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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与石榴

堀边的洋货杂货店“味噌之”的儿子五郎娶了媳妇。五郎二十四岁,镇上的人都叫他五郎先生。新娘名叫结衣子,二十一岁,是距离这个镇大约四公里上游处筱咲村的人,据说她娘家是相当有规模的地主。

五郎性格温和。身高大约五尺一寸,身形消瘦,脸色苍白,还有总是咬手指甲的习惯。家里有父亲、他和十二岁的妹妹三人,原本还有一个姐姐,但多年前嫁到外地,和夫家的人一起搬到北海道去了。母亲长期患肾病,在那年夏天去世了,于是五郎的婚事便匆忙地提上了日程。

婚礼办得相当隆重。婚宴在“山口屋”的大宴会厅举行,受邀的客人有镇长等二十多人,全是被称作“老爷们”的人,伴手礼的礼盒里还装着眼睛以下两寸长的鲷鱼。没被邀请的消防组长和久,借着酒劲发酒疯,最后抓住火警瞭望台的栏杆大闹起来。

“我要把那场宴会给搅黄了!”据说和久大喊着,“我要一步步爬上去,一直爬到顶,敲响警钟,你们就等着瞧吧!”

“谁也别拦着他,都别管!”据说有人回应道,“现在我要敲响警钟,把宴会搞砸,把全镇都闹个天翻地覆!”

没人去阻拦他。在浦粕,绝对没有那种会在这种有趣事情进行途中去多管闲事的人。他们都远远地围着和久,要么哈哈大笑,要么在一旁煽风点火。和久拼命地爬梯子,可爬了两三段就哧溜滑下来,再爬两三段又滑下来,肚子都气鼓起来了。

“真可恶的恶作剧!”他大喊着,“别闹了,适可而止吧!”

他仍不气馁地努力着,但无论如何也爬不到两三段以上。

“算了!”他做了个像是用手挥开什么的动作,“算了,哼,我要把这玩意儿拆了!”

然后他耗尽了力气,把胳膊搭在梯子的横档上,全身靠着就睡着了,后来是听到消息赶来的妻子和女儿把他带回家的。

就这样,山口屋的婚宴顺利结束,五郎和新娘比客人先一步回到了家。——到此为止,五郎的命运还带着笑意。他自己只上过高等小学,而新娘毕业于东京的女校。与他那寒酸不起眼的模样相反,新娘相当优雅,身上还带着一种毕业于东京女校的那种骄傲的气质。想必五郎对自己的好运是感到高兴的。就像等待在幕布升起后初次登台的演员一样,他或许曾因那种既欣喜又不安的心情而心跳不已吧,——然而命运在此处收起了笑容,仿佛还朝着五郎吐了吐舌头。

新婚之夜进入寝室后,新娘在自己的被褥周围撒了一圈沙子。沙子似乎是事先准备好的,装在一个细密的麻布袋里,结衣子捏紧袋口,从枕头边开始向左绕了一圈,就这样筑起了一圈沙子的壁垒。五郎一脸疑惑地看着,等沙子线完全围好,即便看到自己新婚的新娘睡在了被沙子线围起来的被褥里,他心里的疑惑也丝毫没有减少。

“这是怎么回事呀?”五郎试着问道,“是某种咒术吗?”

“不是咒术啦。”新娘回答道,“我母亲去世后,一直到丧期结束,都要这样睡觉,我是被这么要求的。”

五郎想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问道:“您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呀?”

“谁呀?”新娘反问道。

“您母亲呀,您刚才不是说直到您母亲的丧期结束都要这样嘛。”

“不是啦。”结衣子用带着毕业于东京女校那种腔调打断了五郎的话,一本正经地看着五郎说道,“我母亲参加了婚礼,也出席了婚宴,不是和我们一起来到这儿了嘛。”

“啊,是这样啊。”五郎说道。

“我母亲身体可硬朗着呢。”

“失礼了。”五郎说道,“那么您说的是我母亲的事咯?”

“晚安。”新娘说道。

“晚安。”五郎说道,“多谢了。”

五郎因为新娘想到了自己已故的母亲,所以姑且表达了一下感激之情,但服丧之类的事,除了在古老传说里听过,现实中从未听说过,而且在被褥周围筑起沙子防线这件事本身,就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所以五郎多少还是有些扫兴。

——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

五郎心生疑惑。但这涉及男女之间的微妙之处,他当然不能去问父亲,也不好去问亲密的朋友们。于是在结衣子回娘家的那天,他去拜访了寺庙的住持。大松寺在浦粕镇东北偏东方向大约三公里处的农田里,住持据说是某宗教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

“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呀。”住持面带微笑地回答道,“可能是我孤陋寡闻吧,不过,哎呀,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就是在床铺周围撒沙子的事,有这样的习俗吗?”

