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造船工匠那里传来消息,说青舟的修理已经完成了。当时付了四份修理费,再加上付给芳爷的三份半以及买猪肉的钱,这才发现这是一笔相当昂贵的开销,我再次确认了自己轻易就上当受骗的事实,心里很是不快。
虽然修理费已经付了,但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去取船的兴致。正如之前拒绝过的那样,那艘“青舟”在浦粕是无人不知的蠢笨鼓起的船,尤其还是孩子们轻蔑和嘲笑的对象。要是被人看到我乘坐在那样的船上,我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
“算了吧。”我对自己说道,“过段时间就会忘了的。”
到底是谁会忘了什么呢?是造船工匠会忘了我?还是我会忘了去取船这件事?又或者是忘了那艘让我在贫困中花了将近九份钱的青舟本身?其实都没有什么明确的依据,大概只是一种模糊的自我保护本能,像是潜意识在起作用之类的喃喃自语吧。——不过很快,我就想起了买船的时候曾拜托过芳爷一件事。也就是即便修理好了,在一段时间内,让船工匠把船系在岸边帮忙照看,这是因为我想在乘坐青舟之前,和长子他们这些少年们有一段感情融洽的时期,想到原来是这样,我刚松了口气,仿佛芳爷一直在等着我想起这个约定似的,他就把青舟送来了。
我刚说完,芳爷就在门口大声嚷了起来。
“伊贺崎那家伙还说碍事呢。”老人一边大声嚷着,一边仔细地看着我的手,然后又嚷了起来,“要是出寄存费的话那就另说了,按天算工钱寄存也行啊。”
我应了一声,然后和芳爷一起去了土堤那边。
青舟被系在洗衣处的木桩上,晃晃悠悠的,看起来昏昏欲睡的样子。尽管我之前要求过,但脱落的蓝色油漆不仅没去掉,反而涂得更难看了,那重新涂过的蓝色仿佛在恶意地嘲笑人。买船的时候我可是拜托过芳爷把油漆去掉的。
“我是那么说过呀。”老人一边看着我的手,一边大声回喊道,“是说过,可还是给涂上了,唉,没办法呀,不管是去掉油漆还是重新涂上,青舟还是青舟嘛。”
芳爷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时不时地看看我的手和袖口。
“船桨怎么办呢?”老人问道,“要不我来帮忙弄一下?”
我回答之后,芳爷取下夹在耳朵上的烟嘴,带着不满的眼神说了句“火柴”。我回应了他,道了谢,然后转身回家了。
我租的房子在蒸汽河岸往北大约一百米的一所独栋房子,东边是广阔的农田,左右两边是杂草稀疏的空地,西边就是根户川的土堤。土堤上有一条一直通到上游德行町的路,虽然行人不多,但要是有人边说话边路过,就算我在屋里对着四叠半大小的书桌,也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就在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预料之中的喧闹声还是响起来了这就像是一道无法避开的关卡。从东京坐火车去大阪,虽然可以避开丹那隧道,但却避不开大井川和天龙川的铁桥。要是有人执着于隧道和铁桥之类的对象不同这种逻辑,那还是别来浦粕的好。这个小镇的居民们有他们独特的逻辑(其基本观念大多是嘲弄权威),别说是隧道和铁桥了,就算是讲某个小学老师的事情,他们也会把那个有两处损坏的水闸拿出来说事儿,这在他们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几十年前,——这事儿有点玄乎,但当时有个学识渊博、趾高气昂的村长(当时还叫“村”呢)。实际上就是因为他学识太渊博了所以根本没把村里的居民们放在眼里。于是有一次,当时担任消防组长的德先生,悄悄地对同伴们说了这样的话。
——那个村长是个蠢货。同伴们瞪大了眼睛。
——我倒不觉得呀。
然后德先生就说。
——这世上啊,有能看出来的蠢货,也有看不出来的蠢货呢。
在浦粕的风俗里,这种传言要传开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传遍了全村,结果那个趾高气昂的村长,最后真的就像个蠢货一样走路了。
就在芳爷把青舟送来的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坐在书桌前的我听到了孩子们的叫嚷声。声音是从根户川堤那边传来的,能清楚地知道是在洗衣处那边闹起来的。他们又是叫骂,又是哄笑,其间还夹杂着扔石头的声音,又是起哄,又是大喊大叫的。——我拿着笔,静静地听着。这就是一道关卡啊,我想。要想不得天花,就必须种痘,作为可能会留疤的代价,胳膊上得挨一刀。挨刀的疼痛只是一瞬间的事,而且伤疤结痂脱落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姑且就像是种痘一样吧,我暗自对自己说道。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从堤上往这边跑过来,来到窗外喊道:“老师,去看看吧。”
“去给他们看看!”长子兴奋地大喊道,“他们在折腾青舟呢,你听不到吗?”
