外出时,我都格外小心,不发出一点声响,也不让人看见,所以当然没有什么危险。即便如此,数月之久都这样不被发现地在椅子里生活着,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着实是件惊人的事。
几乎一整天,都在椅子里这局促的空间里,弯着胳膊,曲着膝盖,身体都麻了,完全无法站直,到最后,往返厨房和洗手间都得像个瘸子一样爬着去。我这人是有多疯狂啊。即便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我也舍不得放弃这个有着奇妙感触的世界。
其中,也有人会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像把这里当作住所一样一直住着。但毕竟这里是酒店,客人不断进出。因此,我这奇妙的爱恋对象也会随着时间不断变换,我对此也无能为力。而且,那些数不清的奇妙恋人的记忆,并非像通常那样凭借容貌,而主要是根据身体的形态刻在了我的心里。
有的人像小马驹一样精悍,有着紧致的肉体;有的人像蛇一样妖娆,肉体能够自由自在地扭动;有的人像橡胶球一样肥胖,有着富含脂肪和弹性的肉体;还有的人像希腊雕像一样,结实有力、发育完美的肉体。而且,每个女人的肉体都各有各的特点和魅力。
就这样,在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转换过程中,我又有了另外一些奇妙的经历。
其中一件是,有一次,某欧洲强国的大使(我是从日本男仆的传言中得知的)把他那高大的身躯放在了我的膝盖上。他作为政治家虽然也有名,但作为世界闻名的诗人更为人熟知。就因为如此,我得知触碰到这位伟人的肌肤时,内心激动不已,还为此深感自豪。他在我身上,和两三个同国人聊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径直离开了。当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每次做手势时,那比常人似乎更温暖、蠕动着的肉体带来的那种痒痒的触感,给了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
那时,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象。要是!从这皮革后面,用锋利的刀子,朝着他的心脏刺去,会引起什么样的结果呢。当然,那肯定会给他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伤。他的祖国自不必说,日本的政界也肯定会因此掀起轩然大波。报纸会刊登出怎样激情澎湃的报道啊。这不仅会对日本和他祖国的外交关系产生重大影响,而且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他的死无疑是世界的一大损失。这样的大事件,竟然能凭借自己的举手之劳就轻易实现。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得意。
还有一件事,某著名国家的舞者来日本访问时,偶然间住在了那家酒店,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她坐在了我的椅子上。那时,我也有了和大使那次类似的感触,而且,她还给了我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理想的肉体美的感触。我都来不及产生什么卑鄙的想法,只是怀着像面对艺术品时那种虔诚的心情,赞美了她。
除此之外,我还经历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或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但在这里详细叙述这些并不是这封信的目的,而且这信已经写得够长了,所以还是赶紧说说关键的部分吧。
话说,我到酒店之后过了几个月,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变故。是这样的,酒店的经营者因为某些原因要回国,把酒店转手给了一家日本公司,然后就回国了。于是,这家日本公司改变了以往奢华的经营方针,打算把它变成一家更面向大众的旅馆,以谋求更有利的经营。为此,那些不再使用的家具等物品,就委托给了一家大型家具商进行拍卖,而我的椅子也在拍卖目录之中。
我得知此事后,一时之间很是沮丧。甚至还想借此机会重新回到尘世,开始新的生活。那时,我通过盗窃积攒的钱已经有了相当的数额,所以就算回到世间,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过着凄惨的生活了。但是,再仔细想想,离开外国人经营的酒店,一方面确实是很大的失望,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一个新的希望。怎么说呢,虽说这几个月来我爱上了各种各样的异性,但因为对方都是外国人,所以不管对方有着多么出色、多么让人喜爱的肉体,在精神层面上,我总会觉得有些莫名的缺憾。果然,是不是只有面对同样是日本人的对象,才能真正感受到爱恋呢?我渐渐开始这么想了。就在这时,我的椅子正好要被拍卖了。说不定,这次会被日本人买走呢。而且,有可能会被放置在日本人家的家里。这就是我的新希望。不管怎样,我决定还是再继续在椅子里生活一段时间看看。
在家具店的店门口,那两三天我心里特别煎熬。不过,拍卖开始后,幸运的是,我的椅子很快就有了买家。大概是因为即便旧了,它也是一把相当气派、很能吸引人眼球的椅子吧。
买家是住在离Y市不远的大城市里的一位官员。从家具店门口到那个人的府邸,在被一辆颠簸得很厉害的卡车运输的过程中,我在椅子里难受得简直要死了,但和买家是我所希望的日本人这件事带来的喜悦相比,这点痛苦根本不算什么。
买家这位官员是一座相当气派的府邸的主人,我的椅子被放置在了那座洋楼的宽敞书房里。让我特别满意的是,使用那个书房的,与其说是主人,不如说是那家的年轻美貌的夫人。从那以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和夫人在一起。除了夫人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夫人那柔软的身体总是在我的身上。这是因为夫人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埋头在书房里创作某部著作。
