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据说是六助女儿的孩子,最大的是十一岁的长女,正在发着高烧卧床休息。下面依次是八岁的长子助三、六岁的阿富、三岁的又次,他们全都穿着缝缝补补的破旧衣服,身体消瘦,脸色很差,除了最小的又次,其他几个看起来都像病人。阿富抱着又次,助三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们俩,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带着不安和敌意的、怯生生的眼神偷偷观察着周围。——那房间是朝北的四张半榻榻米大小,据说六助一直就住在这儿,墙纸和拉门都很旧,到处都是拼接修补的痕迹,墙纸还有很大的裂缝,风一吹就呼呼作响,像波浪一样。榻榻米已经磨损得很厉害,到处都有芯里的稻草露出来,墙壁也有脱落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这是家廉价旅店,但正常来说应该比这要好一点,大概是因为地处传通院后面这种似乎没什么客人的地方吧,看上去实在是冷清又破败。
登一边给孩子检查,一边听金兵卫说话。孩子好像是感冒加重了,除了高烧和时不时咳嗽,没有发现其他特别严重的症状。只是,明显营养不良,——弟弟妹妹们也是一样,照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转成痨咳。登嘱咐要给孩子冷敷额头,把房间弄暖和,别让风进来,出了汗要换睡衣之类的注意事项。
“都说垃圾都往洼地聚,还真是这么回事啊。”金兵卫叹了口气,“我们这儿已经好几年生意不好做了,我丈夫只能打零工,老婆和女儿也得做手工活才能维持生计。即便如此,还总是遇上这种麻烦事。别人在外面过得更富裕,能攒下钱的时候,像我们这样可怜的人却偏偏总是遇到这种麻烦,真搞不懂为什么。——嗯?你说什么?”
“我想听完你后面的话。”登说道。
金兵卫便接着讲了下去。
这可真是个复杂的故事。大家一直以为六助没有妻儿,没有亲人,但是那天早上,有个老人带着这四个孩子来了,还说“是六助的孙子孙女”。金兵卫一开始根本不信,但还是先听老人说了起来。——老人负责管理京桥小田原町五郎兵卫家的出租屋,他说自己叫松藏,六十二岁。老人把这些情况说得很清楚。他是庚子年出生的,正好六十二岁,名字是松藏,老伴儿三年前去世了。
他大概是个喜欢把事情说得很清楚的人,他说有个叫富三郎的男人一家搬到他管理的长屋来,那正好是五年零三个月又十五天前的事。
富三郎据说是个木工。他妻子叫阿国,有三个孩子,阿富当时还没断奶呢。虽说他是个木工,但富三郎是个懒汉,大部分时间都在闲逛,生活一直很窘迫,很快就在附近到处借钱。——阿国性格温和得有些过分,从没有一句怨言,一直闷头不停地做手工活,还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当然,她从来没有反抗过丈夫,但即便如此,富三郎还是经常对阿国撒气,喝醉的时候还会动手打她、用脚踢她之类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发现他这种暴行似乎不只是单纯的发泄,好像是有什么原因的。因为富三郎喝醉后大喊大叫的时候总是反复地说:“去找你爹去。”
——你爹可藏了不少钱呢,你不就一个独生女嘛。
——你爹是个没血没泪的畜生,自己的独生女和外孙女都快没饭吃了,他还装作不知道,只顾自己逍遥快活,他根本不是人。
阿国从不还嘴。不管是被打还是被踢,她都一声不吭,连哭声都没有,就一直忍着,直到丈夫的怒火平息。这个“爹”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光是长屋的人,就连管理员松藏也不知道。松藏有一次把阿国叫来问了问。他说那是前年十月九日的事,阿国含糊其辞,没有说清楚。
——我是有父亲,但因为一些原因就像和他断绝关系了一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去见他。
她就只说了这些。
富三郎交了些坏朋友,开始堕落,完全不工作了,还经常离家出走,少则三天,多则五天。在这期间又次出生了,生活变得更加艰难。然后,就在七天前,晚上十点左右,阿国来到管理员松藏家。松藏已经睡下了,但阿国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讲,松藏就让她进了屋听她讲了起来。
——之前布告上说的事是真的吗?
阿国首先问道。
那是一份关于悬赏盗贼告密者的布告。在芝爱宕下的南宗院有三个盗贼进了寺庙,偷走了几件寺庙珍宝。其中有一尊金铜释迦牟尼佛像,据说是一千年前某位著名佛像工匠的作品,全日本也没几尊,非常珍贵。盗贼无知,如果把佛像熔掉就无法挽回了。所以,无论是告知佛像下落,还是告发盗贼的人,都会得到奖赏。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松藏反问道。
阿国点了点头。大概半个月前,从外面回来的富三郎藏了个东西在天花板里面。他和那些坏朋友混在一起,样子很可疑,当时她就装作没看见,等丈夫出门后,她悄悄把东西拿出来看了看。那东西用包袱皮和涩纸包着,里面有一尊佛像。是一尊高一尺二寸左右的金属佛像,看上去很像是南宗院的释迦牟尼佛像。于是阿国就来商量这件事。
——如果能得到二十五枚银币,家里窘迫的生活就能改善了,对富三郎来说也是好事。要是就这么下去,他恶行越来越多,说不定迟早会被流放荒岛或者被斩首示众。倒不如现在让他被抓起来,尝尝牢狱之苦,说不定他能改过自新,做个正经人呢。
所以她打算狠下心来,去告发丈夫,问松藏这样行不行。
松藏当然回答说这样很好,然后马上和阿国一起看了佛像,觉得确实很像那尊佛像,就把佛像带走自己保管了。之后他又和町役(管理街区事务的人)商量,让阿国直接向官府越级申诉佛像的事。为了表明是她自己的意愿去告发的,而不是和町役、房东等人一起所以采用了这种方式。松藏和町役商量好,打算在被町奉行传唤的时候,为阿国争取利益。
传唤很快就来了。松藏和町役一起去了官府,他们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国在贫困的生活中还努力工作,认真地养育着四个孩子,她丈夫富三郎是个混混,全家的生计都是阿国一个人在维持之类的情况。
“在奉行所——”金兵卫接着说,“这个月负责北方事务的好像是岛田越后守大人,据说官府说她这样做是不合规矩的。”
登疑惑地看着金兵卫。
“嗯。”金兵卫朝着登点了点头,用力地说道,“说是不合规矩。——就算丈夫真的犯了盗窃罪,也没有妻子为了赏金去告发丈夫的法律,她是违背人伦、不合规矩的女人,要把她送进监狱审讯,好像是这么回事。”
这个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松藏他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在等待审判结果的时候,一个与力(公差)传达了阿国的口信。
——小石川的传通院后面有个柳树町,那里有一家叫柏屋的旅店,应该有个叫六助的老人住在那儿,你们带着孩子们去那儿,把情况告诉他,他们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孙女他肯定会收留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