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兵卫讲起了往事。——他是在川崎的一个农家长大的。如今他哥哥继承了家业,在村里已经拥有了不少田地,但他小时候家里还只有一半的地是自己的,生活相当艰苦。这些倒也无所谓了,他家屋后有一座小山丘,翻过那山丘,有一个被竹林环绕的小池塘。竹林里也长着几棵山茶树幼苗,池塘边的那棵老山茶树,粗壮的树根一部分浸在池塘里,树枝也伸到了池塘上方,到了花期,掉落的花瓣多到能把池塘的水都遮住看不见。
“闭上眼睛,现在都还能清晰地看见那景象。”喜兵卫说道,“我小时候,被父母责骂啦,和朋友吵架之后啦,或者心情悲伤、无助的时候,就经常一个人去那池塘边,迷迷糊糊地打发时间。”
其他季节的样子都不记得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山茶花盛开的时候。竹林被霜打得枯黄,池塘的水寒冷得变得浑浊。山茶树的树干是灰色的,天空似乎也是阴沉沉的,让人感觉压抑。在这一切都被染上了暗淡色调的环境中,山茶树那发黑发亮的叶片群,以及叶片簇拥下娇羞绽放的红色花朵,显得格外突出,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凄凉,仿佛深深地刺痛了自己的心。
“就是这种花。”喜兵卫转头说道,“小时候的我独自站在池塘边,就那样孤零零地看着这花。有时候边看边哭,有时候茫然失措,——看着这花,几十年前自己的模样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真怀念啊。”
说着真怀念啊,喜兵卫又流下了眼泪。
“您为什么不早说呀?”阿信一边为父亲擦着脸颊一边说,“您要是早说的话,不就是山茶花嘛,我随时都能给您弄来插着看呀。”
“是啊。”喜兵卫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可是啊,阿信,像我们这种做生意的人,只要还没退休,是不会去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尤其是我还是入赘的身份,对去世的老板有义理在,说实话,除了想着振兴武藏屋的家业我什么都没考虑过,像山茶花的这些事,直到今天都没想起来过呢。”
阿信轻轻地把脸转开了。
到了傍晚,确认父亲睡着后,阿信去拜访了石町的伊势久。“伊势久”是一家瓷器店,老板娘阿丰从很久以前就和阿信的母亲关系亲密。阿丰长相也不怎么样,胖得厉害,身材很难看,而且打扮得花哨又爱玩,这点和阿信的母亲很相似。日本桥通二丁目的吉井屋的妻女也是她们的同伴,大概是因为住得近,或者脾气相投吧,伊势久的妻女和阿信的母亲关系最为亲密。如果按照二十九日出发“来回七天”的说法,那第四天就该是回来的日子了。要是阿丰已经从伊势久回来了,阿信打算马上就去龟户接母亲。可去拜访的时候,阿丰在家。——穿着过于花哨的小袖和服,胖得圆滚滚的阿丰走了出来,听到阿信的询问,她摇了摇头,用像小孩子一样细的声音回答说不知道。
“可是。”阿信有些困惑,“不是和吉井屋的阿姨一起,和我母亲去江之岛了吗?”
“没去呀。”阿丰又摇了摇头,“吉井屋的老板娘从二号晚上到昨天傍晚,一直在我家留宿呢。”
“那从傍晚之后就没去别的地方吗?”
“听说阿荣去了江之岛呢。”阿丰反问道,“那样的话肯定是和东藏一起啦,肯定是这样的。”
“东藏?——是哪里的人呀?”
“是中村座的演员哦,你不知道吗?”阿丰一脸平静地说,“虽然还是个刚有点名气的年轻演员,不过据说马上就要红起来了,还有不少有力的支持者呢。”
然而,听说从去年的亮相演出之后,阿荣就对他热情起来,几乎都独占着他了,听到这里,阿信就像要逃走似的告辞了。
“啊,阿信姑娘。”阿丰在后面喊道,“详细情况去问桝屋的佐吉就知道了。”
阿信又气又羞,感觉身体都蜷缩起来了。阿丰说话的语气,以及那话语里的低俗龌龊,是阿信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一想到这和自己的母亲有关,阿信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差点就要呕吐出来了。
可是怎么办呢,父亲都快要死了。不管有多讨厌、多龌龊,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知道在哪里的母亲不管。
——去中村座看看吧。
桝屋是中村座的戏园子茶屋,佐吉是在那家店里做事的伙计。年轻演员在正月不演戏,这让人觉得有点不自然,不过一问坐轿子要去的地方,才知道中村座正在扩建,春季演出大概要到十日左右才开始。
“好的。”阿信说道,“总之先去桝屋吧。”
阿丰说去问佐吉就能知道详细情况。佐吉是个老伙计了,阿信也很熟悉他。阿信心想,如果母亲真的和那个演员在一起,佐吉在桝屋不可能不知道,也能知道母亲有没有回来。
在桝屋前下了轿子,在关着店门的店铺前,佐吉正在和一个年轻男子站着聊天。阿信大概有一年半没来了,佐吉似乎一开始没认出她来。然后他像是吃了一惊,一边抬手摸着脑袋一边弯下了腰。嘴里不停地说着哎呀,这可真是,好久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没想到一下子变得这么漂亮了之类的话,阿信打断他说“等一下”,一边做着手势让他过来,一边往旁边靠了靠。——那个年轻男子默默地往相反方向走远了,佐吉来到了阿信身边。
“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吧?”阿信低声说道,“我不会怪你的,你就老实说,知道她和一个叫东藏的演员去江之岛的事吧。”
“哎呀,这可不好办了,不,我绝对不会隐瞒什么的。”佐吉挠了挠头,像是很为难地缩了缩肩膀,“那个,叫东藏的演员就在那边呢,嗯,就是刚才和我聊天的那个男人。”
阿信回头看了看。那个年轻男子正在摆弄着店铺前装饰用的松树的枝叶。
“他的屋号是泽田屋,叫岛村东藏,是个旦角,现在正准备出名呢。”
“那么和谁一起呢?”阿信又打断问道,“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叫菊太郎,以前是演小孩角色的,去年亮相演出结束后就不演戏了,从那以后好像就一直在照顾东藏,所以如果是去江之岛的话,应该就是和这个菊太郎一起。”
“我家的人呢?”阿信问道,“那个菊太郎住在哪里?”
“那个,这……”佐吉结结巴巴地说,“好像一直,说是在龟户的宿舍那边吧,我也不太清楚。”
阿信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大概是因为咬得太用力了,能看到下唇都渗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