我回了话。
“别光说不做,快来呀!”长子着急地说,“就算我们去阻止,他们也不会听的,他们还说要把船掀翻呢。”
我又回了话。
“那我可不知道了!”长子生气地大喊道,“我也不知道了,行了吧!”
我回应之后,长子就跑开了。
洗衣处的喧闹声还在继续,长子的喊叫声就像穿插在这喧闹声中的针线一样。“停下,别闹了!”长子在喊着。老师会生气的哦,——这样不好吧,老师要来了哦,——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之前最瞧不起青舟的就是长子了。当初青舟还在三本松路边,船底朝上晾晒着的时候,长子就皱着鼻子说“那艘蠢笨的鼓起的船”,还厌恶地把脸扭到一边。所以我本以为那天的喧闹肯定是长子带头闹起来的呢。——但事实并非如此。长子是在努力保护青舟免受他们的暴力对待呢。我既感到困惑,又有点感动。
“哎呀,冷静点,小心点。”我对自己说道,“别这么轻易就多愁善感起来,长子可是个厉害的家伙呢。”
喧闹声渐渐平息,那些顽童们也都离开了。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我想着应该没事了,就到土堤上去看看情况。看样子他们扔了不少石头,而且还说要把船掀翻,所以在没到现场看之前,我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的。
我爬上堤一看,船不见了。
原本系在洗衣处木桩上的青舟,已经看不到了。我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想着难道真的被掀翻了,于是在洗衣处蹲下身子,往水里瞅了瞅。在黄昏那微弱的光亮下,透过水面看去,青黑色的水草在摇曳,有一群小鱼,迅速地往一边游去,很快又往另一边游了回来。但是却看不到船的踪影。要是仅仅只是被掀翻了,应该还会被系船的绳子绑在木桩上才对可现在连那绳子都不见了。
“哼。”我嘟囔了一句,“这下糟了。”
我以为他们把青舟给弄走了。
其实当时我说自己很洒脱那是假话。毕竟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可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的。先不说买猪肉、抽烟以及精神上的损失,单就买船花的钱来说,也绝不是能让我洒脱得起来的金额。正好趁这个机会说一下吧,浦粕时期的我,收入来源是偶尔给《中·商》这份商业报纸的家庭栏写每周一篇的童话,另外还会给《少·世》这本少女杂志写少女小说来赚取稿费。前者是托了浦粕的名门高家的儿子,在《中·商》报社工作的人的关照,后者则是承蒙了后来成为著名小说作者的井内蝶二的好意,他当时是《少·世》的主编。给前者写稿的稿费是每次“五”,给后者写稿的稿费是每篇“四〇”或者“五〇”左右。当然,稿费的差别是由原稿的张数决定的,——而且要是稿费还不够用的话,我就会经常去京桥木挽町,到我的恩人山本洒落斋翁那里去借钱。
那么,失去青舟是不是让我非常惋惜呢?这也很难明确地回答。因为我有一种像是摆脱了某种麻烦事,卸下了肩头重担的感觉。总之,明天去沿着河道和河沟找找看吧,这样想着,我就回家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就出门了。那些顽童们都在学校,不过我为了自尊心,并没有表现出要去找船的样子,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四周往前走。在蒸汽河岸,三十六号船的留先生跟我打招呼,问我生意怎么样。在钓船旅店“千本”的店前,一个叫阿喜奴的女人在给绳船准备鱼饵,还招呼我有空去玩。拐进河沟的时候,紫菜店的老奶奶跟我打招呼,我还遇到了町役场的增山先生,在“荣家”这家旅馆前,送完住宿客人的实永(当然,这是外号,本名我不知道)还邀请我过去坐坐。就这样,我和十几个人打过招呼、行过注目礼,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青舟。
“肯定是顺着河道漂走了。”我嘟囔着,“漂到海里去了吧。”
那天傍晚,窗外传来了仓助的声音。我打开窗户一看,仓助是刚从海上回来的样子,脸颊红红的,带着一副很有男子气概的笑脸。
“我把青舟拖回来了。”仓助慢慢地说道,“它在海上三号浮标那儿晃晃悠悠的,怎么回事呀?”