我有多爱她,这里就无需赘述了吧。她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日本人,而且拥有十分美丽的肉体。在她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爱恋。和在酒店里的众多经历相比,那些根本算不上是爱恋。证据就是,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而面对这位夫人,我不仅仅满足于享受秘密的爱抚,还想尽办法,想要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想,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夫人能意识到椅子里的我。虽然这听起来像是一厢情愿的话,但我确实希望她能爱上我。但是,要怎么给她暗示呢?如果明目张胆地告诉她这里藏着一个人,她肯定会惊吓得不得了,然后一定会告诉主人和仆人们这件事。那样的话,不但一切都完了,我还会背负可怕的罪名,甚至要受到法律的惩处。
所以,我努力至少要让夫人觉得我的椅子坐起来格外舒适,让她对这把椅子产生眷恋之情。作为艺术家的她,肯定有着超乎常人的微妙感觉。要是她能感受到我的椅子仿佛有了生命,如果她能把它当作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而产生眷恋,那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当她扑到我身上时,我尽可能轻柔地去承接她。当她在我身上累了的时候,我会悄无声息地微微挪动膝盖,帮她调整身体的位置。而当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会极其轻柔地晃动膝盖,充当起摇篮的角色。
不知是我的这份心意得到了回报,还是仅仅是我的错觉,最近,夫人似乎爱上了我的椅子。她就像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时,或者像处女回应恋人的拥抱时那样,带着甜蜜的温柔,沉浸在我的椅子里。而且,她在我的膝盖上扭动身体的样子,看起来也是那么的惹人怜爱。
就这样,我的热情日益高涨。终于,啊,夫人,终于,我产生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哪怕只看一眼我的恋人的脸,哪怕能和她交谈一句话,哪怕为此而死,我也心甘情愿,我已经想得很透彻了。
夫人,您想必早就猜到了吧。说我的恋人,实在是太失礼了,请您原谅。其实,就是您啊。自从您的丈夫在Y市的家具店买下我的椅子以来,我就一直对您怀着一份遥不可及的爱恋,我是个可怜的男人啊。
夫人,这是我一生的请求。难道就不能和我见上一面吗?难道就不能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吗?我再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了。像我这样丑陋、污秽不堪的人,也只能有这样的奢求了。请您一定要听到这个世上最为不幸的男人这悲痛的请求啊。
我昨晚为了写这封信,从府邸溜了出来。当面请求夫人您这件事,既非常危险,而且我也根本做不到。
而现在,当您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因为担心而脸色铁青,在府邸周围徘徊着。
如果您能答应我这世上最为无礼的请求,请您把您的手帕放在书房窗户旁的抚子盆栽上,作为信号,我会以一个普通访客的身份去拜访府邸的大门。
然后,这封奇妙的信,就以一段热烈的祈祷之词作为结尾。
佳子读到信的一半左右时,就已经因为那可怕的预感,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从放着那把让人毛骨悚然的扶手椅的书房逃了出来,来到了日式客厅这边。她本想干脆不读后面的内容,把信撕掉算了,但不知为何心里又放不下,于是在客厅的小桌子上,还是继续读了下去。
她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啊。难道她每天都坐的那把扶手椅里面,藏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吗?
“啊,真恶心!”
她感觉就像后背被浇了冷水一样,打了个寒颤。而且,那莫名其妙的身体颤抖一直都停不下来。
她因为太过震惊,整个人都呆呆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去检查椅子(?)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恶心的事呢?就算里面现在已经没有人了,肯定也还残留着他的食物以及其他一些脏东西啊。
“夫人,有您的信。”
佳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仆,拿着一封似乎刚送到的信走了过来。
佳子下意识地接过信,正要拆开,忽然看到信封上的字,她吓得差点把信扔掉,受到的惊吓程度非同小可。因为那上面的笔迹和刚才那封阴森的信一模一样,收件人写的也是她的名字。
她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拆开这封信。最后,她还是把信撕开了,心惊肉跳地读了下去。信很短,但里面却写着一些让她又吃了一惊的奇怪内容。
突然给您写信,实在是太无礼了,请您多多包涵。我平日里很喜欢读您的作品。另外寄给您的,是我的拙作。如果您能审阅并给予批评,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由于某种原因在写这封信之前我就已经把稿件寄出去了,所以我想您应该已经看过了吧。不知您觉得怎么样呢?如果我的拙作能给您留下哪怕一点点的印象,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稿件里我特意省略没写的,但我想给它取的标题是《人间椅子》。
那么,恕我冒昧,就此拜托了。匆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