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社会学同人一听这个题材,就问我是不是对吃饭很感兴趣?其实不是,年轻人都知道,“饭圈者,粉丝圈也”,主要是指从2005年湖南卫视选秀节目《超级女声》发起“造星”运动以后,内地追星族迅速从以往的松散状态转变为具有很强网络参与性的社群形态。这个事情主要是因为《超级女声》增加了一个新的赛制,即以场外发送短信投票的方式作为选手评分的重要标准,有意无意营造出了由粉丝来决定选手命运的氛围。《超级女声》总决赛收获了观众和粉丝的800多万张选票,这些粉丝很活跃,在比赛期间为参赛选手申请开通个人百度贴吧,在网络平台上展开活动,形成了规模,还形成了粗线条的分工,后面的团体投票、现场加油、线下宣传聚会等都在粉丝团的组织下开展。慢慢地,粉丝的主要活动空间由线下转移到线上,形成了一些有目的、有组织的分工行动。这个圈统称为“粉丝圈”,昵称为“饭圈”。现在“饭圈”是相当显眼的新群体,我称之为“体量巨大、特征鲜明、动静不小”。
体量巨大。体量上虽然很难精确统计,但是根据《2018微博粉丝白皮书》中的统计,2018年娱乐明星微博粉丝年度累计总人次已超167亿次,增长非常快。这份白皮书当中的娱乐明星包括歌手、演员、模特、舞者等文化娱乐业的从业人员,也包括网络红人,有名有姓统计在内的有25757人。我们如果以一个明星对应一个“饭圈”计算,那么2018年至少存在25757个“饭圈”,而且其中不少“饭圈”非常活跃,比如转发明星在微博上分享的动态非常积极,转发数量有时候大得惊人。《2020微博娱乐白皮书》数据显示,有超过6000名明星的分享非常活跃,其中王一博的微博有92.8亿阅读量、3.8亿互动量,易烊千玺、张艺兴这些流量明星的微博也都是几十亿的阅读量和几亿的互动量。
特征鲜明。以圈外人的视角看,“饭圈”的行为确实与众不同。比如对偶像采用很激烈的情感表达,热衷于为偶像掏钱消费,而且不满足于自发交流,会形成有规模的协作系统,把网上的情谊延伸到日常生活当中,对这个圈有比较强的群体认同感。“饭圈”有自己内部的圈层等级结构,核心粉丝处于圈中间,掌握话语权。它还会进行集体规训,就是教导一个个体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粉丝。在“饭圈”组织的情感表达、免费劳动等活动当中,粉丝们的确会在价值观和行事风格等方面渐渐趋于统一。
动静不小。“饭圈”有时候能量很大,一些“饭圈”动辄为偶像筹集到数百万元甚至更多的资金,这样一个群体不可能不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现在消费社会学、情感社会学、文化社会学等等已经对他们进行关注,并且做了一些研究。消费社会学中有些研究者会从比较传统的视角把粉丝看成另类的消费者,认为他们除了消费物品以外,还消费符号。有些情感社会学研究者把他们看成有高情感卷入度和高情感阈值的人群。文化社会学界有些人认为他们跟以前不同,是深度文化生产的参与者,通过挪用、创造符号来建构意义、区隔趣味等等。
在我看来,这些研究实际上是从不同角度展示、呈现了“饭圈”跟其他群体的一些显著不同。
作为一个社会学研究者,我的关注点跟上述有所不同。我注意到的主要是“饭圈”虽然标新立异、行为突兀,但并没有受到社会的强烈排斥。虽然这一群体断断续续受过一些批评,但总的来看,他们的社会接受度和社会影响力都获得了异乎寻常的增长,现在很多人都把“饭圈”看作积极的经济现象。上海艾瑞市场咨询有限公司发布研究报告说,粉丝经济作为一种新的经济业态,已经成为我国文化产业增长的重要驱动力,2019年粉丝经济关联产业市场规模超过3.5万亿元,预计到2023年会超过6万亿元,规模非常庞大。
圈外对于“饭圈”的社会评价看起来也不低,特别是这些年“饭圈”组织参与慈善公益活动,参与抗击新冠疫情的行动,有一些社会学研究者甚至把其当成一种积极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和社会治理的力量。国家主流媒体,如《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等都曾经给他们以很热情的表扬。
这些情况在我看来至少表明一点,即“饭圈”现在在我们的社会结构当中已经是一个不受强烈排斥的新群体。这是一个相当罕见的现象,因为在一个社会结构当中,分离出或组成一个新群体通常不太容易受到社会接纳,有两种情况比较常见:其一,受到强烈排斥。其二,即使不受到强烈排斥,也往往处于一种衍生状态,好像是社会结构当中长出的多余构件,无害无益,自然生长,此后可能因为社会压力或内部问题慢慢消失,但也可能保持这种衍生状态,当然还可能慢慢被社会普遍接纳。不过“饭圈”跟上述情况都不一样,属于被社会迅速接纳的类型。我好奇的是,“饭圈”为什么会成为被社会迅速接纳的社会构成?换一个更通俗的说法,它怎么会在社会上吃得开?背后隐隐关注的是,到底什么群体在社会上容易吃得开?