我回答之后,仓助又笑了。
“那些孩子真没办法呀。”他用一种好像也没什么办法的口吻,温和地说道,“下次他们再闹的话,你就冲他们喊几句就行,他们也不是那么坏心眼的,喊他们几句就好了。”
我回应之后,仓助点了点头,说马上把船桨拿来,然后就转身离开了。之后,我去了土堤那边。青舟被系在木桩上,仿佛不想被我看到似的,静静地靠在洗衣处旁边。此时河面上已经很暗了,就算走近了也看不清细节,蓝色的油漆像麻子一样脱落着,船板也有好几处缺损了。
“喂。”我对它说道,“你可遭了不少罪呀,希望这事就这么结束了吧。”
我心里涌起了一股温暖的爱意。再也没有比它更难看、更愚蠢的船了。就因为这样,它被人嘲笑、被人厌恶,但这是造它的人的错,它本身是没有责任的。它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却要为造它的人的错误,或者说是古怪的设计而付出代价。而且它甚至都没办法诉说自己的冤屈,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居民们的嘲笑,还有顽童们扔过来的石头。
“得好好想想办法。”我一边抚摸着它修好的船头,一边说道,“问题在于‘青舟’这个概念。”
芳爷说过,就算把蓝色油漆去掉,“涂了还是青舟。”这说到底,大概就是构成居民们对这艘船认识基础的一个普遍概念吧。那么,如果把它变成不是青舟的其他东西,也就是改变它的属性,不就好了吗?我这样想着。
“等等。”我嘟囔着,“嗯,等等,好好想想。”
我去堀南的“天铁”吃了晚饭,之后又买了点东西就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又听到了孩子们在土堤那边喧闹起来的声音。本来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我坐在书桌前,听着那喧闹声,心里暗自偷笑,想着马上就会有什么反应了吧肯定会有人过来的吧。孩子们这次的喧闹比第一次还要热闹,扔石头的声音更多,而且充满了活力。我等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人过来。就连长子也没来,喧闹声一直持续着,过了好一会儿,孩子们才离开了。
“奇怪啊。”我嘟囔着,“他们没注意到吗?”
在确认顽童们已经离开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青舟还系在洗衣处的木桩上。我走下台阶,蹲下身子,先查看了它的船板。昨晚我写的“罗吉南特”这几个字,虽然伤痕累累,但还在。看来扔石头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油漆又脱落了一些,船板也又有几处缺损了。
“他们对这几个字就没什么想法吗?”我看着白色油漆写的字嘟囔着,“他们连好奇心和怀疑心都没有啊。”
我的期望落空了。我本想把它从“青舟”变成“罗吉南特”的。要是顽童们因为好奇过来问的话,我就打算给他们讲讲这个名字的由来。这样的话,他们脑海里肯定会留下一匹愚蠢又可爱的老马的印象,——一匹奇怪的、可怜的老马。要是他们能有这样的想法,大概就不会再去迫害那匹“可怜的老马”了,毕竟少年们通常都喜欢把自己英雄化,把事情想得很浪漫。
“再等等看吧。”我一边往家走拿油漆,一边说道,“凡事都要有耐心啊。”
但我的期望还是落空了。
这片土地上的顽童们,似乎不在我所秉持的“少年”概念范畴之内。不管是给船涂蓝色油漆还是不涂,用白色油漆写上奇怪的名字还是不写,对他们来说,“青舟”终究不过就是“青舟”罢了。
“真是些只看眼前的家伙。”我说道,“随他们去吧。”
我还记得自己还这样说过:“爱怎样怎样吧,随他们的便。”
顽童们不厌其烦,每天都来折腾青舟取乐。哪怕是下雨天,在上学、放学路上也会扔石头、扔泥巴,恶语相向、肆意嘲弄。那时我正在创作一部名为《画师弘高的悲剧》的两部十幕的大作,这作品根本没指望能赚到钱,但我通过埋头写这部原稿,努力去忘掉青舟的事。
我希望大家不要以为我是在把这事儿当作人类内心纠葛的比喻来用。我讲的就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实,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的情况。据《圣经》记载,因为担了人类原罪的一部分,蛇至今仍被人憎恶,只能在尘土中爬行。我从青舟身上也感受到了那种遭受原罪般不合理迫害的共同点,不禁为此叹息。
