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牵牛( Ipomoea nil )的童年记忆,是那夏日的“喇叭花”:它们或伏于路边,或攀援在菜园的篱笆上,毛茸茸的茎蔓相互缠绕着逐光生长,碧蓝色的花朵在清晨迎风绽放。牵牛用最轻盈的身姿支撑着最靓丽的色彩,迎接着早晨的阳光和雨露,就像乡间那些早起劳作的勤劳的姑娘,因此牵牛花的俗名叫作“勤娘子”。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摘下它的“小喇叭”,将里面紧贴喇叭口而生的花丝小心翼翼地除去,然后放在嘴边对着喇叭吹气,假装自己是一名小号手,口中拟声做出“滴滴滴”的声响。夏末,随着牵牛花的凋落,果实也逐渐成熟了,我们在果皮炸裂之前仔细地剪下那鼓鼓囊囊的蒴果,收集满满一盒子三棱形的种子,这些种子寄托了我们对夏天的再一次期待,憧憬着明年的篱笆上还能爬满碧蓝的喇叭花。
在开阔的生境中,它们迎着晨光努力地向上生长。“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这段朴实的文字来自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的散文《牵牛花》,不仅细致地描述了牵牛的生长习性,还透露出它顽强的生命力。
素罗笠顶的牵牛花
不只是牵牛,整个庞大的牵牛家族都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虽然绝大部分种类都起源于美洲的热带地区,但它们的踪迹已经遍布世界各地,牵牛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物种。牵牛和它的近亲圆叶牵牛( Ipomoea purpurea )甚至已经将领地扩张到了北温带,如天空般层次多样的蓝色花朵已成为北方户外最娇美的野花之一。如果不是确凿的遗传学和分子生物学证据,牵牛广泛的分布地域和悠久的利用历史足以让它的起源成为一个难解的谜团。
圆叶牵牛常作为观赏花卉受到许多人的青睐
大约在汉朝末年,由历代医家陆续汇编而成的《名医别录》中就有牵牛子入药的记录,并将它列为下品。南朝陶弘景说这种可以入药的植物生于田野之中,因牵牛子入药效果良好,人们牵着牛来换药,所以被称为牵牛。《本草纲目》的记载则更加详细:“弘景曰: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易药,故以名之。”李时珍接着写道:“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以丑属牛也。”明朝中期人们将黑色的牵牛子称为“黑丑”,白色的称为“白丑”,并不是指它们长得丑,而是因为在天干地支中丑是牛的代称。一种植物在民间具有多种不同意象的名称往往意味着这种植物早已融入人们的生活中,牵牛正是如此。在许多人看来,牵牛花从古至今都是乡土野花,是大自然赐予乡村孩童的珍贵礼物。然而事实却与此相反,牵牛和我们喜爱的番薯( Ipomoea batatas )一样,都是来自大洋彼岸的新大陆的馈赠。
作为在中华大地上流传了数百年的药用植物,牵牛于唐朝被遣唐使带去了日本,在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成为日本的药材之一,平安时代末期成书的《平家纳经》(1164年)中已经有了疑似牵牛花和叶子的绘画。到了江户时代,牵牛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园艺植物。明治时期,日本将首都由京都迁往江户,并改名为东京,正是此时,牵牛在日本的普及达到了顶峰。而自牵牛传入日本开始,它就有了另外一个独具其民族特色的名字——朝颜。《源氏物语》中以朝颜喻主人公槿姬,槿姬的际遇也恰似朝颜那般,迎着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而充满希望。朝颜在日本的和歌和俳句中也是很常见的物象,诗人松尾芭蕉就曾多次在其俳句中提到墙角的朝颜。
