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过自我理论的思想家之多,令人惊叹。本章介绍了一些观点,有些人认为这些观点很有吸引力且令人兴奋,但我觉得它们无法说明问题。我们应该一如既往地警惕那些最终被证明不正确的理论中那些看似正确的见解。
自我不是真实存在的,这种说法可信吗?一些严谨的思想家否认自我的存在。在我的印象中,这些怀疑论者主要是脑(神经科学)研究人员和认知心理学家,以及一些宗教和哲学领域更激进的边缘思想家。大多数社会科学家如果不承认自我真实存在,就无法开展工作。例如,想象一个经济学家,试图描述一个买家和卖家都没有自我的市场是如何运作的。如果没有自我要来拥有或使用一样东西,那么买家购买这样东西的意义何在呢?买家花的又是谁的钱呢?
在我们深入探讨这些反对自我真实存在的论点之前,需要注意这一点:怀疑论者有一些好的观点。
宗教和哲学上的异议
印度佛教哲学深入探讨过反对自我存在的观点,这些观点十分有名。他们有一条教义——“无我”,有时,自我也被描述为“空”,正如龙树(Nagarjuna,印度佛教哲学家)的观点所言。打破了旧有观念的英国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1739)提出了西方思想中的类似观点,他发现自己无法觉察到任何被称为“自我”的特定事物。当他自省的时候,他能找到的只是“知觉的组合”。
这些反对意见是有道理的,即自我并不独立于其社会环境存在。但是坚持“无我”教义的禅宗大师们似乎仍然拥有正常运作的自我。他们不会因为区分不了自己和别人的脚而错把鞋子穿在别人的脚上(毕竟,只有当你和我有着不同的自我时,在区分“你的”脚和“我的”脚的基础上执行肌肉运动才是有意义的)。但是正如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样,自我存在于与社会的关系中。孤独的生物对自我毫不在乎。除了要操控肢体最小部分的运作,比如协调各种腿部肌肉的运动,以便行走之外,它根本不在意自我。
休谟的观点或许更进了一步。如果你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自我身上,你不可能得到“我就在那里!”的纯粹体验。但这并不能证明自我不是真实存在的,只能说明我们没有直接体验它的能力。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是18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他在其划时代的《纯粹理性批判》(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1797/1967)一书中用一段核心内容回应了休谟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正如康德所说,你不能像休谟说的那样把自我看作一个客体,但是你可以感知到它在感知其他物体。用一句现代美国俗话来说,你在做、看、想的过程中,“把自我逮了个正着”。换句话说,你感知自己的方式不同于你感知桌子的方式,但是你可以意识到自己正在组装、敲击或者摆放桌子。自我在行动中被感知,因为它是一个过程。头脑感知到自己的感知,这就是它发现自我的方式。如果“发现”这个词对你来说太绝对,也许你可以采用“构建”或“推断”的说法。
认为自我是虚幻的这一观点也是许多精神修行的基础,特别是在亚洲。人们认为瑜伽和冥想应该能够帮助他们平息自我,消除对获取物质和地位的自私的关注,并且帮助他们把自我看作一种不值得关注、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东西。许多人被这些修行所吸引,部分是因为他们希望通过消除自我来获得内心的平静。
然而最近的一些研究对这一过程提出了质疑。勇于探索的约亨·格鲍尔(Jochen Gebauer)及其团队(2018)对学习瑜伽的学生和冥想者进行了为期数周的研究,测量他们在瑜伽课或冥想前后对自我的关注情况。学习瑜伽的学生和冥想者非但没有向失去自我的方向发展,反而更加关注自我。他们转而寻求更大程度的自我增强:他们的自尊和自恋程度提高了,倾向于认为自己超出平均水平。事实上,瑜伽班上的普通学生认为自己比同一个班上的其他学生更擅长瑜伽!显然,自我并没有随着课程的继续而消失。一个学生越是认同瑜伽和冥想,这一效应就越强。这些影响不仅体现在初学者身上,也反映在高阶修行者身上,所以它们不只是代表了一些新手的失败。
为什么会这样?格鲍尔和他的同事认为,练习任何技能都能提升你的能力,当你因为练习某种技能而获得能力上的提升后,这种能力似乎会在你的自我概念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因此,获得某种能使自己感觉不错的新事物,会让自我评价发生变化。毫无疑问,瑜伽和冥想似乎确实给这些人对自我的理解带来了重要的影响,使得他们对自身产生了更加积极的偏见。研究人员得出结论:长期以来的观点认为,这些精神修行能平息自我,对于这一点,我们需要进行“严肃的重新思考”(2018,p.1306)。
格鲍尔的解释印证了本书的一个关键主题:自我会培养其不同寻常的才能和特点,因为群体基于自我的差异而蓬勃发展。文化群体的关键是能够将人们分配到他们擅长的领域,从而提高群体的整体表现。在此基础上,如果个体能专注于自己擅长的事情,并围绕自己如何能为群体(包括整个社会)实现最大的价值来建立自我概念,将有助于群体的发展。
