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那扇门前时,保本登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茫然地望着门房那边。宿醉让他胸口发闷,脑袋也沉重得厉害。
“就是这儿啊。”他在心里喃喃自语,“小石川养生所啊。”
但他脑海里想的却是千草的事。他的眼睛一边望着门房,同时也在追寻着千草的身影。她那高挑修长的身材、全身柔美流畅的线条、五官分明且白皙的脸庞——哪怕只是轻轻碰到哪里,脸颊就会立刻泛红,眼眶也会随之湿润的面容,仿佛正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要将他吸引过去一般。
“不就才三年嘛。”他又低声嘟囔着,“千草,你为什么就等不了呢,为什么呀。”
一个青年走了过来,往门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回头看了他一眼。从服装和发型就能立刻看出是个医生。登回过神来,跟在那青年身后朝门房走去。就在他向门卫报上姓名的时候,青年又折返回来,问他是不是保本先生。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青年对门卫说道,“我来带路就行。”
然后他向登微微点头示意,故作姿态地行了一礼,便与登并肩走了起来。
“我叫津川玄三。”青年亲切地说道,“我一直在等你过来呢。”
登默默地看着对方。
“嗯。”津川微笑着说,“你来了我就能从这儿离开了,也就是说要和你交接一下啦。”
登一脸疑惑地说道:“我只是接到通知就过来了而已。”
“听说你去长崎游学了呀。”津川转移了话题,“去了多久呢?”
“三年多一点。”
登一边回答,一边又因为“三年”这个词联想到了千草,不禁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儿可糟糕了。”津川说道,“到底有多糟糕,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总之这里的病人全是满身跳蚤和虱子、浑身是肿块的穷苦百姓,薪水又低,而且不分昼夜地被那个红胡子呼来喝去,真的会让人后悔自己当初干嘛要当医生呢,太可怕了,这儿真的太可怕了。”
登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接到通知就过来了而已。
怎么可能会被安排到这种叫“养生所”的诊疗所来呢。因为在长崎进修过,大概是有什么要参考询问的吧。这个男人肯定是误会了,登这么想着。
从大门走出去大概五十步,沿着铺着小石子的化霜路前行,就到了那栋建筑物跟前。它已经十分破旧了,玄关的屋檐歪歪斜斜的,屋顶的瓦片也有脱落,两侧的屋脊高低不平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津川玄三走向侧门,告诉登放鞋子的箱子在哪儿,然后两人一起从那儿上了楼。
沿着走廊拐弯后有一个大厅,里面挤满了人。大概是等着看病的患者吧,有中年以上的男女和孩子们,大家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周围到处是垃圾,弥漫着一股像是腐烂水果被打翻后的刺鼻气味。
“这些都是来接受免费诊疗的人。”津川一边用手挥赶着鼻子前的气味一边说道,“给他们看病、开药都是免费的,这些人啊,真的是死了都比活着强呢。”然后他一脸苦涩地朝旁边挥了挥手,“这边走。”
走过走廊,向右拐弯,在最尽头的房间前,津川停了下来,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从房间里传来了“请进”的声音。是一种低沉洪亮的声音。
“红胡子在里面。”津川小声说道,同时向登使了个眼色,然后便拉开了纸拉门。
那里是一间像是把两张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连起来的狭长屋子,对面有扇齐腰高的窗户,左右两边是三层的壁橱。是用陈旧的、变成饴糖色的橡木做的,很结实,上面两层是壁橱,下面两层左右两边都是抽屉。当然里面应该是放着药的,每个抽屉上都贴着写有药品名称的纸条。——窗户朝北,烟熏黑的纸拉门被清冷的光线照亮,那光线映照出了背对着这边的老人那宽阔强壮的后背和已经变成灰白色的蓬乱头发。
津川玄三坐下打了招呼,告知老人自己带保本登过来了。老人依旧默默地在小书桌前写着什么。他穿着鼠灰色的筒袖夹衣,搭配着同样颜色的奇特样式的裤子。与其说是裤子倒不如说是“袴”更合适吧,腰部周围有一点褶皱,小腿部分比较细,脚踝处用绳子紧紧地系着。
那间屋子里没有火盆。因为朝北,大概是晒不到太阳吧,带着药味的空气冷得厉害,坐在那儿能感觉到寒气从膝盖下往全身蔓延。过了一会儿,老人放下笔,转过身子面向这边。他额头宽阔且有些秃,脸型棱角分明,从嘴巴周围到下巴长满了浓密的胡须。在俗称“长寿眉”的又长又浓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呈“へ”字形紧闭的嘴唇和那双眼睛,既透着犬儒派般的嘲讽,同时又有着小孩子般毫不掩饰的好奇心。
——果然是红胡子啊,登这么想着。
实际上那胡须是灰白色的,但他那硬朗的面容,确实给人一种“红胡子”的感觉。年龄大概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四十多岁的干练和六十多岁的沉稳毫无违和地融合在了一起。
登鞠躬行礼,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新出去定。”红胡子说道。
然后他紧紧地盯着登。那眼神锐利而毫不客气,仿佛要用锥子把登看穿似的,直直地凝视着他的脸,接着便不容置疑地说道:
“从今天起你就在这儿见习,行李我会让人去取的,你就放心吧。”
“可是,我……”登结结巴巴地说,“请等一下,我只是接到通知到这儿来而已。”
“就这么安排的。”去定打断了他的话,转头对津川说道,“带他去房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