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爱上了阿兼。助是“大蝶丸”号的水手,阿兼是到“大蝶”罐头工厂剥贝类的女工,她是有丈夫的。
在这片土地上,说到恋爱,就是去海上百万坪处的紫菜晾晒小屋睡觉。要是没那闲工夫,在后面空地的枯芦苇丛里也行,夏天的话,在根户川的堤坝上、妙见堂的院内、消防水泵小屋里也都可以。实际上,要专门跑去紫菜晾晒小屋睡觉,除非两人爱得狂热,或者是那种抑制不住叫声的女人——在当地人们当中,有这种癖好的五个女人的名字还公然成了话题——在他们看来,“哪有闲工夫专门跑去干那种事啊”才是常识。
助却不是这样。他就像中学生暗恋女学生那样,纯粹而又初心不改地爱着。在“大蝶丸”号出海去装载贝类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想着阿兼,眼中也总是浮现出阿兼的身影——在工厂那陈旧的建筑物前,她和众多女工、老太婆们并排站着,灵巧地剥着贝类的样子时而浮现,时而消失。
“大蝶丸”号的水手有三人,船长荒木先生另有家庭,而轮机手正山先生和其他水手们都住在工厂里的一间小屋里。助把自己的恋情隐藏起来,努力不让任何人察觉,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克制。但有一天半夜,他在睡梦中喊出了阿兼的名字,被睡在旁边的两名水手听到了,他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昨晚可不是第一次啊。”其中一名水手说道,“我们都听到过好多次了,是吧。”
“是啊。”另一名水手说,“这次可是清清楚楚地喊出名字了,昨晚好像是第一次。之前就老是在睡梦中喊着喜欢喜欢之类的话呢。”
“哦、可、呢、先、生。”刚才那名水手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扭动着身体,故意怪声怪气地说道,“我呀,可喜欢你了,喜欢得要死哟。”
助紧绷着脸,把头扭向一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真想死了算了。要是能做到的话,他真想当场把这两人打得半死。但他很瘦,身高也就五尺多一点。而另外两人都比他壮实力气也比他大得多。这在出海装载贝类以及回工厂装卸的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
他真想死了算了。
助下了坚定的决心,不再看阿兼一眼,从正在剥贝类的她面前经过时,他会一直盯着前方,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通过。他打算以后成为一名轮机手,工作结束后,就抱着与发动机相关的书籍,热心地自学起来。那些书大部分是向荒木船长借的,其中有几本——关于柴油发动机的书,是他自己去东京神田买的。
他从来没有在晚上十二点之前睡过觉。其他水手和轮机手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喝酒,回来后就玩“一厘钱”赌博或者掷骰子赌博,通宵达旦地玩乐。他们还会带着一些品行不端的女人,瞎胡闹,因为赌博或者女人的事而发生争吵打斗。在这样的喧闹声中,助把桌子搬到小屋的角落里,双手捂住耳朵看书、做笔记。在那间大概十坪左右、狭长的、像箱子一样的小屋里,只有一个烛光般微弱的裸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照到角落里的光线极其微弱,但即便如此,助还是紧紧抓着书本,眼睛几乎贴在本子上做着笔记。
在周围的人看来,这种自学简直是愚蠢的行为。要成为那样的轮机手,只要在船上待个五六年,实地看看轮机手的工作,光凭这个就能成为出色的轮机手了,实际上两家航运公司的轮机手们,大多都是这样成为轮机手的。
自从因为说梦话被人拿恋情打趣之后,助就变得很讨厌别人,更加热衷于自学了。说梦话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但也很快就被人遗忘了。在这片土地上,谁家的太太和谁睡了之类的事是家常便饭,比如就算有人说你妈和谁睡了,那家的男主人也不会特别吃惊,说不定老妈偶尔也想换换口味呢,或者说要是不嫌弃我用过的,拿去用也行之类的。——当然这些男主人自己也会去“换换口味”,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超凡脱俗。“在浦粕这地方,女儿也好,媳妇也好,都没人管。”当地的人都这么说。不过,偶尔也会有嫉妒心很强的人,有时也会闹出很大的动静。
就助的情况而言,只是因为说梦话表了个白,所以就被当成了一个笑话给忘了。但受了伤的助和阿兼,似乎各自都无法忘记这件事。
初夏的一个午后,两人在根户川的土堤上第一次交谈。那天工厂休息,助吃完午饭,拿着两本书来到土堤上,在长满嫩草的斜坡上坐下,翻开了书。他读着读着,翻着书页,但什么都没看进去。一行行的字只是从眼前掠过,每读一行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试着出声朗读,用手指指着一句句地读,但还是一样,不管反复读多少遍,脑子里什么都没留下。