不屈不挠的肖恩·尼科尔斯(Shaun Nichols)和他的同事(2018)进行的一项跨文化研究提供了更为显著的证据。他们比较了美国和亚洲公民及藏传佛教僧侣的选择和价值观。僧侣们信奉佛教哲学,他们不像其他群体那样,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自我会维持原样(在研究的七个样本中,美国人最相信自我具有跨时间的连续性,而僧侣最不相信)。理论上,相信连续的自我不存在应该能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和自私。毕竟,“你”不会真的死去,因为无论心脏病发作与否,“你”未来都不会存在。
然而,实际结果令人震惊。僧侣们表现出的对死亡的恐惧最为强烈,甚至他们对死亡会毁灭自我这一点的恐惧也最强烈。这与“在时间的流逝中,自我不会永远存在”的理论很不一致。否认自我的专家表现得最自我中心。
在格鲍尔的研究中,研究人员向人们提出了一系列更进一步的问题,询问人们是否愿意放弃服用一些维持他们生存所需的药物,以让其他人生存下去。在某些情况下,这些药物或许能稍微延长你的生命,但是可以使其他人多活许多年,打个比方,药物可以让你多活6个月,让其他人多活5年。可是无论如何,僧侣们通常说他们不会给药,即使这些药会大大延长他人的生命,远远超过它们能为自己增加的寿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僧侣们比其他群体更加关注自己。
因此,佛教的“无我”教义并不像普通的旁观者所认为的那样。尼科尔斯和他的同事注意到,佛教文学包含许多自传——但是“一个人怎么会在否定自我的同时肯定自传的意义呢”?佛教徒像休谟一样,断言自我并不作为一个完全与周围环境分离的独立事物存在。然而,在佛教徒自我所属的社会环境中,自我是相当真实和重要的。真正的佛教徒每天都在应用他们的自我。
神经科学和认知
不同专业领域的人研究不同的事物,其中只有一部分领域需要用到自我。一位匿名的评审曾经在回应我的文章初稿时提出了一个深刻的观点。他指出,有些领域质疑自我的存在,另一些领域则假定自我真实存在。那些探索个体心理功能的狭隘方面,关注特定思想和心理子程序的研究人员,就对自我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神经科学(研究大脑过程)和认知心理学(研究思维过程)表现出了明显的对自我的怀疑。相比之下,专注于社会系统的研究人员不能抛弃自我。这群人包括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甚至研究人类关系的学者(想象一下,如果你试图分析一段婚姻,却没有特别提及婚姻中的两个不同的人)。
研究领域的差异影响巨大。如果你忙于研究一个人思维的某一部分在特定情况下如何处理特定问题的细节,那么自我总体的一致性就会是一个少见且通常可有可无的概念。但是任何有关人类关系和社会系统的事物都离不开自我——事实上,最好是长期存在的自我。
起初,我以为一些大脑研究人员认为只有发生在大脑里的过程是真实的。当他们找不到大脑中构成“自我”的特定部分时,他们就耸耸肩,假定“自我”一定不存在。毕竟正如前文已经指出的那样,拥有自我理论对他们的工作并不是那么重要。
话说回来,听闻最近神经科学家们对自我产生了新的兴趣。我认为,自我是大脑所做的事情,而不是存在于大脑内部的某样东西。它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事物,与生命本身也不同。在我看来,神经科学家是这样一群人,一旦他们无法精确定位大脑中构成自我的特定部分,他们就可能会否定“自我”的存在;但当他们的研究从绘制特定区域,转向分析不同部分如何协同工作,以控制复杂社会世界中的行为时,他们也会开始重视和使用“自我”这一概念。
让我们考虑一下“自我是一种幻觉”这个观点。
自我是幻觉的情况
自我仅仅是一种幻觉吗?人们听到许多所谓的专家,甚至一些关于自我的专家,给自我贴上了这样的标签。
布鲁斯·胡德的《自我错觉》( The Self Illusion ;2012)试图讲清楚自我的虚幻本质。我发现胡德的书很有魅力,写得很好,并且有很好的科学文献基础。我从中学到了很多。尽管如此,它还是没能让我相信自我是不存在的,甚至,我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尝试过说服读者这一点。
胡德似乎在他两个论点之间摇摆不定。有时他否认自我的存在。但是开篇定义术语时,他引用了苏珊·布莱克莫尔(Susan Blakemore)的话,称假定自我是一种幻觉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也许,一个虚幻的自我可以是真实的,即使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幻觉。他继续解释道,说自我是幻觉,只是为了说明它不是它看起来的那样。他并没有花时间解释为什么自我看起来是一样东西,但是实际上是另一样东西,除非它“真的”只是一堆运作中的脑细胞。不过,如果他的论断仅仅是人们对自我的某些信念存在错误,那么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而且这一论断确实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
大量证据表明人们对自己的看法有误。他们没有意识到潜意识对他们行为的影响达到了什么程度。这并不让人意外。根据定义,你是意识不到你的潜意识过程的。同样,人们的记忆可以帮助他们认识自己,但是记忆有时候会出错。事实上,记忆研究表明,每段记忆每次被唤起时,其被重构的方式都略有不同。记忆并不是自我坚实且完全可靠的基础,尽管我认为一般情况下记忆是准确的。人们也低估了外部环境因素对他们的影响。因此,如果你相信自我是你所做的一切事情的唯一主宰,那是一种幻觉。真的只是幻觉!
