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那酒醇厚浓郁,带着一丝甘甜,还有股药味。还是津川在的时候,他去五平那儿尝过一次。当时只在茶碗里倒了一杯,味道太过浓烈,就没再喝下去现在大概是因为喝醉了,再加上这酒和之前喝的口感不同,感觉比之前好喝多了,他一边听着阿杉说话,不知不觉就喝了不少。
她讲起了由美的事。
“说实话,我觉得去定先生的看法也不对,小姐根本就不是疯子,这我很清楚。”阿杉说道,“您会认真听我说的吧。”
“要是能坦诚相告的话,那倒也……”他说,“不过今晚不说也行。”
“您喝醉了嘛。”
“你这声音,听着太费劲了。”
“我没关系的,反倒这样感觉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更好开口呢。”阿杉又强调了一遍,“您可一定要认真听呀。”
登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阿杉的手。阿杉就任由他握着,继续讲了起来。
阿杉到由美家做工的时候,由美比她大两岁,十五岁,是三姐妹中的长女,二女儿十二岁,三女儿七岁。只有由美的母亲不一样。由美的母亲不是去世了,好像是因为什么缘故离开了,或者是自己离家出走了。具体情况问谁都不清楚,不过由美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别人不同,但也没太在意这件事。
由美比妹妹们都出众漂亮,有些争强好胜,还有股侠义之气,而且心地善良,很受大家喜欢。无论是继母、两个妹妹,还是亲戚、邻居,甚至是家里的用人,都很喜欢她,也都很信赖她。大家信赖她,大概是因为她是这家的嫡女吧。她十四岁那年,也就是阿杉来做工之前,就已经定下了婚约。
就这样,表面上一切顺遂,她平凡又幸运地长大了,但由美自己很早就经历了一些难以启齿的磨难。这些都和男女之事有关,据说最早是在她九岁的时候。
“因为您是医生,我才敢说这些。”阿杉用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要不是这样,我可绝对说不出口,您可要明白这一点呀。”
“我明白。”他感觉脑袋有点晕乎乎的,“而且,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之类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嘛。”
阿杉却说由美的情况不一样。
由美九岁的时候,被一个三十多岁的伙计捉弄了,那伙计还威胁她说,如果把这事告诉别人,就杀了她。她自己身体感受到的那种异样感觉,虽然年纪小,但也觉得是很不好的事,而“杀了她”这句话,更是把由美吓得够呛。那个伙计过了大概半年就被辞退了,但在被辞退之前,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每次那伙计都会小声说出同样的威胁话语。这件事似乎在由美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创伤。——在那个伙计被辞退两年左右后,隔壁家二十四五岁的一个年轻人,又用不同的方式捉弄了她。隔壁也是一家大商户(阿杉没说具体做什么生意的),前面还有三间仓库。那个年轻人据说是那家商户妻女的叔父,因为一些情况在那家寄住。那家有个和由美同岁的姑娘,由美经常去她家玩。有一次,她们在那家玩捉迷藏,由美躲进了仓库里。那里平时是用来存放不用的东西的,摆放着旧衣柜、长衣箱、藤编箱等,中间还铺了四叠榻榻米。——由美躲进藤编箱和长衣箱的缝隙里没多久那个年轻人拿着一个罩着铁丝网的纸灯笼走了进来。由美还以为是鬼,发现不是后才松了口气,便轻轻叫了一声。年轻人吓得差点跳起来。
“是我呀。”由美小声说,“我正在玩捉迷藏呢,就算鬼来了也别出声哦。”
年轻人答应了。他从旧衣柜里拿出什么东西,在榻榻米上躺下来,把纸灯笼拉过来,开始看起书来。鬼来偷看了一次,但很快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叫由美过去。
“鬼不会再来了,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过来吧。”
由美走了过去。年轻人让由美坐在他旁边,把打开的书给由美看。那是有图画的地方,但由美不明白那画是什么意思。“你连这个都不懂?”年轻人说,“仔细看看,再靠近点。”年轻人不动声色地把由美往身边拉了拉。由美只顾着看那幅画,没注意到年轻人在做什么。后来,她感觉自己好像又在经历和之前被伙计捉弄时类似的事情,由美吓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恐惧。
“要是告诉别人,就杀了我。”
