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发生了许多事。上午十点左右,北病房有位老人离世,不久之后,又有一位身负重伤的妇女被抬了进来。保本登见证了老人的死亡,还在新出去定为受伤妇女缝合伤口时担任助手,而这也成了他作为见习医生的首份工作。
经历了疯女子那起事件后,登的态度并未改变。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见习医生,还打算从那所诊疗所离开,甚至给父亲写了信。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向红胡子屈服了。狂女由美险些要了他的命,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红胡子救了他,虽说那是极为危险且尴尬羞耻的瞬间,一旦被人知晓根本无从辩解,但红胡子将此事处理得无人知晓,就这一点而言,登感觉自己欠了红胡子一份大人情。说来奇怪,当时登竟感受到了一种心安。因为欠了红胡子人情,仿佛他和红胡子之间的隔阂消除了,甚至觉得在无形之中彼此变得亲近起来。
这些都是后来才明白的,当时他并未察觉到。遭遇与狂女那样尴尬的事件,他认为是把自己强推进诊疗所的那些人的责任,自己是无辜的。总之,只要能让他从这里出去就好他在心里这样自我安慰着。新出去定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变化。实际上,说不定他早已看穿登内心的想法,只是在耐心等待时机到来。虽然有这样的猜测,但表面上他丝毫未变,也没有和登搭过话。
四月初的那个早晨,去定把登叫到了北病房。来叫他的是森半太夫,登一开始并没有马上起身。
“我再说一次,是北病房的一号房,赶紧过去。”
“是命令吗?”
“是新出先生在叫你呢。”半太夫冷冷地说道,“你不愿意吗?”
登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最好穿上上衣吧。”半太夫强忍着不耐烦说道,“不然衣服会弄脏的。”
但登还是就那样出去了。
北病房的一号房是重症患者的病房,去定坐在病人的枕边,登进去后,去定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抬手示意,然后让他进行诊察。病房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碾碎了艾草一般,带着苦味的腥臭,想必是从那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登皱着眉头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刚一看,他就知道这个病人已经濒临死亡了。但登还是按部就班地摸了脉,听了呼吸,翻开眼皮查看了瞳孔。
“我觉得大概还有半刻钟吧。”登说道,“已经没有意识了,应该也感觉不到痛苦了,说不定连半刻钟都撑不到。”
接着,他指了指病人鼻子两侧出现的紫色斑点。
“这就是病史。”说着,去定递过来一张纸,“看完这个再试着诊断一下病情。”
登接过纸读了起来。
病人名叫六助,五十二岁。入院已经五十二天了。起初只是全身衰弱并伴有轻微腹痛,过了二十天左右,疼痛加剧且开始呕吐,食欲也消失了。呕吐物呈液态,带有丝带状的褐色且散发着特殊气味,在腹部中央——胃的下部能摸到肿胀。过了五十天左右,疼痛蔓延至整个腹部,呕吐次数增加,全身明显出现无力和消瘦的症状……登将这些要点记在心里后,把病人的衣服大幅掀开。在青黑且干燥布满皱纹的皮肤下,仿佛能看到所有的骨头都凸了出来,只有腹部不正常地鼓胀着。登用手触碰那肿胀处,确认它像石头一样坚硬,整体似乎和骨头粘连在一起无法移动,然后说出了他想到的病名回答去定。
“不对,不是这样的。”去定摇了摇头,“这是你笔记里记载的病例中比较罕见的一例,肯定是癌症,但它有和其他病症明显区分开来的症状,再把那份病史记录读一遍吧。”
登读完之后,又说出了另一个病名。
“这是大机里爾(TAIKIRIIR),也就是始发于胰腺的癌症。”去定说道,“胰腺在胃的下方,位于脾脏和十二指肠之间,是个不会活动的器官,所以即便发生癌症也不会感觉到疼痛,等因为疼痛察觉到的时候,往往癌症已经扩散到其他很多器官了,因此消耗会很严重,死亡也会来得很快,这个病例很罕见,最好记住。”
“那么,就没有治疗方法了吗?”
“没有。”去定带着嘲笑的意味摇了摇头,“不光是这种病,对于所有的病来说,都不存在所谓的治疗方法。”
登缓缓地看向去定。
“或许医术再进步一些情况会有所改变,但即便如此,也无法超越个体所具备的生命力吧。”去定说道,“所谓医术,其实挺可怜的。从事的时间越长,就越会觉得医术是种可怜的东西。一旦生病,某个个体能够克服病魔,而另一个个体则会败下阵来。医生能够确认病症及其发展过程,对于生命力强的个体也能给予一定的帮助,但也仅此而已,医术并没有更多的能力了。”
去定像是在自我嘲讽又似在表露悲哀,用力地抬起了一边的肩膀,“——就目前我们能做的事情而言,首先必须要做的,就是与贫困和无知作斗争。除了战胜贫困和无知来弥补医术的不足,别无他法,明白吗?”
登心里想着,这难道不是政治问题吗?仿佛听到了登心里的想法一般,去定用粗暴的口吻说道:
“你大概会说这是政治问题吧,谁都这么敷衍了事地说一句就完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政治曾经为贫困和无知做过什么吗?哪怕只说贫困这一方面,自江户开府以来,颁布的法令成百上千,但其中有哪怕一次提到过不能让人一直处于贫困之中这样的条款吗?”
说到这里,去定猛地抿紧了嘴唇。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带上了激昂的语调,而且还显得挺孩子气的。但登却像是被他的语调所吸引,抬起眼睛看向去定。
“但是先生,”他反问道,“这个施药院……养生所这样的设施,不就是幕府出资设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