但是,胡德想更为彻底地摧毁“自我”这一概念。他书中的许多段落将自我比作各种各样的视错觉,这些错觉确实包括看到不存在的东西。他列举了各种外部力量是如何影响一个人的行为的,并得出结论:“一个在环境中随微小的变化而退缩和扭曲的自我,可能就是不存在的。”(2012,p.396)他并没有明确表示自我不存在,而他的话透露出自我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意味。这看起来不太站得住脚。上述结论的字面意思可以迁移到其他地方:如果一棵树或一朵花在风中退缩、扭曲,是否也意味着它可能不存在呢?我倾向于认为,适应和改变环境的能力是自我的重要特征之一,而不是否认自我存在的理由。
胡德很好地证明了人们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不同,甚至对自己的看法也不同。但这难道不是同一种自我适应环境的方式吗?他说不是,“那只是幻觉的核心”(2012,p.474)。对我来说,这是自我现实性的一个重要方面。自我根据环境和角色进行调整,相应地改变自己的特征(仅行为模式)。比如,当你同你母亲在教堂里,或者与朋友在酒吧看比赛时,你的自我确实应当表现出不同的行为模式、不同的特征。然而,你仍然是同一个人,有着同一个自我。在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去年借给了你100美元的人出现,你都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还给他。如果你没有,那么第二天当你处于另一种情境下时,你仍然欠他100美元。
这里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如果自我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幻觉,并不真正存在,那么什么是现实?胡德神秘地隐喻道:它就像一张没有蜘蛛的蜘蛛网。然而在现实世界中,总要有一只蜘蛛来编织一张蜘蛛网。他还说:“某种意义上,我们真正是谁取决于我们周围的人。”(2012,p.219)但是如果我的自我并不存在,那它怎么能用我周围的人的自我来解释呢?我读完了他的书,却没有理解他认为的现实是什么。如果没有自我,谁拥有那部智能手机?谁获得了驾照或硕士学位?都是有着特定名字的自我。
进一步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存在这种精妙的幻觉。胡德很清楚,一定存在一个很好的理由:“为什么我们进化出了自我幻觉?就像我们的大脑产生的其他幻觉一样,它也有一个实用的目的。”(2012,p.517)然而,当需要具体说明这个目的时,他就语焉不详了。胡德认为这样简略地讨论可以提高效率。他说:“我们已经进化到把彼此当作独立的自我来对待了。”(p.519)好吧,说得没错,但是这难道不正表明自我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虚幻的吗?如果没有自我,我们就会“被复杂性压垮”——可动物只有最小的自我,因此不会被压垮。在我看来,更加合理的说法是,正是为了使复杂的社会系统成为可能,我们才进化出了精确地创造和维持自我的能力。
总而言之,恕我直言,认为自我不存在的观点不值得仔细探究。的确,自我不是特定的物质存在。它是环境的产物。我们往往很难理解自我行为的所有成因,特别是环境中微妙的线索,以及潜意识的过程。胡德那缺乏说服力的论断“你的自我并不完全是看上去的那样”没有错,但他所说的一切不能证明自我不存在。
公正地说,“没有自我这种东西”,因为自我不是物质意义上的某样东西。它没有特定的物质基础——不过下结论要小心,因为自我(至少)源自物质性的身体。
也就是说,某些最为简单的观点认为,存在作为物质存在的自我。但很明显,自我不只是身体,它也不等同于身体加上其他物质,而是身体赖以行动的系统。以死亡为例,身体死后仍然存在,但是自我却不存在了。
来自宗教和哲学观点的重要见解是,自我(不同于身体)并不作为独立的实体存在,而是存在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自我在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蓬勃发展起来。自我来自一个复杂的概念系统,就像工厂里的装配线,它组织不同的个体采取不同的行动以实现互补,通过交流实现合作。
每隔15或20年,就会有这样一个观点浮现,就好像是第一次出现一样:每个人都有许多不同的自我,而不是只有一个自我。每当这个观点突然出现,其新颖性和创造性都会引起人们广泛的热情……之后销声匿迹。尽管如此,人们的热情还是表明,这一观点有其重要意义。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在《草叶集》( Leaves of Grass )(1855/2013)中写道:“我辽阔博大,我包罗万象。”或者引用具有开创性的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一句话:“确切地说,一个人拥有的社会自我和那些认识他并将他的形象记在心里的人一样多。”(1892/1948,p.179)耶鲁大学的思想家保罗·布卢姆(Paul Bloom;2008)提出,人们拥有多重自我。他认为,人们无法为退休存钱,是因为为退休存钱本质上就是把钱送给一个年老的陌生人。
惠特曼在一首诗中写下了上文那句话,但他给这首诗取的标题是《我自己的歌》(Song of Myself),而不是《我们自己的歌》(Songs of Ourselves)。詹姆斯写下上文那句话,但随后就在某种程度上反悔了。他说,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自我的总和等于认识他的群体的数量,而不是个人的数量。詹姆斯继续说道,拥有不同的行为风格,甚至看起来不同的性格,“差不多”相当于由多个自我组成。差不多,并非确实如此。
我非常尊敬和钦佩保罗·布卢姆,有一天晚上在酒吧里,我问他如果他真的认为为退休储蓄就是把钱送给一个年老的陌生人,他会介意把他的退休储蓄存在我的名下吗?毕竟,这个年老的陌生人和那个一样,有什么区别呢?他笑了。我没有拿到钱,虽然我也没有真正期待过能拿到。
这些人都非常聪明,他们关于多重人格的主张值得深思。然而同样,其中的矛盾很快就会显露出来,就像惠特曼和布卢姆的例子那样。自我的单一性和一致性是某种基本的性质。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人们拥有多重自我这个想法往往很快就被舍弃了,而不是转化成持久的基础的或深刻的理念。这是一个信号,说明这个想法最终不具备足够的解释力,没有得到大家的拥护。尽管如此,也许我们可以探究一下导致聪明的思考者接受多重自我观念的关键见解和现象是什么。
卓越的心理学家大卫·莱斯特(David Lester)在其他背景下的工作影响且支持了我的研究,最近,他推出了一部有关多重自我的充满激情的作品。他的著作《论多重自我》( On Multiple Selves )(2015)引用了许多不同的思想家关于每个人如何由多重自我构成的论断。他呈现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数据来支持他的观点。(他还引用了其他许多他不太赞同的作者的话,包括我,这些作者一直对自我的多重性持怀疑态度。)让我们看看能从他的作品中了解到什么。
在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中,他都谈到了“潜在自我”(subselves),这个词从未被确切定义过,但大概指同一个自我的不同部分、不同方面或不同版本。与真正的多重自我相比,“潜在自我”这个概念显得不那么浮夸。莱斯特在两者之间摇摆不定,在讨论数据或严格的论点时,他倒向潜在自我,但当不受证据约束,感觉这样说没有风险时,他又会重申多重自我。这种摇摆加剧了我的怀疑,我认定很难以一种清晰且前后一致的方式将多重自我论述清楚。
一个基本共识是,人们在不同的情况下扮演不同的角色,并会改变他们的行为。也许他们甚至会因为从一个环境转移到另一个非常不同的环境,而改变他们占主导的人格特质。没有人会反对这一点。但是这些差异真的等同于彼此独立的自我吗?
