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定耸了耸一边的肩膀。
“养生所啊。”去定说道,脸上又浮现出嘲笑与悲哀的神色,“在这儿待着你就会明白,这儿进行的施药、诊疗虽说有总比没有强,但问题出在更早之前,只要能设法解决贫困和无知的问题,大半的疾病根本就不会发生。”
这时森半太夫走了过来,告知说现在有个受伤的人被抬了进来。
“是个年轻女子的丈夫,在工地出了差错,腰部和腹部受了很重的伤。”半太夫说道,“牧野先生已经诊断过了,但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所以希望先生您过去一下。”
去定露出一副疲惫的神情。牧野昌朔是外科专任医生。登看了看去定。
“好吧。”去定说道,“这就过去,让他尽量先做些应急处理。”
半太夫立刻就离开了。去定一直凝视着病人的脸,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地低下了头。既像是在低头鞠躬,又像是仅仅微微俯下身去。
“这个六助是个莳绘师。”去定低声说道,“在那一行似乎是相当有名的工匠,听说纪伊家、尾张家等还购买过他制作的一些文台、手箱之类的物件,可他既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亲近的熟人吧。是从廉价旅店被抬过来的,可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他自己也一声不吭,问什么都不回答,到今天为止一次都没开过口。”
去定叹了口气,“这种病伴随着极大的痛苦,但他连痛苦都未曾说出口,恐怕到断气都不会说什么的。——男人就想这样死去啊。”
然后去定站起身来,吩咐把森叫来让他守着病人临终。
“人一生当中,没有什么比临终更庄严的了,你好好看着。”
登默默地换了个坐的位置。
他这才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病人的脸。那脸十分丑恶。已经呈现出死相,肉体由于消耗殆尽,大概早已没了生前的模样,眼眶、脸颊、下巴,就像是被利落地削去了肉一般凹陷下去,布满紫色斑点、呈土色且干燥满是皱纹的皮肤,紧紧地贴在凸出的骨头上。与其说那是人的脸,倒更像是一具骸骨。
“没想到红胡子那么能说会道。”登小声嘟囔着,完全是无意识的自言自语,感觉就像是别人说的一样,他抬起眼睛左右看了看,当然周围并没有人,他一边把目光移回到病人身上,一边又低声嘟囔道:“之前还说在这儿别废话呢,——自己这会儿不也挺能说的嘛。”
病人的呼吸短促而急促,时不时会微弱地呻吟,或是痛苦地喘息。已经没有意识了,仅存的那一点点生命,只是为了从躯壳中挣脱而在挣扎罢了。
“只是丑恶罢了。”他在心里说道,“——庄严?死亡是丑恶的。”
过了一会儿,森半太夫来了。大概是那老人用过的吧,他拿着一个饭碗和一根顶端缠着棉花的筷子,在病人的枕边坐下,看都没看登这边就说道:
“这儿我来就行,你去新出先生那儿吧。”
登看了看半太夫。
“外面的三号房。”半太夫依旧是看着别处说道,“说是要缝合伤口,你赶紧过去吧。”
就在那时,登想起了津川玄三说过的话,说红胡子不分昼夜地使唤人,他仿佛能感觉到玄三在某个地方正投来嘲讽的目光。
所谓的“外面”,是给前来就诊的人进行诊察的地方,三号房是专门用作外科诊疗的。登走进去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皙的裸露肉体。那里大概有八叠大小,擦得光亮的木板地上铺着薄边草席,——虽然上面盖着白色的棉布,但女子裸露的身躯就仰面躺在那上面登一进去,牧野昌朔就把屏风转了过来,那躯体暂时就从他眼前被挡住了,可被去定叫进屏风里面后,这次离得更近了,不得不直视眼前那裸露的身体。
那女子的身躯看起来二十四五岁,身材丰腴,除了被太阳晒得黝黑且结实的四肢外,肌肤白得惊人且光滑,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丰满高耸的双乳,乳头已经变黑,以及被棉布遮住一部分的微微隆起的腹部,由此可以判断出是怀孕初期。——登立刻移开了目光。在长崎求学期间,他诊治过的女患者也不少,但如此直白、而且充满年轻活力的裸露身体他还从未见过。
“按住她的脚。”去定说道,“虽然已经给她用药了,但她可能还会挣扎,小心别被她踢到。”
这时他才注意到,女子的双手向左右伸开,绑在手腕处的绳子分别系在了柱子上。登按照去定的指示,伸直女子的双腿,在两腿之间坐下,用双手按住她的双膝。他为眼睛该往哪儿看而犯难,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那个位置无比具有刺激性,尴尬得有些滑稽。
“别移开目光。”去定说道,“好好看着缝合的方法。”
然后,去定取下了遮住腹部一部分的棉布。他右手拿着的针,针尖稍微有点像钩子一样弯曲,针眼里穿过了两根以上的丝线。取下布后,伤口就露了出来。那伤口从左侧的侧腹一直到肚脐再往下,足有五寸多长,创面不规则地扭曲着。当然应该是消过毒的,由于厚厚的皮下脂肪,伤口就像上下裂开了嘴一样,去定取下布的时候,少量的血液流了出来整个腹部开始痉挛,女子发出了呻吟声。接着,肠子从伤口里露了出来。又粗又带点青灰色的大肠,就像活物一样蠕动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然后在伤口外像蛇一样扭动着。登见状一下子就昏了过去。眼前突然变得模糊,感觉脑袋都要飘起来了,他心想,啊,我要被踢飞了,接着就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