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国说自己三十二岁,但怎么看都不像四十岁以下的人。她用稻草芯扎起来的头发,一半都已经灰白,毫无光泽,消瘦且骨骼突出的脸呈青黑色,皮肤又干又糙还布满了皱纹——她穿着用旧碎布拼接而成的夹衣,系着同样也是缝缝补补的半幅腰带,看上去比任何乞丐都要凄惨可怜。
尽管去定说得很急,阿国却只是一脸茫然地坐着,也不回话。登心想,她就像个没了底的酒壶啊。虽然有身体的外形,可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像个空壳子一样的感觉。
“你替我一下,保本。”过了一会儿,去定终于不耐烦地说道,“我去和冈野说会儿话。”
然后他就出去了。
登想起了已经去世的六助。然后又想到了在柏屋的那些孩子们。祖父和孙子们。祖父在疗养所里独自死去,孩子们在陌生的廉价旅店里瑟瑟发抖。登想着这些事,便从孩子们的情况开始说起。于是,阿国突然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
“那些孩子们没事吧?”阿国一边口吃着一边问道,“爷爷把他们接走了吧?”
登把六助的死讯和孩子们的情况告诉了她。说六助留下了些钱后去世了,去定肯定会帮助阿国的。而且将来也会照顾相关的事情,所以可以把详细情况都讲给她听。
“父亲……去世了吗?”阿国茫然地小声嘟囔着。感觉就像是话语从嘴里不由自主地掉落出来一样,说完她就陷入了沉默,呆呆地望着空中好一会儿,然后又用很低的声音问道:“他受苦了吗?”
登摇了摇头,“没有,走得很安详。”
阿国眼神空洞地、茫然地看着登,过了一会儿,用一种有气无力、没精打采的口吻开始讲了起来。与其说是在和登说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且似乎都没怎么意识到登在这儿。正好这时去定回来了,登使了个眼色,去定便默默地坐了下来,可阿国好像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阿国是六助的独生女,从三岁到十岁期间,被送到多摩川畔的农家做了养女。十岁的时候被父亲接了回去,一起生活了两年左右,这时生母出现了,又把阿国带走了。——后来才知道,母亲是和六助年轻的徒弟(也就是富三郎)私奔了,所以阿国才会被送去做养女。不过,母亲后来又想要阿国了,在阿国十二岁的时候,偷偷把她叫出来,就那样带着她一起逃走了。
“我都不知道母亲的疼爱是什么样的,当时正好是渴望母爱的年纪。”阿国说道,“当她对我说我是她亲生女儿,让我跟她一起走的时候,——嗯,我根本没法拒绝,高兴得就像在做梦一样,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母亲说富三郎是亲戚。
阿国当然相信了。他们住在京桥的炭屋河岸,因为六助的店铺在日本桥槇町,所以就搬到了芝的神谷町后面,在那儿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不过开店的是富三郎,母亲则在茶馆里做帮佣。——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和母亲私奔的时候,富三郎好像才十七岁,母亲比他大七岁,从那以后似乎一直是母亲在养着他,所以富三郎大概就养成了懒惰的毛病阿国和他们一起生活后,富三郎就把看店的活儿交给阿国,自己整天闲逛、从中午就开始喝酒然后睡大觉,就这么过日子。
阿国对母亲和富三郎的关系一无所知。她单纯地以为富三郎就是亲戚,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干活,为什么整天闲逛,母亲又为什么对此默不作声。她只是觉得这些事有点不对劲。过了大概一年,有一次阿国独自在看店的时候,父亲突然进来了。阿国知道是父亲后,想逃跑,但因为太害怕了,身体都动弹不得。
“父亲对我说,跟我回家吧,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父亲脸色苍白,强挤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对我说,跟我一起回去吧,阿国,你是我最重要的、唯一的女儿,——”阿国的声音变得很细,还剧烈地颤抖着,“你是我最重要的、唯一的女儿啊。”
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但是,阿国也不擦一下,就任眼泪这么流着,继续讲了下去。
看到父亲的样子,阿国的恐惧消失了。那时她已经十三岁了。从三岁起做养女,一起生活过的时间也就两年左右,所以对于亲子之间的那种感情,她还感受得不是很清晰。
——不,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阿国清楚地这么说道。
六助盯着阿国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阿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和富三郎。她以为父亲不会再来了——事实上,从那以后的十年里,六助都没有再露面。然后在阿国十六岁那年夏天,在母亲的逼迫下,她和富三郎成了夫妻。她自己是非常不情愿的,但母亲一直哭着哀求她。
——要是不这样的话,就不能和妈妈在一起了。
母亲说是为了她好,就这么反复劝说,阿国只好答应了。阿国当时的心情大概非常低落吧,她都还不太明白夫妻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富三郎的妻子。
就这样,家里开始变得乱糟糟的。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母亲想通过让阿国和富三郎结为夫妻,来拴住富三郎。她都已经快四十岁了,以后也想不到还能依靠别的男人了。对她来说,这是唯一的手段。但是,正处于女人成熟巅峰期的她,在拴住男人的同时,也不得不饱受强烈的嫉妒之苦。
阿国讲述了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