即使莱斯特认为同一个人身上确实存在彼此独立的自我,他的观点也并非前后一致。例如,作为证据,莱斯特写道,“一个人(individual)可能会在某些早晨醒来时感到沮丧,但在某些早晨感到快乐”(2015,p.166),并再次指出不同的(潜在)自我参与其中。然而,这个句子将这个人描述为同一个自我,特别是它使用了“individual”(其含义在词源上与indivisible,即“不可分割的”有关)这个词。所以他说的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早晨醒来。如果真的有不同的自我,他会说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日子醒来,其中一些感到沮丧,另一些感到快乐。在不同的时间做同一个自我,这与每个自我都确实不同的说法是矛盾的。
不过,问题总是反复出现。莱斯特提供了鲁道夫·霍斯(Rudolf Höss)——一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指挥官这个生动的例子。在工作中,这名纳粹成员将成千上万无辜的人送上了死亡之路。但据报道,在家里,他是一个和蔼可亲、慈爱的父亲,对孩子们很温柔。
“这代表着不同的自我。”莱斯特说。但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假设你被指派因霍斯的战争罪行而逮捕他,但他并没有在办公室里签署死刑执行令,相反,你发现他正在家里和他的孩子们玩耍,你会拒绝逮捕他吗,毕竟那些罪行是 别人 犯下的?事实上,很难想象如果他真的有多重自我,并设法维持其中一个较好的自我,我们怎么能起诉这样一个邪恶的人。如果霍斯能够维持他作为慈爱父亲的自我,那么他就不会因为“他”的一切杀戮而受到谴责,因为毕竟那是另一个自我,而作为慈爱父亲的自我是无辜的。对我来说,这个论点最终是行不通的。
不过,让我们试着看看多重自我理论家试图捕捉的正确见解。最明显的一点也许是,人们确实会改变他们的行为方式,甚至可能会改变他们在不同情况下对自己的感觉,特别是在扮演不同角色的时候。
然而,这是人类自我最伟大的成就之一,而不是人们反对其单一性存在的理由。人类自我根据环境和角色需求调整其行为方式的能力很强。在这个环境中,它可以是有教养、性情温和的,但在另一个环境中,它可以始终如一地冷酷无情。
人们知道自己还是同一个人。即使鲁道夫·霍斯正在家里和他的孩子们玩耍,听着他们叫他“Vati”(爸爸),如果有人进来和他说话,叫他的名字“鲁道夫”,甚至他的头衔“司令官先生”,他几乎肯定会应声。在死亡集中营的办公室里,以及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受和行为,但这并没有上升到真正不同的自我的水平。
也许更深刻的观点是,一致的自我通常是由这些部分的自我(或莱斯特所称的潜在自我)缝合在一起的。本书的一个主题即自我的一致性并非源于大脑的某种内在需求,或者甚至也不是源于某种持续的身体具有连续性的感觉(尽管这有所帮助),相反,自我是大脑为应对外部需求而学会创造和维持的东西。我发现,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是”不同的人这个说法,很难说得通。人类文化社会的优势取决于稳定的关系,因此它要求每个身体对其在其他时候所做的事情负责,自我的连续性被编织进社会结构中。但更有可能的是,孩子们学会了在不同的情况下如何行事,只是会逐渐将这些行动塑造成一个连贯、持续的自我,包括认识到我今天仍有义务偿还上个月借的钱,并且我仍须对上周的不当行为负责,即使不当行为和借钱的事发生在不同情况下。
戏剧是一个有效的比喻。同一个演员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演员在扮演不同角色时,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受、想法和说话方式。但演员的名字始终如一,不同的表演只是丰富了同一个演员的职业生涯。
因此,自我的一致性是一种成就,这种成就可高可低。有些人的自我或许不如其他人的那么一致。接下来的章节还会进行更多的讨论。
在呈现多重自我的证据时,莱斯特引用了一些研究,这些研究设计了量表来衡量人们 相信 自我一致性与多重性的程度。所有这些研究的主要发现是,相信多重自我的人通常有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他们中的神经质者更多,童年时期遭遇的家庭问题更多,成年后更不快乐、更加焦虑、抑郁情绪更严重、适应能力更弱,且一般不太能应对不确定性。(请注意,这种应对能力应该是拥有多重自我的好处之一,因为一个人可以在不同的场合拥有不同的自我,所以应对起来应该更容易。)在极端情况下,拥有更多自我并且相信它们的存在,意味着你会听到头脑中暴力的声音、自我批评的声音、对别人的批评反应过于敏感的声音。这会导致精神分裂症和精神病,在这种情况下,自我真的会分裂成多个部分,但它们都不是什么好的状态。
可以肯定的是,很难说对多重自我的信念是所有问题的原因还是结果。但无论如何,对多重自我的信念与许多问题和整体适应能力不足有关。
我们能从“每个人都有多重自我”这一反复出现的主张中得到什么启发呢?首先,这在技术上是错误的。自我的一致性(包括跨越时间的连续性)是自我的本质的一部分(见Gallagher,2000)。其次,令人惊讶和印象深刻的是,人类自我能够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并根据不同的角色调整自己的行为和反应。最后,自我最终的统一可能是通过融合不同角色而实现的成就。这表明单一的自我是以某种方式将不同部分缝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那些不能有效整合自我多个部分的人是不快乐的,并且会遇到许多问题。对他们来说,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已经出现了。
莱斯特的“潜在自我”概念(尽管我不会在本书中使用这个术语)指向了某些真实而正确的东西。自我的不同部分并不是不同的性格特质。相反,它们几乎是一致的,是近乎完整地组织起来的。本书的下一部分会讲到这些部分是如何结合成一个具有一致性的自我的。人类思想显然能够构想出不同版本的自我,完成不同的行动过程,做出不同的情绪反应。在这些版本的自我中,有的已经被整合成为人的一部分,有的则没有。
最后一点是,人们可能对自己有多种看法,这些看法与不同的角色和习惯有关。它们并不真正独立,而是同一个自我的不同版本。尽管工作自我和家庭自我可能有一些不同的侧重点、习惯和风格,但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叠的。下一部分我们将进一步明确这个观点——尽管是从一个非常不同的角度出发。
在中世纪,当欧洲的基督徒写到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他们总会对这个概念的首字母作大写处理:真十字架(True Cross)。在欧洲,真十字架的碎片能卖钱或换得其他奖赏。事实上,一些历史学家已经计算出来,欧洲这些真十字架碎片的总重量远远超过了原本那个十字架的重量。这并不奇怪: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是赝品。
因此,出于对我们文明史上最伟大的模因 之一的尊重,我也会将“真我”这个概念的首字母大写(即True Self)。无论是尊重还是怀疑,都是有意为之的。那么,怎么会存在一个像真我这样的东西呢?