经过勤劳的农夫和园丁们不断栽培和杂交选育,牵牛在日本已经幻化出了千奇百怪的模样,颜色也从单调的蓝紫或粉红变得五彩斑斓。大如斗笠、小若碎花、裂似丝絮、重瓣近百褶裙状,绛红色、栗褐色、天蓝色、月白色,更多的则是由不同颜色组合而成的杂色,如白底蓝边、红底白纹或蓝底紫纹,颠覆了前人关于牵牛花的想象,在这里将牵牛花叫作喇叭花就显得不合时宜了。1976年后,牵牛和它的近缘种圆叶牵牛成功杂交,“曜白”花纹随之诞生,之后随着基因工程技术兴起,又陆续创造出了花期延长和明黄色花的品系。如今由牵牛培育而来的品种已达数千种之多,其中大轮朝颜系列以其硕大的花径和丰富的色彩成为最受欢迎的类群。从1817年秋水茶寮画笔下的《丁丑朝颜谱》到1854年服部雪斋所绘的《朝颜三十六花撰》,当初关于朝颜的一切想象都在园丁们的努力下成为现实。
圆叶牵牛可爱的蓝紫色花只是它颜色库里的冰山一角
在中国,牵牛的绘画最早见于北宋唐慎微的《证类本草》,蜿蜒的藤蔓缠绕在几根枯枝上,三裂的叶子覆盖其上,中间有一朵盛放的牵牛花,在整幅画的最下部藏着两粒掩映在叶片下的饱满的果实。这幅画并没有追求艺术上的深度,只是简单地用于识别,因为彼时牵牛在中国一直都只是用来入药。宋朝也有许多歌咏牵牛花的诗歌,但描绘的也都是乡野之间最普通的牵牛,在那些优美的诗句里对牵牛花颜色的描述几乎都离不开一个“碧”字,这也说明碧蓝色是牵牛花的主色调,只有少数观察细致的诗人将一天之中花色的变化写入了诗中:
素罗笠顶碧罗檐,晚卸蓝裳著茜衫。
望见竹篱心独喜,翩然飞上翠琼簪。
诗人杨万里把牵牛花比作一顶白色的笠帽,帽檐是碧蓝色的,日落以后,碧蓝色的花朵开始卸掉“蓝裳”换上“茜衫”,由碧蓝色变成了浅红色。这个过程和我们所熟知的化学变色反应原理是相通的,牵牛花在一天中的花色变化是由大量存在于花瓣中的花青素决定的,阳光照射后,花瓣经过一系列的化学反应由碱性变为酸性,花青素随酸碱度不同而逐渐变色,最终花瓣由蓝变红。这素罗笠顶的牵牛见竹篱而心喜,恣意地展示着它善攀爬和喜缠绕的习性。
关于藤蔓植物,达尔文在他那部相对而言不太有名的《攀援植物的运动和习性》中有非常细致的观察和详尽的描述。达尔文测量了许多藤本植物的旋转周期和回旋周长,发现向右旋转的啤酒花( Humulus lupulus )缠绕一圈所需的时间为有规律的2小时或2小时20分钟,而向左旋转的牵牛每绕一圈要耗费4至5个小时。这种螺旋式的缠绕生长常常使它们在支撑物表面形成一个垂幕,有时这个垂幕无比巨大,以至于令支撑物的表面感受不到半点阳光。
无论是墙角处的朝颜还是竹篱上的牵牛,诗人们从不吝啬对于它的赞美。尽管牵牛的花期似樱花般短暂,单朵花的开花时间甚至仅能维持半日,但这也不妨碍日本人民对它的热情,牵牛已经成为日本重要的栽培花卉之一,日本也成为观赏牵牛品种的培育大国。中国曾于20世纪初从日本引入多个不同品种的牵牛花,但大多都只限于花卉爱好者的个人引种。京剧大师梅兰芳在夏天养的赭石色和灰色的牵牛就是从日本引进的品种,他和大画家齐白石也曾留下“百本牵牛花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的佳话,齐白石笔下的牵牛也因此生出无限情趣,他们和牵牛花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
牵牛的花冠色彩丰富,同一株上有时兼具多种颜色的花
除了如火如荼的品种培育之外,日本学者对牵牛的科学研究也不遗余力。他们和美国旋花科专家丹尼尔·奥斯汀(Daniel F.Austin)合作,从文献考证、形态特征、传统遗传学和分子生物学等多方面研究了牵牛的自然历史,结果发现起源于美洲的牵牛有一个从非洲经南亚到东亚的传播过程。他们进而对牵牛的传播方式提出了四种假设,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牵牛的种子通过动物(比如候鸟)的偶然携带跨越大西洋到了非洲,再随着动物或人类的迁徙陆续传入南亚和东亚 [1] 。因此,牵牛来到中国的时间可能在几千甚至几万年之前。抛开这些有关于起源和传播的证据,仅从古籍记载和古画记录出发,将牵牛视为乡土野花也情有可原。有趣的是,学者们进行这项研究的灵感正是来自《平家纳经》中一幅疑似牵牛的绘画,尽管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争议了,但他们所做的四种假设之一就是画中的植物并非牵牛,而是和牵牛很像的其他本土物种。
牵牛家族在植物学上叫作番薯属,广义的番薯属包含了大约500个物种,这个观点如今被广泛支持,并将原本独立的牵牛属、茑萝属、月光花属、金鱼花属、虎掌藤属和狭义的番薯属全部囊括在内。面对如此庞大的家族,即使是植物分类学家也难免会对一些相似的物种产生疑惑,错误鉴定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面对一幅可能并不太准确的绘画呢!
