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兵卫病情恶化是在十二月二十七日的夜里。
傍晚六点店铺打烊后,吃完晚饭,按照店里的惯例,老板要和掌柜以及两名伙计一起核对账目。当时临近年末,又有和地方客户的往来账目,所以一直到过了十一点,才总算告一段落。
阿信像往常一样,吩咐两个女仆在九点端出茶点后,就去了已经铺好她和父亲被褥的房间准备睡觉。她查看了火盆的火候并添了些灰,还把煎药的茶壶架上了火。火盆旁边的盆里,放着茶碗和用布盖着的金属脸盆,脸盆里盛着水,还叠放着五块手巾。阿信仔细检查了这些东西,又确认了父亲有三件睡衣。父亲盗汗很严重,每晚都会发作好几次咳嗽,所以这些准备工作是必不可少的。
就在阿信正要换衣服的时候,掌柜嘉助喊了一声,然后走了进来。他三十七岁,在四丁目后面有自己的家,是通勤上班的,他和妻子育有两个孩子。按照惯例,他九点半就该回家了,平时都是在隔扇门外打个招呼就走,但那天晚上他却喊了一声,然后走进了房间。
“怎么了?”阿信疑惑地问道。
“是老爷的事。”嘉助压低声音说道,“老爷的情况好像比平时更糟了,您能不能劝劝老爷去休息呢?”
“是什么样的情况?”
“好像是烧得很厉害,脸通红,而且呼吸很困难,还剧烈咳嗽了两次。”嘉助说道,“我怎么劝他去休息,他都只是让我赶紧回家。”
阿信点了点头,“好的,我去看看,嘉助先生你就先回去吧。”
“今晚我想再待一会儿。”
“不用了,反而会让父亲担心的,还是像往常一样比较好。”
嘉助似乎很想留下来,但阿信让他回去,自己则立刻去了店里。伙计忠三和德次郎正坐在老板对面核对账目。忠三二十一岁,德次郎二十三岁,新年一过,他们就要离开店铺自立门户了。店里算上小工一共有七个人,其他人都在店铺隔壁的房间里练习读写和打算盘。——阿信看了看父亲的样子。喜兵卫看起来比四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身体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从颧骨到下巴的骨头都凸了出来,凹陷的眼睛、仿佛被挖过的太阳穴、没有光泽的灰色头发,让人感觉就像在直接展示着死相。
——不,不是这样的。
父亲一直都是那样的,阿信摇了摇头。她十二岁来店里做事,二十五岁就成了养女兼儿媳。从那以后的二十年,父亲既不去游山玩水,也不去看曲艺表演或戏剧,当然也不知道酒和香烟的味道。他只是一心为了“武藏屋”,勤勤恳恳地经营着生意。把店铺的生意做到第一,买下隔壁的纸店,开起了油店,这些都是喜兵卫的功劳。
——大概从五六年前就开始觉得累了。
从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开始了,阿信心想。阿信从小就被安排睡在父母中间。这是母亲的主张,从十一二岁开始,半夜醒来的时候,借着昏暗的行灯灯光看去,父亲的睡脸憔悴得吓人,甚至有好几次她都觉得父亲是不是已经死了。
——从那时候起就偶尔会看到他这样的样子。
这并不是什么死相,阿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朝父亲走去,撒娇似的靠在了账房的格子上。
“怎么了?”喜兵卫抬起眼睛问道,“还没睡吗?”
“今晚不知怎么的,觉得好孤单哦。”阿信微微耸了耸肩,“要是父亲不睡觉的话,我好像也睡不着呢。”
喜兵卫轻轻笑了笑,“谢谢你,我没事的。”
“我真的好孤单哦。”
“我知道了。”喜兵卫又拿起笔面向账本,“我没事的,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得赶紧弄完去睡觉了。”
然后他又继续和德次郎核对账目。
阿信放弃了劝说。她很清楚,一旦父亲这么说了,就不会听别人的劝。她回到房间,换好睡衣,又看了一次火盆里的余火,然后钻进被窝,翻开了一本读到一半的《松代物语》。这是讲述信浓国松代城下町出生的姐妹为了寻找亲生母亲,游历各国,历经种种艰辛、悲伤的故事,阿信已经读过两遍,情节都快背下来了,但即使反复读,她也不会觉得厌烦。——不过那天晚上,好像没读多少就睡着了。被叫醒睁开眼睛时,看到德次郎脸色煞白,一边指着店铺的方向一边说:“老爷他……”看到德次郎脸色变了,阿信一下子清醒过来,起身披上了半缠(一种短外衣)。
父亲原本是躺在并排的座垫上的,大概是咯血了,嘴巴周围、衣服的领口,甚至连榻榻米上都溅满了血,店里的伙计们正在擦拭着那些血迹。
“别吵。”喜兵卫闭着眼睛说道,“不用吃药,去弄点加了盐的温水来,别叫醒阿信。”
咯血并不是第一次,但从来没有吐过这么多血。阿信从脚开始颤抖起来,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示意德次郎,然后去茶房弄了点加盐的温水。之前听医生说过,咯血之后要这么做。阿信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喝了一杯水,然后又回到了店里。喜兵卫睁开眼睛,看着走进来的阿信。
“盐水哦。”阿信微笑着坐下,“要是太咸了我再兑点水。”
“其实不用叫醒我的。”
“别说话。”阿信说道,“轻轻抬起头来,德郎、忠郎,从后面轻轻扶一下。”
两人从后面把喜兵卫抱起来,阿信让父亲喝了盐水。因为暂时不能动,所以弄脏的衣服也没换,只是让他枕着枕头,披上了薄被,然后用热水拧干手巾,从胸口到嘴巴周围擦拭了一遍。
“心里还是不踏实。”喜兵卫说道,“用手巾给我冷敷一下。”
“对不起。”阿信立刻站了起来,“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你们都很好。”喜兵卫对店里的伙计们说道,“已经很晚了,收拾的事明天再说吧,大家都去睡觉吧。”
“要不要把横山医生叫来?”
“不用了,那也明天再说吧,现在就算叫来了,医生也没办法,除了静静躺着也没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