据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Maslow)及其他主要思想家所说,好像真我被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只需要被挖掘出来。真我属于内在自我,会隐藏起来,与一个人公开的行为和外表相反。根据上文可知,从人类早期到文艺复兴时期,大多数人生活在一个小社会群体中,每个人都认识彼此。有些人可能与他们假装出来的样子不同,不过这种可能性极小。但是随着城市的发展,社会生活使人们可以接触到陌生人;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加,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人并不总是表里如一。正如莱昂内尔·特里林(1971)在《诚与真》一书中所写的那样,16世纪的世界里充满了欺骗、伪善、角色扮演及相关的现象。真诚作为一种有价值的美德开始崭露头角,意味着内在自我和外在自我的地位对等。可以肯定的是,了解他人的自我,而不是了解自我,成了难题。
真实,而不是真诚,似乎与真我联系更紧密。但是正如特里林解释的那样,真诚是假装成另一个人的反义词,而真实则是融入人群,顺应大众社会的反义词。
让我们思考一下支持和反对真我的不同情况。由于自我与自我概念经常被混淆,因此关于真实自我的问题实际上有两个版本。第一,真我的真正实体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真我可能部分隐藏在头脑中,与人表现出来的行为方式有所区别。第二,与第一个问题无关,“自我”真正的概念(true concept of self)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真我和“自我”真正的概念,哪一个存在?我认为都不存在。
关于真我的论述
关于真我的论述始于丽贝卡·施莱格尔(Rebecca Schlegel)及其同事(2013)对现代美国公民信念的一项引人入胜的研究。他们表示,人们很容易理解和使用内在真我的概念,当人们的决定与真我一致,而非不一致时,他们会对自己的决定更为满意。施莱格尔和她的朋友小心翼翼地将真我(True Self)与他们所谓的“实际自我”(actual self)区分开来,后者指你在现实中的行为方式,而真我则与此不同,尽管它可能与现实有一些重叠。
严格地说,没有证据表明人们真的相信真我存在。人们能够回答关于独角兽的问题,尽管他们知道独角兽并不存在。然而人们似乎还是很乐意并且充满热情地使用这一概念。这并不意味着真我真实存在,而意味着真我这一概念与人们所经历的事情有共通之处。
真我是不是不太像真十字架,而更像圣杯——一种对理想中的完美存在的追求,但是几乎总是以失败告终?它不一定要追求神一般的完美;更有可能的是,它是一种似乎合理的、最适合的自己的样子。它就是内心的向导,你渴望成为或你渴望为人所熟知的那个人,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理想自我的目标是担当向导。人们可能将它称为真我,但它并不真正配得上这个名字,特别是当它与现实自我,也就是你实际行动的方式不同的时候。
理查德·瑞安和埃德·德西(Richard Ryan & Ed Deci;2017)勇敢地提出了关于真我的一段论述。这两位思想家在其职业生涯中致力于构建自我决定理论(self-determination theory)。在其职业巅峰之作中,他们回顾了先前多个关于真我的理论,并强烈支持这些理论。他们并不认为自我是一个物体,而是坚持认为它是一个过程(我完全同意)。对他们来说,真我的概念是与自主性联系在一起的,自主性是他们理论中的核心概念,甚至真我就是以此为基础命名的。他们关于自主性的观点将在后面讨论,在我看来,这些观点确实相当正确。但是,他们关于真我的观点就不那么令人信服了。
瑞安和德西关于真我的论述首先指出,几个世纪以来,这个概念以许多不同的形式被人们提出,这表明它蕴含着重要的经验真理。然而,他们很快就会转向“‘自我’并不具备永远存在的可能性”(2017,p.348)。人们的行为方式确实会与他们的价值观相悖,但仅此而已。“人们可以不表现虚假的自我,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一定存在真实的自我”——这一直是一个诱人的论点。思想家们推断,如果存在虚假的自我,那么一定存在真我。但这并不符合逻辑。至少有可能存在各种各样不同版本的自我,其中一些自我比另一些更符合人们的理想和渴望的声誉。
瑞安和德西回顾了多位谈论过真我的思想家,他们大多是精神分析学家(新弗洛伊德学派)和类似的理论家。他们的观点没有数据基础——不是说要谴责这一点,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不好的迹象。不过,这些思想家有什么共同点呢?瑞安和德西(2017)列出了关于真我的各种理论的几个共同点。
· 第一,它是一种“自然禀赋”(p.362),出生时就已经具备,至少已经潜在。换句话说,你生来就有一个真我。
· 第二,它不仅仅是一个概念,还有动机性力量,人总是想要忠于自己。
· 第三,它整合了自我的各个方面,因此它与部分自我(part-self)相对。这一观点后来成为作者自主性理论的关键,我认为它十分深刻。但我不确定它是否需要以真我的存在为基础。
· 第四,它是一种与其他力量,比如外部影响相竞争的力量。作者注意到这解释了“为什么人们很难听到并追随真我的声音”(p.366)。
在我看来,这四个论点并不能有力地支持真实自我的存在。第一点似乎将它简化成了微不足道的存在。如果真我在出生时就已经具备,那么它一定是微小的。如果说它只是一种潜能,几乎也无助于支撑这一观点。我认为,婴儿有多种潜能。一个婴儿可能会走向不同的结果。声称其中一个是真我,而其他是虚假的,似乎是在表达某种天命观,好像每个婴儿都是由某种宇宙力量设计出来的,一定会走上特定的未来生命历程,做出任何其他选择都是错误的。有些婴儿天生就会成为宇航员吗?
