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在里面六叠大的房间里，传来了阿荣叫醒菊太郎的声音。再喝点呀，起来啦，还没到半夜呢。接着也能听到菊太郎迷迷糊糊的声音说不行啦，再坐轿子停停歇歇地喝酒，喝了酒又在轿子里晃悠，我都累到骨子里去了，再喝下去就要死了。你真没出息呀，真会逗人呢。菊太郎叫了起来，然后就听到他说“太过分了呀”。

“还打算接着喝呀。”阿信喃喃自语道。就好像嘴巴在动，和脑子里正在思考的事情毫无关系一样。

过了一会儿，阿信看着自己的双手，皱着眉头喃喃说道：“在这身体里流淌着的呀，在我这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母亲的血呢。”然后，就好像要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用力地甩了甩双手。

“她不是人呀。”阿信又喃喃说道，“母亲她不是人，流淌着母亲血液的我这身体也不是人呀，啊，真讨厌。”

阿信打了个寒颤。像发疟疾似的剧烈颤抖着，接着上嘴唇都翻了起来，牙齿都露了出来。

——我有句话想对她说。

喜兵卫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回响着。

——不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死不瞑目。

阿信从露出的牙齿缝间，像是要把秘密告诉别人一样的口吻，轻轻地呢喃着：“您早就知道了呀，父亲。”然后又呢喃道：“大家都知道了呀。”哪怕放在门板上抬着去宿舍不把那句话对她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死不瞑目。他那时那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执念的样子清楚地表明了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父亲是知道的呀，阿信心想。知道我不是他亲生女儿这件事。明明知道却什么都没说，还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我。

“为了我。”阿信用呢喃的声音说道，“您还攒了钱，想着哪天离开武藏屋就和我一起生活呢。”

阿信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我要做，我要去做。”过了一会儿阿信喃喃说道，“这是为了所有女人呀，这是全体女人的耻辱呀，不只是女人，这是玷污了所有人的事情呀，——这种事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算了呀，这罪孽总得有人来偿还，做出这种让所有人蒙羞的事情，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呀。”

阿信静静地睁开眼睛，看向父亲那边，“在小池塘边，山茶花开放着呀，父亲，您去那池塘边等着我呀，我马上就去，我不认识路，您来接我一下呀。”

阿信想要站起来。因为长时间坐着，一下子没能站起来，她用一只手撑着，等着腿上的麻木感消失。这时，撑在榻榻米上的手碰到了那根银质的扁平发钗。就是刚才从阿荣头发上掉下来的那根，阿信静静地凝视着那根发钗。她的脸又像戴了面具一样僵硬，上嘴唇一点点地翻起来，牙齿又露了出来。——阿信拿起发钗，换到右手后站了起来。里面六叠大的房间从很久以前就安静下来了，阿信打开隔扇走到中廊下，然后又打开了六叠房间的隔扇。

阿荣和菊太郎就那样抱着在被炉里睡着了。吃喝过后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在他们俩脑袋旁边，烫酒壶和酒盅都滚落在地。阿荣把座垫折起来当枕头，菊太郎则枕着阿荣的胳膊阿荣用一只手抱着菊太郎，把自己的脸贴在对方脸上，张着嘴睡着。——大概是旅途的疲惫和醉酒的缘故，两人都好像失去了常态，菊太郎还打着很响的呼噜。阿信没有移开视线抱着睡着的两人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但阿信就好像要确认罪孽和耻辱一般，盯着他们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

“不。”过了一会儿阿信喃喃说道，“我还不能死，和母亲犯下同样罪孽的人还有呢，就像现在在那儿一起睡着的男人一样，和母亲一起折磨父亲的男人还有呢，——那些男人也必须要偿还罪孽，我要让那些男人也偿还他们的罪孽。”

阿信把拿着的发钗扔了出去，走到中廊下，从杂物间拿了手烛出来，点上火后，走进了女眷的房间。

然后过了大约半小时，阿信从宿舍的后门走了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微弱的北风吹着，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在阿信脚下嘎吱嘎吱作响。四周一片漆黑，无论往哪边看都看不到一丝灯光。南边相邻的是一户农家，北边是一家叫京桥什么的老字号宿舍，两边都有宽敞的庭院和树木，因为是夜里，房子都看不见。——阿信先找到了篱笆门，又返回来，站在了房子的后面。她在衣服外面又披了一层紫色的被单，头上用头巾包着。从头巾里露出来的脸苍白得嘴唇都没有血色。

火从杂物间开始烧起来了。从门缝里冒出烟来后，没多久那门缝就变红了，灯油燃烧的气味在四周弥漫开来。阿信喘着粗气，朝着厨房门的方向走去，但停下脚步后，又把脸朝向了天空。

“父亲，别输呀，给我力量吧。”阿信像在祈祷一样说道，“抓住我呀，父亲。”

从屋檐下冒出浓浓的烟来，接着火苗一闪就消失了。从门和屋檐下冒出的烟，终于把整座房子都包裹起来了，散发着油腥味，东西燃烧的噼里啪啦声越来越大，过了一会儿，突然就像把屋檐都掀起来了一样，橙色的火焰一下子撕裂了黑暗。

阿信往后退了退，仔细听着房子里的动静。在东西燃烧的声音和火焰的呼啸声中，好像听到了咳嗽的声音。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没有人的喊叫声，也再也没听到咳嗽声。——阿信穿过篱笆门走到外面，一边看着被大火吞噬的房子，一边又站了一会儿。

“已经没事了。”阿信喃喃说道，“——父亲，您等着我呀。”

屋顶的一部分烧塌了，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一根可怕的火柱冲天而起。漂亮的、让人睁大眼睛的火星四处飞散，远处传来了半点钟声。阿信朝着天神桥的方向，静静地走去了。 xILAlEk1k2mMJL2zIZ3bcGwLTpx57oHRIFfI9Km5QbKWm1LLhRYp6JHkAbLKAn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