我从一般逻辑角度分析这个问题,如果把一个社会结构理解为由不同部分组成的整体,则大致可以从社会结构的特征、特定群体对结构的适应和黏合能力两个方面去解释,只不过现成的具体可用的理论工具可能目前还比较匮乏。其中的原因是关于社会结构和群体间关系的理论到目前为止大都比较宏观,稍微具体一点的理论,比如社会排斥理论,是能够提供启发的,但是很难直接用来解释“饭圈”现象。大量有关“饭圈”的文化研究虽然也提供了对“饭圈”特征特别是其文化特征的一些理解,但用来解释“饭圈”和社会结构的关系可能还是比较乏力。
具体来说,比如关于“饭圈”粉丝和文化的研究,目前为止还是集中于粉丝行为表征。这类研究开始的时间比较早,20世纪80年代西方就有费斯克、塞托等人从传播角度研究粉丝群体作为受众的反抗性和生长点,批判性比较强,但当时被人认为以比较外在的角度把粉丝作为他者来研究。后来又先后有学者分别从社会经济角度解释粉丝的消费者角色和把粉丝当成日常生活实践的重要部分来研究。
国内学者也顺着这个角度开始探讨粉丝的集体行动、互动模式、权力结构、群体冲突等等。总的来看,这些研究主要使用了名人崇拜、青年亚文化、大众文化研究这三种具体的视角,这些视角对于理解我们提出的“饭圈”和社会结构的关系问题是有帮助的。比如名人崇拜,有益于理解“饭圈”崇拜名人的心理特征。伯明翰学派关于社会结构约束青年亚文化特征的认识也很有洞察力。大众文化研究又超越青年亚文化的框架,其中关于资本控制消费的解释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但是这些讨论对于我们这个问题的解释力还是不够,比如名人崇拜视角不能解释“饭圈”为什么主要围绕娱乐界的明星,而不去崇拜其他人,也无从解释为什么“饭圈”不受排斥。伯明翰学派关于青年亚文化的研究视角不太适合处理我们这个问题,因为“饭圈”并不全由年轻人构成,而且也不具备伯明翰学派所说的激烈反抗左右文化的特征。其实“饭圈”远比一般大众文化受众更有组织性,而且具备类组织的特征,类组织关系消化外部合法性要求转化为自己的目标和行动能力的倾向非常显著,已经超出了大众文化通常的研究范畴。
说到底,已有的粉丝研究跟我们现在关心的并不是同一个问题,前者聚焦于粉丝的行为表征,而我们现在关心的问题聚焦于“饭圈”和社会结构的关系,特别是和转型社会结构的关系,所以拿已有的研究来解释我们的问题显然不太合适。
刚才提到关于社会结构当中群体关系的一些理论也是有启发性的,特别是社会排斥理论。法国的勒内·勒努瓦(Rene Lenoir)在20世纪70年代最先使用社会政策意义上的“社会排斥”概念以后,那些不受社会保险制度庇护的人开始进入这个研究视野,社会排斥研究的有些内容就逐渐泛化成为一个多维度伞形概念,覆盖面很广。但是总的来说,这个研究工作还是聚焦于反社会排斥的政策讨论,进展是明确的。比如受排斥的对象可能既包括个体,也包括群体,排斥是多维度、多形式、多重社会内容的,对这些排斥可以从宏观、微观角度去分析,等等。我觉得这些角度讨论的问题是有一定启发性的。但是简单地把社会排斥理论移植到“饭圈”研究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原因是除了研究对象很不相同之外,更重要的是社会排斥与社会接纳本身并不构成正向对立的社会现象。换句话说,发生和不发生社会排斥或者社会排斥与社会接纳本身并不处于两极,没办法简单将社会排斥理论作为反向的指标、对立的范畴。说来说去,社会排斥从根本上说更适合作为讨论社会不平等问题的理论框架,因为其实没有什么很好的具体可用的视角,所以我们现在研究“饭圈”问题需要新的视角。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建立了一个小组,主要采用文献研究和田野观察结合的策略去寻求对问题的理解。田野工作主要是半随机地选择了两个“饭圈”,我称之为“A饭圈”“B饭圈”,从2018年7月到2020年7月前后陆陆续续做了两年的观察。为了理解问题,我们小组的一位女博士生在“B饭圈”里担任了一年左右的管理职务,重点从内部来考察“饭圈”的成员构成、结构特点和行动策略。此外,我们辅助开展了两组访谈:第一组是在两个“饭圈”里选了20位粉丝,主要看看他们的粉丝认同形成过程、对“饭圈”边界内外的态度、对粉丝消费的理解等等。第二组访谈选择了20位“饭圈”外的人,主要访谈内容涉及他们对粉丝的认知和态度等等。
我们在这些工作中主要获得了三个发现或解释。
第一,社会的一个新群体到底是成为社会结构当中的衍生体还是被社会结构接纳,首先取决于社会转型过程当中是否提供结构性机会。具体来说,取决于三个要素:一是宏观社会结构中国家是否占据主导位置,占据主导位置的国家是否对社会新群体排斥;二是社会群体结构中比较有优势的群体是否与新群体发生直接竞争或排斥;三是新群体是否具备弱化社会排斥的策略和社会实践。
第二,作为一个新群体,“饭圈”这个现象主要发生在社会转型时期,首先与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对娱乐群体的管控趋宽松,商业资本对文化产业的介入趋强势,以及由此促成的社会成就标本趋多元化、中产化趣味密切相关。换句话说,是转型社会提供了有利于“饭圈”群体生长和发展的结构性机会。
第三,“饭圈”在我们的观察中表现出对社会结构性机会的理解,有一套以类组织为特征的消化外部的合法性要求、弱化社会排斥的策略,而且这套策略已经内化到“饭圈”的外部关系处理和内部关系再生产上,显示出对结构性机会的理解和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