这时阿兼来了。她是跟着助来的,之前就一直在观察他,意识到必须得自己主动创造机会,终于在那天抓住了机会。
“哎呀,这不是助先生吗。”阿兼故作惊讶地喊道,“在这儿干什么呢,哎呀,在学习呀。”
助合上书,头也不回,身体僵在那里。他全身像着了火一样滚烫,感觉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阿兼从斜坡上走下来,和他并排坐在草地上。顿时,一股带着些许酸涩的女人体香,以及脂粉的香气混合着的温热空气将他包围,他感觉头晕目眩。
“春天已经结束了呢。”阿兼一边陶醉于自己话语的优美,一边说道,“水流和人生,都是虚幻无常的呀。”
夕阳西下的天空中飘着淡淡的薄雾,根户川宽阔的水面平静无波,宛如沉睡一般。暖烘烘的泥土香气和嫩草的气息在四周弥漫,对岸年轻的芦苇丛中,不时传来小鸟清脆的鸣叫声。
“会不会太早了呢。”阿兼说道。
再看助,他在发抖。他脸色铁青,低着头,双手抱着膝盖,手指不停地揉搓着,咬着下唇,全身都在颤抖。阿兼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喜悦。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快乐的战栗感,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
“我喜欢你呀。”阿兼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芳野的紫菜晾晒小屋吧,知道的吧。”
助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有话想和你说。”阿兼接着说,“今晚七点左右,到那儿来一下,来哦,好吗。”
阿兼轻轻地碰了碰助的手。助猛地一哆嗦,身体更加僵硬了,而且抖得更加厉害了。阿兼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奇妙的喜悦,她紧紧握住助的手腕,然后又松开了。
“大家都从海上回来了呢。”阿兼说着,叹了口气,“要是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如意呀。”
阿兼又一次叮嘱了晚上的约定,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助一直在留意着时间,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回头看了看。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他的颈椎骨咔咔作响,脖子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阿兼已经走得很远了,一直走到了被白色烟雾笼罩的石灰厂附近。
“我喜欢你呀。”助一边揉着脖子上的肌肉,一边模仿着阿兼说过的话,“我喜欢你呀。”
他的脸扭曲了,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春天已经结束了,世道就是不如意,我喜欢你呀,水流和人生,都是虚幻无常的。这些话在他的脑海里,一句句清晰无比,听起来美妙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那几乎拥有纯金般的价值,仿佛在散发着纯金般的光芒。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助轻声喃喃道,“不管过多少年,直到死,肯定都不会忘记,肯定的。”
我并不是想说美好的东西容易被毁坏,正因为容易毁坏所以才美好之类的话。这里并没有美好的东西,相反,美好的感情被玩弄、被玷污,但助所受到的感动却是美好的,纯净而又纯粹。
那天晚上,助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芳野是堀南的钓船屋,因为季节的关系也会晾晒紫菜,所以在弁天社的后面有晾晒小屋和晾晒场。那里位于海上百万坪的入口处,四周被农田和荒地环绕,和旁边的晾晒小屋相隔两百米远。——虽然当时是白昼渐长的季节,但天已经完全黑了,从温暖的暮色中传来了蚯蚓的鸣叫声。阿兼已经在那里了从昏暗的小屋前喊着他。助因为膝盖在打颤,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摔倒,朝她走去。
“让我等了呢,你呀。”阿兼有些急切地说道,“让女人等,这可是罪过呀,真讨厌。”
阿兼冲动地握住了助的手。助惊慌失措,狼狈地往后退,一边想挣脱被握住的手,一边说道:“你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他的声音在喉咙里沙哑着,话语也不太清晰。阿兼含着笑,把握住的手更用力地往身边拉。比起在土堤上的时候,此时白粉和女人的气味更浓烈地将他包围,他感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是啊,有重要的话要说呢。”阿兼轻声说道,“到里面去,慢慢说给你听,来,进去吧。”