第二点称,真我有动机性力量,这与第一点有相同的概念问题。这种观点设想婴儿渴望成长为一个特定的人,一个理想版本的自己。可婴儿天生渴望成为宇航员吗?天生的动机通常是基本且普遍存在的东西,如对坠落的恐惧,对食物、快乐、性和安全的渴望等。另外,一个人最终的结局往往是由大量的巧合和意想不到的变化造就的。1953年出生在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的婴儿罗伊,是否已内含我现在作为一名澳大利亚教授和作者的成年自我版本?毕竟,在大学里,在我转到心理学专业之前,我已经坚定地选择了另外两个研究领域。如果现在的我不是真我会怎么样?甚至,我该如何得知这一点?
第三点——整合,与自主性高度相关,在我看来,这是瑞安和德西的理论的主要优势之一。当一个人仔细思考各种选项,并有意识地选择其中一个作为正确路线的时候,真实、自主的行动就产生了。冲动行为更有可能是错误的,因为它们只反映了众多欲望和冲动中的一种。尽管如此,这一观点还是有一些概念上的问题,正如第四点所显示的那样。一个人想成为真我,但是也想成为另一个虚假的自己。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一个人想上钢琴课,读杂志文章的愿望是出于真实的还是虚假的自我?
瑞安和德西观察到,人们很难听到和追随真我的声音。这显然削弱了真我拥有动机性力量这个说法。如果我们以某种方式被创造出来,生来就想成为我们的真我,但同时也想成为另一种自我,那么真我可能不具备什么特别的动机。它只是一群可能的自我中的其中一个声音。显然,我们往往听不到它的动机指令。如果真我是一个向导,它一定是一个力量微弱的向导。
但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吗
可以肯定的是,有些与自我有关的事物是真实存在的。其中一些就列在你的驾照上。你的驾照有可能是假的,事实上,一些青少年的驾照确实是假的,他们没有真驾照(即一个虚假的自我,但没有真实的自我)。不过大多数成年人都拥有有效驾照,上面呈现了一些重要事实,如出生日期、性别、身高和体重。
然而,身高、住址、出生日期和头发颜色,几乎不符合人们对“真实的自我”这个概念的理解。相反,这类定义所指的是某种内在本质,也许还有与这种本质相关的观念。此外,即使一系列事实全然真实,它们能否构成一个值得被称作“真我”的内在一致的实体,这一点依然存疑。例如,如果哈里买了一条对他来说太小的裤子,我们可以说他在放纵虚假的自我,没有忠实于他自己。他可能认为自己比实际上更苗条,但是他的真我比买裤子的那个自我腰围更大。
关键在于,这些关于自我的事实不能构成真我。真我通常被认为是一个不同于个人行为方式的实体,但是它支持一些行为,同时否定另一些行为。
真实性引发了有关真实自我的更加深入的问题
《普通心理学评论》( Review of General Psychology )2019年的一期特刊专注于真实性话题,从多个角度对真我的概念进行了带有怀疑态度的严肃讨论(综述见Baumeister,2019)。这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使不同专家从各自的视角探讨了这个问题。这些专家大多认为,真实性与真我有很大关系,而且当人们的行为与他们认为的真我相符(或者至少是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时,他们可能会报告说感到“真实”。但是,除非他们正确地了解自己的真我,否则他们的这些评估毫无意义。人们可能会检验自己的行为是否与一个并不真实的真我相匹配。
因此,对真实的自我概念(true self-concepts)的第一个打击是,人们对自己的看法被扭曲了(通常是朝着有利的方向)。基本上没有人的自我概念是完全正确的(后面的章节试图坦率地评估人们对自己的看法有多准确)。换句话说,没有哪种自我概念真正、完全正确。在关于真实性的研究中,这个问题是毁灭性的:除了自我报告之外,没有其他的衡量方法。没有办法客观地确认某人是否真实。所有数据都在告诉我们,人们是否和何时感觉到他们是真实的,而这些感觉基于人们对自己部分错误的理解。当他们做好事,感觉良好,以及被别人认可或赞赏时,他们就会感到真实。
进一步分析研究真实性的文献,使更多有关真我的问题浮出水面。当人们做外部社会所看重的事情,而不是按照自己实际的个性行事时,他们所报告的真实性体验似乎最为强烈。例如,内向者报告说,当他们以外向的方式——他们客观个性的反面行事时,他们感到最真实(Fleeson & Wilt,2010)。五大人格特征者都是如此:高度神经质的人在以非神经质的方式行事时感觉更真实,等等。当你做社会所看重的事情,而不是追随你内心深处的内在自我时,你会感到真实。话又说回来,也许你内心深处的内在自我只是想弄清楚如何做社会所看重的事情,从而获得社会的回报。
然而,另一个问题在于,与坚持自己独特的信念相比,真我与符合社会期望和和谐互动关系更紧密。许多研究人员认为,真实意味着“不受外部影响”(Sedikides et al.,2019)。但是数据给出了相反的答案:人们在受到外界影响时会感到真实。
这一领域的几位主要思想家得出结论:真我并不真实存在,而是一种向导,一种自我的理想化的概念,可以帮助人们了解该如何行动(Rivera et al.,2019)。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自我通常是正向的,而不是现实的。至于顺应社会的影响,好吧,毕竟这正是自我的目的:将动物性身体与社会群体和系统联系起来。
虚假的自我存在便意味着真实的自我存在吗
虚假的自我是经验中真实的一部分。(可以肯定,“虚假的自我是真实的”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滑稽。)每个人都知道人会伪装,甚至几乎每个人都不得不在某些时候以不真诚的方式行事。这使得“真我”这个概念看上去更加合理。如果有虚假的一面,难道不应该也有真实的一面吗?事实上,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不过你应该明白为什么这是一个诱人的假设。
的确,不真实(inauthenticity)这一概念饱受批判。是的,有时出于情境的需要,人们会摆出虚假的姿态,比如在面对未来的雇主或姻亲时,假装自己是一个稳重、节俭、雄心勃勃、自律的人。不过,欺骗行为本身是故意的,因此反映了一个人真实的内在过程,钟曼-塞雷诺和利里(Jongman-Sereno & Leary,2019)称之为“不可避免的真实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这个人的真实行为。甚至演员和骗子也是在真实、有意地从事欺骗的行为。