“不知道呢,听着怪吓人的。”住持回答道,“在床铺周围绕一圈撒上沙子,光听着就觉得吓人呢,不过,哎呀,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五郎有点生气了,反问他有什么好的。于是住持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说还有大约二十天你母亲的丧期就结束了,就等这二十天而已,所以回答说“哎呀,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啊,是这样啊。”五郎表示理解,“那么丧期是七十五天咯?”

“情况各有不同啦,有一种说法是去世之人的灵魂在七十五天内不会离开家的屋檐,所以一般来说是七十五天吧。”

五郎道了谢就回家了。

仔细算一算,到丧期结束还有十九天。也不是等不了这十九天,五郎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努力工作起来。结衣子似乎不太习惯做家务,做饭的手艺也不好,擦拭打扫、洗衣等活计,光耗费时间却怎么也做不完。五郎的妹妹已经十二岁了,似乎比男孩子更能注意到这些情况,便一个劲儿地向父亲和哥哥抱怨嫂子。

“她要是做不好家里的事,那就让她去店里帮忙不就好了嘛。”妹妹说道,“哥哥,你为什么不让她去店里呢?”

“吵死了,别乱说!”五郎呵斥道,“她刚嫁过来,哪能一下子就把所有事都做好呀,你要是嫁到别人家,刚开始肯定也会手忙脚乱的,大家都是这样慢慢习惯的,少管闲事!”

结衣子每天晚上都会在被褥周围筑起沙墙。渐渐地,她话变少了,脸色也不好,总是一副极度疲惫的样子,动作也显得迟缓沉重,而且晚上似乎也睡不好觉。

——她自己也觉得丧期是个沉重的负担了吧。

五郎这样推测着,在心里确认了日历还剩三张。然后,当第三张日历也撕掉,也就是到了第七十六天的晚上,看到结衣子仍然在被褥周围筑起沙墙,五郎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昨天丧期就已经结束了呀。

他本想这么说的,话都到嘴边了,但五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突然,一种类似“男人的固执”的倔强情绪涌上心头,心想:随她便吧!哼,她爱怎样怎样,我才不管呢!他在心里继续嘀咕着。

第七十七天晚上也是如此,接下来的晚上还是一样,沙墙每晚都会筑起,五郎也开始喝啤酒了。在“味噌之”隔四家店的地方有一家叫“四丁目”的西餐厅,店门口挂的暖帘上只写着“御洋食”,但当地人都叫它“四丁目”,据说它和蒸汽河岸的“根户川亭”不同,能提供正宗的西餐。店主很有厨师的样子,穿着白色的罩衣,头上戴着白色蘑菇形状的厨师帽,还有两位年轻的女服务员也都系着整齐的围裙。据说要是有客人喝醉闹事,店主厨师就会出来制止,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那些年轻人几乎都不太去那儿。五郎便去“四丁目”喝酒,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店铺一关门他就去喝酒。

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太久。丧期结束后的六十几天的时候,结衣子回了筱咲的娘家。她说是出去一下就回来,但却一去不返,过了大约三天,媒人来了。说是因为和家风不合所以想离婚,五郎和他父亲都愣住了。问是谁这么说的,媒人回答说是新娘结衣子不肯回来才这么说的。

“哪有这么颠倒黑白的说法呀。”五郎的父亲说道,“合不合家风应该是我们这边说了算呀,哪有新娘说不合家风这种话的道理呀,这种说法可站不住脚,恕难从命!”

媒人觉得有理便回去了,之后在两家之间往返了几次,最后五郎这边以“因与家风不合所以离婚”为由,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结衣子的行李也被干净利落地送回了筱咲。

镇上的人,尤其是五郎的朋友们,对这次离婚感到疑惑。朋友们曾对这场婚姻既嫉妒又羡慕,和五郎的来往也变得疏远了。不用说,新娘的优雅以及毕业于东京女校的身份,刺激了他们这些平民的生活情感,而如今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离婚了,曾经的羡慕和嫉妒这次便变成了强烈的疑惑和探究欲。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朋友们问五郎,“她可是从女校毕业的,那么漂亮的媳妇,到底发生什么了呀?”

五郎不知该如何回答,“没什么特别的啦,她以后应该也会再嫁人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朋友们轮番追问,还四处打听街坊邻里的看法,没费多少功夫就掌握到了一手消息。这消息是去筱咲卖贝壳的女人带回来的,——说是结衣子因为五郎不像个男人所以才回去的。在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天,却从来没做过夫妻之间该做的事儿。据结衣子自己说,是因为五郎作为男人没什么用,所以才离婚回去的。

这种八卦在任何地方都容易传播,在浦粕更是备受欢迎的特别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少年少女们的耳朵里。这些调皮的少年少女们,路过五郎家的店前时,就会齐声大喊:

“味噌之连幡旗都不立!”