“我……”助说着,用力撑住了脚。
“别婆婆妈妈的。”
“就算这样,我……”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关系的。”阿兼粗重地喘着气,用惊人的力气把他往身边拉,“又不是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偶尔也该有点男子汉气概嘛。”
助的牙齿咯咯作响。
阿兼把他带进小屋,关上了门。这种晾晒小屋,在入口处三尺宽的拉门上挂着挂锁。但大多数拉门都摇摇晃晃的,根本不需要钥匙,稍微一拉,连同锁一起就能拔掉,出去的时候再原样插回去就行。
“你还在发抖呢。”从小屋里面传来阿兼的声音,“哎呀,别那么紧张嘛,把手这样放就好了。”
接着就听到了她的轻笑声。
“助先生。”阿兼用撒娇的鼻音说道,“你多大了,——对了,十九岁吧,真年轻呀,真高兴。”
阿兼当时三十五岁。她的丈夫是个酒鬼加懒汉,偶尔心血来潮,就会出去找点零工做,但据说“从来没好好干过一整天的活”。他既不赌博,也不勾搭女人。只是喝酒睡觉,或者闲逛说些废话。不用说,家里的生计全靠阿兼维持,丈夫就靠给的那点零花钱过活,但这种情况肯定不会长久,他总是到处寻找能让他占便宜的对象,还经常跑到阿兼的男人那里去要钱。
阿兼大概是因为没有孩子,皮肤很有光泽,有着水性杨花的女人共有的那种娇媚、诱人的声音和姿态,还有比言语更能明确传达意志的眼神等等。这并不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实际上在这片土地上,根本就不需要用这样的“武器”。
——到底有多少男人和阿兼睡过,真正知道的恐怕只有她的丈夫。
当地的人都这么说。真假无从得知,但和阿兼睡过的男人,肯定会受到她丈夫的拜访。他并不是去兴师问罪的,把对方男人叫出来后,会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地说:“请我喝一杯呗。”对方要是能拿出点钱来,他就收下,要是说没有,他也只会温和地离开。
助的恋情仅仅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就被无情地粉碎了。有一天晚上,在芳野的晾晒小屋里,他气得浑身发抖,斥责了阿兼。因为他听说阿兼还和其他男人睡过。
“别这么说嘛。”阿兼说着,想把助抱过来,“我真正喜欢的只有你一个人呀,这世间就是不如意嘛。”
助甩开了阿兼的手。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颤抖着说,“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像培育蜜柑树一样,要两个人齐心协力一起培育,蜜柑才会结果,像阿兼你这样,和这边的男人睡,又和那边的男人睡,那就会像在好好的树上结出茄子、南瓜、红薯之类的东西,我可讨厌这样的事。”
“别胡说八道了。”说完,阿兼突然生气了,“别在这儿装高尚了,你不也是从我的丈夫那里横插一杠子的吗,什么蜜柑树,茄子南瓜的,别开玩笑了。”
然后她就破口大骂起来。
那美好而纯粹、散发着黄金般光芒的东西被毁掉了。助开始反省自己,又重新热衷于自学了。他一度甚至想“死了算了”,决定去某个遥远的地方。想象着自己垂着头,怀揣着破碎的心,独自在北海道或者某个广阔无垠、白雪皑皑、荒无人烟的旷野上孤独地走着每次这样想象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一种快感,但在现实中,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
“别想些没用的事了。”他紧紧抓着桌子,摇了摇头,“要是被这种事分心,可会妨碍你出人头地的。”然后他像要躲避其他水手和轮机手们的喧闹声一样,双手捂住耳朵,在嘴里低声地朗读着书本,“——那个结构的A,原则上,分为斯蒂亚和罗奥塔亚两部分,斯蒂亚的主体是汽缸,而……”
阿兼已经不再看助一眼了。她在工厂建筑物前铺上草席,和其他女工、老太婆们并排剥着贝类,用欢快的声音闲聊着,把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助从她面前经过,她也装作没看见,就算看到了他,眼神里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看一只狗或者一只猫一样,完全是一种冷漠的眼神。
她的丈夫也没有再去拜访助。不过从那以后,在向阿兼的其他相好要钱的时候,他会嘟囔着这样的话。
“夫妻之间呀,就像培育蜜柑树一样,别人培育的蜜柑,可不能随便就拿来吃呀。”说到这里,她的丈夫会一脸不悦地把眼睛移开,“——要是吃了别人夫妻培育的蜜柑树上结的蜜柑,那得付工钱才行呀,毕竟蜜柑和茄子、南瓜可不一样呀。”
就这样,“她的丈夫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聪明的)演员了”这样的传言就传开了。