她清楚地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既像是那个伙计的声音,又像是这个年轻人的声音。仓库的拉门是关着的,由美看着拉门上的铁丝网。那拉门上的铁丝网,仿佛要把由美困在那里,堵住她的逃生之路。就在这时,她感觉那铁丝网的网眼变得模糊,手脚也好像蜷缩起来了,由美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
“你要杀了我。”
年轻人笑了。那笑容比说要杀了她更可怕,是一种让人无法忘记的冷酷无情的笑。“明天也过来。”年轻人说。由美照他说的做了。因为她觉得要是不这样,就会被杀死。
在那个年轻人之后,到有婚约之前,又有三个男人对她做了类似的恶作剧。每次由美都会感觉那铁丝网的网眼变得模糊,仿佛听到“杀了她”的声音。由美长得漂亮又有侠义之气,心地善良,人人都喜欢她、珍视她,但在背后却有着这样可怕的经历。
“然后就发生了婚约的事。”阿杉接着说。
“已经交换了订婚的酒杯,约定好明年就成婚,可对方却毁约了,去了别人家做女婿。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就听到了传言。”
婚约破裂的原因在于由美的生母。
据说由美的母亲容貌出众,擅长各种技艺,很有名气。在生下由美后的第二年,她生了个儿子就离家出走了,在箱根被一个男人杀死了。有人说她是打算和那个男人一起殉情但男人死晚了;也有人说她本来应该和那个男人结婚的,因为和由美的父亲结了婚,所以被那个男人怨恨,就被杀死了。——不管哪个说法是事实,让由美耿耿于怀的是,男女之间的私情是一种罪过,而且必然会伴随着死亡。
“被杀,被杀。”阿杉说,“我一直都想着这件事,女人迟早要和男人那样,可一旦自己那样了,就会被杀,就像母亲被杀一样,我自己肯定也会被杀的,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
登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阿杉的声音变了。其实从刚才就有点引起他的注意了,到这时他才清楚地发觉,那声音已经不再沙哑了,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平时的阿杉了。
“这下您该明白了吧。”一个不像阿杉的声音说道,“当男人要对我做那种事的时候,我就想自己肯定会被杀的,又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可还是被这样对待了,而且之后肯定会被杀的。”
登觉得头晕目眩。
——由美。
他这么想着。他想放开握着的女人的手,但手却动弹不得。女人蹭了过来,一只手绕到了他的脖子上。登想喊叫,但却发不出声音,舌头也动不了。
——不是阿杉,这是由美。
他被一种让人寒毛倒竖的恐惧笼罩着。女人把登压倒在地。一只手抱着他的脖子,紧紧地和他胸贴胸,嘴里一边继续说着话,一边慢慢地把他仰面放倒,然后轻轻地压在他身上。
“第一次店里的伙计偷偷溜进我房间的时候。”她接着说,“我就想,这下我肯定会被杀的,这次肯定会被杀的了,——于是,我就拿起了发簪,您看,就是这根发簪。”
她伸出一只手。登看到那只手上的扁平发簪在闪闪发光。那根发簪反手拿在手里,大概是银质的吧,前端尖锐的两根簪脚,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我就静静地等着。”她小声说,有一种沉醉在隐秘的快乐中的感觉,炽热的呼吸和低沉的声音凑近了登的脸,“那个伙计进来了,在我身边躺下,伸手抱住了我,就像这样。”她边说边做着那个动作,“像这样,——您知道我用发簪做了什么吗?既然我都要被杀了,那我也要杀了对方,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根本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如果这是罪过,那男人也得死,——我就是这么想的。”
登看到女人的脸开始抽搐,表情扭曲,牙齿从嘴唇间露了出来。他想推开女人的身体,但全身都没了力气,就像麻痹了一样,甚至感觉连手指都动不了。
——是梦。这是梦。
登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女人把反手拿的发簪,轻轻地抵在了他左耳后面。
“我就是这样做的。”女人说,“那个伙计什么都不知道,还把手伸得更长了,我以为自己要自由了,他一边说着胡话,一边开始用力,就像这样。”
她似乎是要把杀死那个伙计的过程重演一遍给登看。登眼前发黑。她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她得意地叫了起来。
“就在那时,我用力把这根发簪刺了下去,就在这里,狠狠地、用力地——”
登感觉身体某处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听到了女人的悲鸣,然后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