尽管如此,人们确实有一种清晰而强烈的感觉,即有时其他人的行为是虚伪的,他们隐藏了而不是表达他们的真我,而且人们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撇开不可避免的真实性不谈,让我们承认,人们会创造出自我的错误版本和错误观念。如果虚假的自我是真实的,那么真我一定存在吗?我的否定答案部分取决于自我数目的不对称性:有多个虚假的自我,那么为什么只有一个真我呢?某人拥有不止一个虚假自我,所以推断其有一个单一的真我是不合逻辑的。
图书的分类是一个有用的类比。有些书是故意公开写作虚构内容。小说和诗歌等虚构类书籍不会声称自己真实:事实上,它们常常自豪地宣称,它们的所有内容都是虚构的,若与真实的人或事件有任何相似之处,都是巧合。但是出版业需要发明 非虚构 这个术语,其本质上是对否定的否定,以涵盖其余的内容——因为很明显,并不是每一本非虚构类图书中的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即使是以向下一代传授真理为主要目的的教科书,也很快就过时了,因为其中的一些主张随科学的进步而被推翻。同理,人们拥有非虚假的自我概念,甚至是多个这样的概念。所以也许存在虚假的自我,但这并不意味着存在单一的真我。可能存在多种自我的非虚假概念,可这些概念中没有一个是绝对、彻底真实的。
不,虚假的自我存在并不意味着真我存在。然而,人们确实拥有多种非虚假的自我概念。同样,它们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完全独立的自我。相反,它们是同一个自我的不同版本,就像不同的爵士乐艺术家演奏同一首曲子。
哪个非虚假的自我最重要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阅读了某期刊特别的一期上关于真实性的论文,并试图记下它们的结论(Baumeister,2019)。总而言之,若真我是一个与你实际做的、说的、思考的、感觉的不同的实体,那么它不存在。也没有单一的真实的自我概念——尽管有很多非虚构的自我概念。它们不是不同的自我,而是同一个自我的不同版本。
所以归根结底,在这些非虚假的自我概念中,哪一个最重要?从实用意义上说,哪一个重要?赢家无疑是人们渴望的声誉。实际的声誉决定了人们会如何对待你,因此你的行为必须受到引导,以便为你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创造和维持最佳的声誉。
在实用意义上,重要的往往是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争取到最好的资源。一个人的社会互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维持足够好的声誉的需要。这正是自我在人类社会生活中扮演的主要角色。换句话说就是:在选择如何行动时,关于自我的信念有多重要?需要牢记于心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声誉。不要做任何会破坏声誉的事,抓住机会让别人相信你是一个正派的人。在你对自我的各种看法中,它应该对你的行为产生最大的影响。
当人们的行为符合他们想要的名声时,他们会感到最真实。他们会感到:“那就是我!”因为他们希望别人就这样看待他们。
对真我的最终判断
真我(作为一种指导思想)和决策满意度互为线索:这是施莱格尔及其同伴研究的主要结论。这正是重点所在。理想的自我是一个人想成为的样子和希望别人看待自己的方式,是一个在现实中未能实现的理想。你的行为越接近你理想化的真我,你对行动的决策就越满意。
坚持认为自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实体,同时否认真我,这似乎是矛盾的。但真我是一种指导思想,而不是一个实体。构成自我的实际过程有理想和目标,它们努力使人的行为符合这些愿望。
在伟大思想家亚伯拉罕·马斯洛(1968)的倡导下,“自我实现”成为心理学界的一个流行词。在他早期的理论中,自我实现是最高境界,是最终的动力,是一个人在满足了所有更紧迫和世俗的需求,比如食物和住所、爱和自尊之后所追求的东西。其核心思想是,有些人通过成为比自己更好的人来发挥自己的潜力,而其他人则没有做到。马斯洛的理论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这些人希望通过成为最好的自己来获得成就感。
马斯洛采访了各种各样的人,并以某种方式将其中一些人归类为自我实现者,另一些人则不然。通过访谈,他发现了一些模式,并得出了关于自我实现者是什么样子的结论。但是后续的研究没能更进一步。毕竟,这一实践虽然鼓舞人心,但在科学上存疑。由他决定用什么标准来识别自我实现者,然后他会用他们的共同特征(大概反映了这些标准)来说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但这陷入了循环。如果我先把红色汽车归为自我实现型汽车,而绿色汽车不是,在此基础上对汽车进行分类,然后比较它们,我会发现自我实现型汽车多为红色,而不是绿色。
部分问题源自马斯洛自己对自我实现的想法仍然模糊不清。一项研究(Koltko-Rivera,2006)发现,马斯洛后期的写作(包括他的个人日记和私人作品)显示,他遇到了一些大的难题。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准确地定义什么是自我实现。事实上,晚年时期,他认为自我实现并非最高层次的动机,而只是另一个中间层次的动机。他认为自我超越才应处在最高层次。自我实现是在某种程度上实现自我,但是得到满足后的人会继续努力超越自我,这就涉及帮助他人和放弃对自我利益的关注。他还承认,他的自我实现理论缺乏内部一致性(其他人也没有提出具备一致性的理论)。
然而,让我们认真思考一下自我实现这一概念。它似乎要求每个自我都拥有一种特定的内在潜能,类似于传统的命运概念——它可能会实现,也可能不会实现。没有人会说,由于我没有赢得女子花样滑冰的奥运奖牌,所以我没能达成自我实现,女子花样滑冰显然不是我最大的潜力所在(实际上这根本不是我的潜力所在,因为我不是女人,也不会滑冰)。在某种重要意义上,“自我实现”是“真我”概念层面上的表亲。它要求每个人不仅要具备真实的特征和行为结构,而且还要拥有一个特定的、可能的和最终的理想自我版本,伴随有不同的特征、行为和成就。
也许每个人都不是只有一种命运,而是拥有多种可能性和潜力的。自我实现可能存在于其中的多种可能性和潜力中。一个年轻女性可能有艺术天赋,所以她可以通过成为画家达成自我实现。但是,我们能否说,如果同一个有才华的女性不靠画画,而是靠经营自己的公司发财致富,那么她就不算达成了自我实现呢?如果她失业,还要抚养三个孩子呢?这也可以称为自我实现。但如果她偶尔会渴望有时间再次绘画,或者她已经花了几年时间把她的公司发展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平,我们如何解释她的情况?她的满足感是唯一要紧的标准吗?
