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回到本石町的阿信，把情况告诉了德次郎，然后派了一个叫友吉的小伙计去龟户的宿舍。

“在母亲回来之前，你就在那儿住着等她。”阿信说道，“她要是回来了，就马上带她到这边来，知道了吧？”

“要等几天呢？”

“等到母亲回来为止呀。”

“要是老板娘不回来呢？”

“别乱说。”阿信瞪了他一眼，然后对德次郎说，“安排轿子送他去。”

那天晚上，阿信几乎没睡着。

喜兵卫的病情看上去似乎稳定了一些，咳嗽也只是偶尔才会发作。但横山参得却说“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他说看上去病情稳定是因为体力已经耗尽了，现在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了五日的晚上，仿佛是为了印证参得的诊断一般，喜兵卫开口说道：“去叫阿荣来。”他的声音微弱沙哑，凹陷的太阳穴和脸颊的脸上毫无生气，但唯独眼睛却像是充血了一般，透着锐利的光芒。

“派个人去，让她马上来。”喜兵卫说道，“我有句话想对她说，让她快点赶来。”

阿信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快点赶来”这样的话，大概是父亲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了吧。阿信想要否定不会这样，但看到父亲眼中那强烈的光芒，她舌头都僵住了，只能起身去吩咐下人。

去龟户的是德次郎。回来后，他把阿信叫过去，轻轻摇了摇头。阿信叹了口气，回到父亲枕边坐下，对父亲说母亲好像身体不舒服正在睡觉呢。对将死之人说谎的那种痛苦和愧疚，在阿信的声音里表露无遗。

“好吧，好吧。”喜兵卫闭上眼睛说道，“那就这样吧，事到如今也都一样了。”

“等会儿我去看看。”

“不，不行，你就待在这儿。”喜兵卫睁开眼睛看着阿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好的。”阿信点了点头，“那再让德次郎去一趟吧。”

“明天去也行。”喜兵卫说道，“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

其实都不用再派人去了，母亲要是回来的话，友吉会陪她一起过来的。就算不陪她一起回来，也应该会有她回来的消息的。

——母亲快回来吧。

求求你了，快点回来吧，阿信在心里不停地呼喊着。喜兵卫看上去像是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徘徊。他的呼吸又浅又短，而且时不时就会中断。明明睡着却合不上眼皮，半睁着眼睛，时不时像是受惊了一般，看向阿信这边，确认阿信在那儿后，又马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六日清晨，参得前来诊察，惊讶地发现喜兵卫竟然还活着。他说身体已经有一半像死了一样，但心脏却还很强劲，跳动得相当有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

因为喉咙已经没力气了，所以当喜兵卫口渴想要表达的时候，只能用浸了温水的棉花，轻轻让他吸吮。他的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胡话，但到了上午十点左右，他突然清醒过来，睁大双眼说道：“去宿舍吧。”阿信以为他在说胡话，但并不是他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阿信，虽然声音沙哑但却很清晰。

“要是阿荣不来，那我就去那边。”喜兵卫说道，“我无论如何都想在活着的时候对她说一句话。”

“可是父亲，这不行呀。”

“不，哪怕把我放在门板上抬着去也行，我无论如何都想对她说一句话，不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死不瞑目，求求你了，阿信。”

“再派个人去叫她吧。”阿信拼命想要阻止，“您现在这身体状况去龟户，不只是您自己会难受呀。”

“难受我已经习惯了。”喜兵卫露出牙齿，“这二十年来，比死还难受的感觉我都经历过几十次了。”喜兵卫说道，“阿信，我一定要去宿舍，去吩咐准备门板吧，求求你了。”

阿信站了起来。

就算去了宿舍，母亲可能也还没回来吧。要不干脆把实情说出来算了，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呢？不，阿信摇了摇头。这件事可以稍后再说，说不定在父亲去宿舍的这段时间母亲就回来了，如果没回来，到时候再说也不迟。这样拿定主意后，阿信把父亲的愿望告诉了掌柜嘉助和德次郎，并拜托他们准备门板。

常来接送的轿夫拿来了钓台（一种简易担架），嘉助和德次郎把喜兵卫抱起来放到上面。裹着几层被褥躺在上面的喜兵卫，马上让人给他盖上了油单，还再三叮嘱说：“谁也不许跟着来。”他说有人跟着的话会让他心烦，对外就说去附近的宿舍疗养了，店里的事就拜托大家了，他反复对嘉助这样说着。——阿信穿上草鞋，带上装着煎药的瓶子和装着棉花、纸张的包裹，跟在钓台旁边走出了本石町。

“坐轿子吧。”喜兵卫说了好几次，“走着会累的，坐轿子吧。”

“累了我就坐，您别担心我。”阿信回答道。抬轿子的年轻小伙有四个人，两人一组轮流替换。虽然病人不算重，但为了尽量不让他摇晃，反倒很费力气。阿信时不时地问问父亲难不难受，要不要休息一下等等，在过两国桥之前，喜兵卫一直回答说“没事”。过了桥，从小泉町到龟泽町的时候，喜兵卫喊了阿信的名字。

“稍微停一下，让我休息会儿。”

阿信让他们把钓台放了下来。

“难受吗？”阿信问道，“要给您勒紧下喉咙吗（缓解口渴的一种方式）？”

喜兵卫一边摇头一边静静地凝视着阿信的脸。那是一种像是在询问什么、倾诉什么的，饱含深情、专注的凝视。

“什么？”阿信把头伸进油单里，把耳朵凑过去问道，“您有什么想说的吗，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在走之前说出来？”