事实上,分类学家对于牵牛也有不同的看法,很多人认为那些叶片三裂的牵牛应该被划分为变色牵牛( Ipomoea indica )、裂叶牵牛( Ipomoea hederacea )和牵牛3个不同的物种,他们的依据是花序梗的长度、花序上小花的数量、叶片开裂的深度和花萼的形态等。另外一些学者则认为三者应该归并为一种,他们承认三者之间存在着形态上的差异,但分子生物学证据却显示它们之间并无本质区别。前一种划分方式受到了园艺学家的广泛欢迎,因为更多的物种意味着更多培育新品种的机会。当然,不管分类学界如何争论,园艺学家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牵牛自从扎根于中国以来,经过数千年适应,已经从异域之花摇身变成了人们喜爱的田园之花。直到明朝万历十年(1582年),另一个来自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番薯属成员由广东人陈益从越南引种到东莞之后,牵牛家族成员才算给中国社会和生态带来了第一次冲击。不过在当时食不果腹的背景下,这次冲击就像它地底下块根的味道一样甜美,这个成员的名字叫作甘薯,中文正名叫番薯。它的传入还有一条更加广为人知的路线,那就是福建人陈振龙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从菲律宾吕宋岛将一根番薯藤蔓带回福州。现在福州市长乐区鹤上镇的陈振龙故居就是用以纪念他当年的丰功伟绩。
茑萝高脚碟状的花冠显得十分娇柔
变色牵牛具有最宽的叶片,中午时分花冠为天蓝色
五爪金龙就像一块巨大的绿色幕布覆盖在其他树木身上
20世纪初,可以预见的第二次冲击到来了,来自热带亚洲和非洲的五爪金龙( Ipomoea cairica )登陆香港,并迅速在南岭以南扩张。它就像一块巨大的绿色幕布覆盖在其他树木身上,甚至能让整片红树林或果园都黯淡无光,对农林业生产和自然生态系统造成巨大的危害。又过了20年,另一个来自热带美洲的物种也如期来到澳门,这次是三裂叶薯( Ipomoea triloba )。在淡红色小花的背后掩藏着它巨大的野心,它的缠绕能力和扩张速度令人咋舌,经过近百年的蛰伏,华东地区也遭受到了巨大绿幕的威胁。
这些外来植物的闯入总是会引发很多的关注,它们可不像番薯般甜美,也不似叶子“细密如织翠”的茑萝( Ipomoea quamoclit )般娇柔,无限缠绕的特征和快速扩张的本性使它们成为人们必须面对的巨大麻烦。牵牛虽然也有类似的本领,却还算比较克制,我甚至幻想着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碧蓝色的喇叭花会不会突然出现在二楼的小窗台,和麻雀一起,唤我起床?牵牛花承载了我对童年清晨的记忆,旺盛的生命力和野性是它赖以生存的特质,也代表了一种充满韧性和顽强不屈的品质。
叶片“细密如织翠”的茑萝
[1] Austin D F,Kitajima K,Yoneda Y,et al.A putative tropical American plant, Ipomoea nil (Convolvulaceae),in pre-Columbian Japanese art.Economic Botany,2001,55(4):515-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