怎样才能确定一个人真正的最大潜力是什么?这一讨论回到了与真我相同的问题上,而且更令人混乱的是,人们甚至声称它并不真实存在,而只是可能存在。有没有一种客观的方法能定义和衡量独立于个人生活满意度的自我实现?
这些问题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马斯洛去世后,自我实现不再是一个热门的研究课题——人们很难清晰和客观地构建自我实现者和非自我实现者之间的界限。
比起达成自我实现,或许当人们未能达成自我实现时,反而更容易注意到它。这与我们关于真我的结论是一致的。虚假的自我存在于普遍的经验中,但是真我主要是这些虚假自我的对立面的概念隐喻。同样,当人们没能发挥他们的潜能时,他们或许就能知道并感觉到这种潜能。但概念上的对立面——自我实现,与其说是一种确定的状态,不如说是一种神话般的理想。
事实上,科学无法测量某样东西的事实并不能证明这样东西不存在。自我实现可能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很多人认为自我实现这个概念很重要,对他们而言,它也是一个有意义的标志。尽管如此,由于缺乏衡量自我实现的好方法,研究人员无法积累大量事实证据和发现,因此不能自信地支持相关观点。
近年来关于自我实现最重要和最具创新性的论述来自伊莱·芬克尔(Eli Finkel;2017)的《非成即败的婚姻》( The All-or-Nothing Marriage )一书。正如书名所显示的,他并不是在构建一种自我实现的新理论,而是用这个概念来剖析现代婚姻是如何变化的。他反对“现在人们对婚姻的要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观点,但认为人们的要求的确与过去不同。殖民地时期的夫妇努力经营农场,养家糊口,而今天,家庭与其说是一个经济单元,不如说是一个人们寻求个人成长和满足的地方。配偶应该帮助彼此提升自己并实现满足感,芬克尔将这个过程迷人地描述为“攀登马斯洛山”。正如他解释的那样,那些以这种方式对待婚姻的人可以进入他们的祖先难以想象的满足和亲密的境界;或者感到不满,甚至因为会让祖先感到荒谬至极的原因而离婚。
然而,这种促进彼此的自我实现的婚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芬克尔对人际关系的研究覆盖面很广,但针对自我实现的研究本身较为薄弱,存在空白,这阻碍了他的分析。自我实现的婚姻与婚姻中的良好体验、多年婚姻中持续的爱和自我表达有关。就这些标准而论,良好体验总会伴随许多积极的事情。持续的爱也是一样好东西,但同样不限于自我实现的范畴。事业上的成功亦如此。
另一个标准——自我表达,听起来更有希望,可是它是什么呢?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达到自我实现的顶峰了吗?尽管最终的结果未能如他所愿,但他能将自己的希望和梦想付诸实践。尽管如此,我们很难称在事情按他所想的方向发展的那几十年,他自我表达的机会受到了阻碍。自我表达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答案。自我必须被表达,但是我们不能赞美那些表达邪恶自我的人,比如希特勒。
自我实现引发的更大问题在于人类潜能的本质。我们可以客观地描述一个人目前的状况:他的身高和体重、公民身份、成功或失败的记录。这些都是真实的,唯一的问题是如何精确地测量它们。相比之下,从定义上来看,一个人的潜能并不真实。对它进行测量甚至定义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任务。它从何而来?一个人的潜能是自我的一个尚不真实的替代版本,它有可能比现在这个版本的自我更好。人们是如何获得这种特殊的潜能的?
这就引出了一个相关的问题:每个人的潜在自我是独一无二的,还是几乎相同的。在西方历史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有关潜能和满足感的理想是死后进入(基督教的)天堂。不同的是,每个艺术家都追求能为世界贡献一些独特的东西。客观地把握一个人独特的潜力是相当困难的。尤其是,假设一个人天生具有出色的篮球天赋,但是他出生于一个没有篮球运动的文化或历史时期,因此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潜力。有什么理由说这个人未达成自我实现?如果尽管这个人的天赋得不到认可,但过上了没有篮球的快乐而充实的生活呢?因此,我不会在自我实现上花太多篇幅,尽管我很喜欢这个概念。
· 公正地说,“没有自我这种东西”,因为自我不是物质意义上的某样东西。虽然自我源自身体,但超出了身体的范畴。不如说,它是身体赖以行动的系统。
· “每个人都有多个自我”这一观点激发了正确见解的产生,即在不同的情况下或在不同的社会群体中,一个人可能会有不同的思考、感受、行为和反应。人们可能有不同的自我概念,但它们是同一个自我的不同版本,而不是完全独立的自我概念。
· “真我”这个概念引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人们不仅在具体成就方面,而且对于他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存在一个与个人实际行为方式不同的真我,这样的想法最终是行不通的。
· 自我实现建立在这样一种观念之上:自我拥有潜能,并会在收获理想结果时获得某种满足感。但是,心理学在明确它的意义及达成它的方式上,并没有取得很大进展。
· 最重要的非虚构版本的自我是人们所渴望的声誉。一个人的社会互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维持足够好的声誉的需要。当人们做一些有助于实现他们渴望的声誉的事情时,他们似乎会感到真实。
· 自我实现建立在这样一种观念之上:自我拥有潜能,并会在收获理想结果时获得某种满足感。但几乎没有证据表明人们拥有真实的内在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