“一句话——”喜兵卫用喉咙艰难地说道，“对阿荣，就一句话，——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我来说吧。”阿信把耳朵凑得更近了，“我来说，您告诉我，父亲，我该怎么说呢？”

喜兵卫张开了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阿信又重复问了一遍，喜兵卫的眼珠往上翻，露出了白眼。

“父亲。”阿信喊道。

喜兵卫叹了口气，然后就停止了呼吸。就像从缝隙里吹进来的微风突然消失了一样，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再也听不到吸气和呼气的声音了。

——就在这大街上。

阿信差点就要叫出声来，她用双手捂住嘴，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发出声音。

——不能被人发现。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父亲是在这样的地方去世的。绝对不能被人察觉，阿信这样想着，把油单掀开，对年轻人们说：“走吧。”

——父亲，您想说什么呢？

在和钓台一起前行的过程中，阿信在心里呼唤着父亲。之前都没提过母亲的事，可知道自己快死了就突然想见她，还说哪怕放在门板上抬着去，也一定要对她说一句话。到底是什么呢，父亲到底想说什么呢？阿信在到达宿舍之前，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

到了宿舍，连带着钓台一起把父亲抬到房间里，阿信让大家都出去，然后自己一个人把父亲从钓台上抱下来，重新铺好被褥，把父亲移到里面。接着，她用小屏风把枕头那边围起来，然后叫来友吉，两人一起把钓台抬出去，交给了轿夫们，还多包了一些轿钱给他们。

“你回去吧。”阿信对友吉说，“告诉掌柜的，父亲已经平安到达了。”

友吉就回去了。

阿信叫来阿政，让她拿来香炉和香，在父亲的枕边焚香。父亲病情严重，又不喜欢被人看到，所以阿信语气严厉地对阿政说，在母亲回来之前，必须要让父亲看上去像还活着一样。幸好是冬天，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尸体的气味，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多烧了些香还在火盆里放了煎药。——到了傍晚，阿信去了厨房，说要做热水，然后去仓库取了米，自己动手洗了起来。

“晚饭吃什么呢？”阿政问道，“我这就去买东西。”

“随便什么都行。”阿信回答道，“你看着安排就行。”

然后，就在阿政出去的时候，几乎是擦肩而过，母亲回来了。阿信没注意到，正在往香炉里添香的时候，听到了有人的脚步声，还听到有人说“这味道真难闻”。阿信迅速站起来，打开隔扇一看，只见阿荣和一个年轻男人纠缠在一起，站在那里。

——是菊太郎啊。

阿信走出那四叠半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隔扇。那个男人身材矮小，姿态扭捏得像个女人，带着一种故作媚态的样子，正在帮阿荣脱防尘外衣。两人看上去都醉得厉害，脱外衣的时候都摇摇晃晃的，怎么也脱不利索。

“阿政呢？”阿荣说道，“过来一下，她不在吗？”

“她出去买东西了。”

阿荣回头看了看，眯起眼睛说：“哟，是阿信啊，你来了呀，那过来帮下忙。”

那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往旁边挪了挪，阿信帮母亲脱下了外衣。

“这个人呀。”阿荣朝男人那边挥了挥手说道，“是播磨屋的弟子，叫菊太郎，菊太郎，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女儿阿信。”

“晚上好。”菊太郎鞠躬说道，“我是中村菊太郎，请多关照。”

阿信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鞠躬的样子，还有那甜得发腻的做作声音，都让人觉得无比龌龊、恶心，仿佛连脊梁骨都要缩起来了。阿荣说，来，再喝点吧，然后拉着菊太郎的手走进了里面六叠大的房间。——阿信按照母亲的吩咐，给被炉生了火，准备起了酒。酒只有一瓶烫酒壶能装下的量，但阿荣却直接把冷酒倒进酒盅里，和菊太郎两人像喝水一样大口喝着。

过了一会儿，阿政回来了，阿荣吩咐她去订酒和下酒菜。阿信心想，绝不能让阿政看到母亲和菊太郎这样的样子。当然，阿政应该是知道的，但在自己面前被阿政看到，阿信觉得自己都好像会被玷污得很不堪一样。

——关于父亲的事，也得跟母亲说一说了。

得让阿政先离开一下。阿信这样想着，等酒和下酒菜一送来，就马上说：“后面的我来弄，你回孩子那边去吧。”在本所有个叫业平的，是阿政的弟弟，她把孩子寄养在那里了。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阿信说因为是正月放假，让她去给孩子买点特产，还包了一些东西递给她。阿政很高兴，连衣服都没换就出去了。

——她察觉到了。

都已经傍晚了，为什么突然给她放假，阿政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阿信这样想着。从她高兴的样子，还有连衣服都没换就出去的举动来看，都好像能明显看出来，阿信又羞又辱，心里感觉火辣辣的。——在端送酒和下酒菜的时候，母亲还把菊太郎拉到身边，兴高采烈地聊着旅行中的趣事、开心的经历等等，两人还不时地笑着。

“你也过来坐呀。”被炉上的准备工作做好后，阿荣用撒娇的声音对女儿说，“把长火盆稍微挪过来一点，坐着就能烫酒了呢。”

“我不喜欢被炉。”阿信说道，“你知道的，我一直都不喜欢，我在这边就好。”

“可是不暖和一下的话，回去的时候会很冷的呀。”

“哎呀，我今晚要住这儿呢。”

“住这儿？”阿荣眯起眼睛，“可是，你要是住下了，那个人会不方便的呀。”“这件事等会儿再说。”阿信说道，“好了，烫酒可以了哦。” mDi/IZvqoVJwfpGbJv6uUATJnc1QdPsxHGxbQQcJ5FlUWDf52/692oPyxVQBcZ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