这条街上的商店,店旁边都会立着幡旗,但“味噌之”只有一块染着店名的布帘(那是一种像遮阳篷一样放下的幕布,傍晚时卷起来,早上解开绳子放下,放下的时候会发出“啪嗒”的声音,所以孩子们这么称呼它),并没有立幡旗。他们就借着这个来取笑五郎还哄闹起来。

五郎一开始并没有发觉。反而是父亲先听到了这个传言,生气地责问五郎。五郎窘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儿呀,他又气又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结结巴巴地把“沙子壁垒”的事儿告诉了父亲。

“你也太糊涂啦。”温和的父亲说道,“就那点儿沙子,又不是堆了一丈高,你怎么就不把它踢开呀?”

“爸爸您没看到,所以不明白。”五郎回答道,“您看看她在床铺周围撒一圈沙子的样子,就好像是被下了咒一样,可吓人了。”

父亲试着想象了一下,却没觉得有什么吓人的。

“沙子有啥可怕的,怕沙子就别去海边呀。”父亲说道,“丧期过了还撒沙子,那是她在等你去把沙子踢开呢,这点儿心思你就猜不到吗?”

五郎沉默了。

了解了情况的父亲,马上就开始着手给五郎找新媳妇。他觉得得赶紧再娶一个,把筱咲那边的事儿给解决了,这可不光关系到五郎,还关系到“味噌之”的招牌呢。

然而那消息传得又快又广又深入人心。对于一个被传成那样“连幡旗都不立”的儿子,没有哪个父母愿意再给他找媳妇。在这期间,五郎和朋友们商量后,决定要是那些关于他的传言是真的,那就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派上用场,于是朋友们就带着五郎去了东京那热闹的地方闯荡了一番。当然,费用都是五郎出的,事情结束后,朋友们还去询问了对方那位漂亮的女士事情办得怎么样。

从东京浦粕回来后,朋友们反而心情有些低落。

“才两个小时呢,你呀。”其中一个人说,“而且还是第一次,哪能说幡旗立了三次呀。”

“肯定是收买了人家。”另一个人说,“给那女的塞钱了吧。”

我,也就是作者,是在现实中听到这段对话的。地点是蒸汽河岸的浦粕亭,我正在和三十六号船的留先生喝啤酒,那三个年轻人就在旁边的桌子上,一边喝着烧酒一边聊着天。

我心想这下这传言要传得更厉害了,不禁为五郎感到心疼。

我是从浦粕第一的老爷们高品先生那里了解到之前那些事情的经过的。因为五郎的父亲为了能早点再娶到媳妇,去拜访了高品先生的本家,把详细情况都讲了出来。——果然如预料的那样,“收买了”这种说法立刻就在全镇传开了,父亲更加热衷于给五郎找媳妇了。被这样反复的诽谤所包围,五郎过着怎样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在这世上,我们偶尔也能看到真假得以正确分辨的罕见例子。

五郎的救星是他的姐姐。收到父亲来信的姐姐,带着一个女儿从北海道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女儿虽然身材娇小,但看起来很健康,比结衣子还要优雅漂亮一些。她从实科女校退学,年龄比结衣子小两岁。

五郎和她结婚了。婚礼和婚宴都办得和之前那次一样隆重。这次连消防组长和久也受到了邀请,他在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喝醉了,还为之前的失态道了歉。五郎这次也格外小心行事。婚礼举行两天后,他把朋友们请到家里,用新媳妇做的料理招待他们,不仅如此,大约一周后,他还邀请其中三个人去“四丁目”,请他们喝啤酒,点了牛排、鸡肉沙拉等,不停地给他们倒啤酒,然后压低声音对他们悄悄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呀。”五郎意味深长地朝三个人使了个眼色,“——就觉得她简直像一颗让人忍不住想笑的石榴呢。”

三个人想了一会儿,突然怪叫着笑了起来,其中叫安助的那个人,用力拍着桌子发出怪叫。

五郎结婚没多久,筱咲的结衣子也嫁到东京去了。一年后,五郎的新媳妇生了个女儿,当时结衣子正在娘家。也不清楚她是暂时回去还是又离婚了,之后也没再听到关于她的传言了。 EZikxzFMCBbQGQNoMPuz0vBX5i4qWBQz8zLFCGArciMNMOPkYiEXe8NDUlzUPPa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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