孩子们终于玩腻了。就像热烈相恋后结了婚的男人(或者女人),不是对对方本身感到厌倦,而是对其年老色衰后的样子感到厌恶那样——至于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倒不是关键问题。总之孩子们玩腻了,对青舟看都不看一眼了。“时间能解决一切”这句偷懒的至理名言,在这儿算是暂时应验了。
“但还不能掉以轻心。”我这样告诫自己,“还有难关在等着呢。”
于是我让青舟出航了。
青舟是那种小型平底船,所以不能用橹,水浅的地方就用桨划,水深的地方就把船桨当橹来使。我在少年时代,就在江之岛的片濑川学会了使用桨和橹的方法。我本以为那种小小的青舟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而且,我觉得很多青舟应该都是那样,但它可不是一般的青舟,而是“青舟”。它有自己的个性,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即便我把所学的技术全用上,它也顽固地不肯服从。我想让它往这边走,它偏往那边去,我想让它往那边去,它又往这边来了。要是想让它往喜欢的方向前进,它就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不往任何一边前进。
“好了好了。”我放下船桨,一只手擦汗,一只手抚摸着船板说道,“时间有的是,又不是赶时间的旅行,慢慢来吧。”
就这样,我的苦战开始了。
我对自己的忍耐力还是挺有信心的。
我不会无端发火,也不会绷着脸生气。假如在无法抑制感情激动的情况下,我会尽量用温和的言辞,用微笑来代替叫嚷。当然,对青舟我也打算采取这样的态度。我想到它曾遭受过那么多的轻蔑、迫害,就觉得只有自己要用怜悯和爱意去关怀它。
有一天,我在根户川的中流,像发了疯似的挥舞着桨、使用着船桨,正和青舟那顽强的自我意识较着劲,忽然发觉蒸汽河岸上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一边指着这边,一边哈哈大笑。因为是上课时间,所以没看到那些顽童,但有十四五位男女老少,那些认识我的小孩子,正一边指着这边,一边捂着肚子,乐不可支地笑着。
在一个风很大的日子里,——我正在根户川的中流苦苦挣扎。我想当时应该是退潮,青舟载着我,对桨和船桨全然不在意,把自己托付给强劲的风和水流,一个劲儿地朝下游漂去。再这样下去就要被冲到海里去了,我拼命地划着船桨,想尽办法要把它往岸边弄,累得浑身是汗,奋力搏斗着。过了一会儿,从堤上传来喊叫声,一看,是“千本”的长子一边跑一边大喊着。
“靠岸啊!”长子边跑边朝我喊道,“能靠岸的,老师,再这样下去就要被冲到海里去了!”
我也想那样做啊。为了能靠岸我都累得汗流浃背了,但青舟就是顽固地不听使唤。
“这个,这个没用的……”
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
孩子们说得对,这艘鼓起的船就是个难以驾驭的、鲁莽的、愚蠢无能又不知羞耻的家伙。它确实就是“青舟”,我当时这样想,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不把这种情绪发泄到它身上。
“啊——被冲走啦!”长子在堤上一边跑一边喊道,“老师真是个傻瓜,那些家伙也是,被冲走啦,哼,那些傻瓜!”
我感觉鼻子里面一阵发热。
“真是傻瓜,哇哦!”长子在堤上,跟着船一起跑着,带着哭腔喊道,“老师那些傻瓜,哎呀,要被冲到海里去啦,那些傻瓜,真是傻瓜,哇哦!”
我可不想说这是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表达爱意的方式。虽然当时是上课时间,但那天是星期六,不过也没必要说这些吧。——我最终没有被冲到海里去。在一个水流交汇的地方,被仓助的船拦住了,然后被平安地拖回了蒸汽河岸。
有一天——不,再这么说下去就太啰嗦重复了。当我把对它的怜悯、爱意以及关怀全都抛开,像那些顽童一样,承认它确实就是青舟的时候,它才第一次听任我摆布。也就是说,它开始按照我划桨和摇橹的指令行动了,把这件事记下来应该就可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